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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峰回路转隔墙有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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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切吩咐毕,老太太在起居的厢房叫了五爷坐下,聊起宝钗的病情,目光穿过简陋的板墙叹道:“正是如花的年龄,这破了容,可不得了。”
五爷知道母亲心善,陪笑道:“这雪今日已经停了,本可以回咱们庄子的,但那姑娘腿不能移动,只能且等两天再想法。另儿子已经打发人回城,定会请个好大夫来,老太太不必忧心。”
五爷想起当日迎着风雪去接突然要来乡下的母亲,他赶了半日的路有些内急,也顾不得风雪,下了马车去一棵树后避风处方便,才掀开衣服下摆,便见前面一个斜倒着的马车,白皑皑的雪堆中露出那么大个黑漆漆物件,唬得他一个激灵。
待看清了,他已没了尿意,想回马车,却隐约听见呻吟、声,本担忧母亲一行遇到风雪出事,他也不欲多事,但走了两步依稀听着是个女子声音,鬼使神差的又折了回去,叫来管家和小厮几个人将马车的门打开,只见里面蜷缩着一个少女,浑身混着红的血和白的雪黄的泥,很是狼狈。摸了摸脉息尚存,不过是昏迷了去,他一时心软便叫救了出来,见那女子穿着不俗,想来是个富家小姐,他不忍下人唐突,便亲自脱了氅衣将她包了自己抱到车上,一行人才赶着又前去接了母亲到山庄来。
不想母亲见了那女子,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催促着他带人迎着风雪走了十几里路请来了个乡下郎中。原来,擦净那女子脸上血污,连五爷都是吃惊的,就算那脸上有触目惊心的伤,也不掩国色天香,这倒不能叫他上心,只那女子容貌太过熟稔,那神韵和眉目依稀有三姐姐当年模样。母亲一生亲生女儿就一个,不想远嫁蒙古,没一年便去了,母女家人相隔万里,却是再无相聚之日,母亲为了三姐姐的死一夜白头,与当初立议送三姐姐入蒙古的三哥隔了心思,几年都不肯原谅。
今日倒是起了缘法,也不知是这女子幸运,还是母亲有生之年有了慰藉。看着母亲对这女子的上心,他也欣慰许多,母亲这几日似年轻了几岁,倒叫他这个做儿子的心里感激这女子了。
老太太温柔的目光渐渐悲伤,垂泪道:“当初你三姐姐远嫁,也就这大年纪,若还活着,怕也能见上一面。”
五爷忙安慰老太太道:“老太太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三姐姐去了,当初还托了梦给我,说是去天上做花神了呢,老太太总这样挂念,她即使做了神仙怕也不安心。”
老太太知道儿子是哄自己,便收了伤心,说道:“知道了,我不伤心,只看着这姑娘眼善,也算是跟我有缘了。”
五爷心中一动,笑道:“老太太若喜欢,等她醒了,收为女儿如何?”
老太太笑道:“你惯会混说的,还不知人家姑娘姓甚名谁的,家住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哪里就说到做女儿的事了?说不得,这雪停了,你派人去附近庄子还有官道上问问,怕是人家家姑娘丢了,也慌得到处寻呢。”
五爷道:“这个自不必老太太劳心,儿子已经打发人去了,说不得就有信来。”五爷见这话停了,憋了几日的话还是有些不知从哪里说起,便有些踌躇。
老太太见儿子的神情,便知道他的心思,叹气道:“你有话就说吧,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向来在庄子里习惯了,怕是见我老婆子来了打扰你的清净。”
五爷慌得站起来,忙道:“老太太这话折杀儿子了,儿子可是日夜盼望能日夜伺候老太太呢,哪里敢嫌弃?不过,这大雪的天,老太太就这么带了人下乡来,乡下又冷又清苦,比不得城里暖和,若是受了风寒什么的,叫儿子怎么安生?怕是三哥和四哥也饶不了我的。”
老太太见儿子着急样子,也知道他的心思,便道:“不委屈你,我知道你是怕我受累。只城里虽舒适又暖和,可我这心寒,呆着也不自在,还是避了乡下,眼不见为净的好,叫他们自个儿折腾去!他就是心狠,当初不顾缘由,把你三姐姐代嫁到蒙古吃沙子,才不到一年便莫名其妙没了,那就不是他嫡亲妹子?就算我是他继母,可你也是他嫡亲兄弟,你自小体弱多病,长大又坎坷,他何曾照顾?只为自己升官发财,哪里有兄弟姐妹情?当初我们在金陵走亲,你和三姐姐都得了疟疾,叫他求了圣上求两管金鸡纳霜,他却只求了一份,还特特吩咐了是给你三姐姐的,不过是想着将你三姐姐换前途罢了,却不管你的死活。到底我们在金陵遇见贵人,那薛庭却是个好人,诗书温婉,经营着那么大家业,却没一分商人的市侩气,他们家得了内务府的皇商差事,你父亲也不过说了句正话,也不算什么恩情,人家却是放在心里感激。听闻我们的难处,毫不犹豫将自己从洋人那里得来的金鸡纳霜给了你,这才救回你这条命,那薛家可是你的恩人!”老太太说着又垂泪,五爷便亲自替她擦了。
五爷脸色也沉痛起来,回道:“三哥这些话,我做兄弟的不敢说。但这薛家的恩情,却是一生也回报不了的,我才用了金鸡纳霜没两月,就听闻薛庭叔父得了疟疾,因没了药便故去了,留下寡妻和一双儿女。我倒想多跟他们家亲近,不想父亲又去世,我守了三年孝,后又娶了毓秀,才一年毓秀难产母子双亡。自此儿子便心灰意懒躲到乡下读书,一去经年,不想一直未报恩人救命之恩,真是愧做人了。”
老太太拍了拍儿子的手,“你也是个难的,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只你又无官身又不自由,哪里能报人家的恩?那薛庭未亡人前两年带着儿女上京,本欲送女儿参选。我本想着恩人家人上京,我老婆子也该多亲近亲近,帮他们家一把,你大姐姐虽早故去,却是抚养过今上的,今上最是重情,看重我们家,宫里还有你二姐姐这个太妃在,选秀这点子事哪里帮不上?不想才进宫,便被太妃拦下,说是你三哥早进了宫透了风声,说是薛家大爷惹了命案官司,妹子不能参选,怕是我们家招惹上碍了别人的眼!我气得病了一场,又想着那宫里也不是个人呆的地方,你大姐姐贵为皇后也不过风光了几年便去了,也未留下一儿半女,你二姐姐也孤苦着半生,不得自由,我也就收了帮薛家女儿入宫的心思。我待要与薛家夫人亲近,你三哥又出来拦着,说他们家如今附在贾贵妃娘家荣国府住着,怕两家交往,惹今上猜忌,我便听了他的话,不见恩人遗孀儿女。”
老太太沉吟,继续说道:“今才好,今上雷霆震怒处置了宁荣二府,那薛家儿子又惹了人命官司,判了侯监斩,我们这一点帮不上。人命官司固然撕掳不开,可若你三哥有心,周旋些判个流刑也是行的,偏生他油蒙了心,一心揣摩上意,以为今上要处置联络有亲的四大家族,不肯援手。如今薛夫人母女深陷贾府,那贾府虽是被抄,可关亲戚家什么事?我叫他派人接出薛家母女,他却是阴奉阳违,给我推脱了这许多日。真真叫我心寒!我老婆子真是老了,不得不靠着儿女过活,可也受不了这个气,他翅膀硬着,封了国公又做了九门提督,又不是我生的,哪里吩咐得动他?倒叫他逍遥去吧,我也只这缩手缩脚苟活着,待死了再给恩公赔罪罢了!”
老太太这番话说的甚是激动,五爷已听得跪了下去,咚咚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哭道:“都是儿子无能,叫母亲忧心了,但凡儿子有丁点能力,定然助了恩公家人,也不叫人说了我忘恩负义,知恩不图报了,儿子、儿子羞愧!再者,三哥也有三哥的难处,身为佟家家长,担负一家子的前途命运,做事谨小慎微也是该当,但说有不孝敬老太太的,他也是不敢。还请老太太息怒,不要责怪三哥的好。”
老太太搂住五爷,哽咽道:“我的儿,我知道你的心,若不是知道他的为人,我岂不早就去太后那里告了他的忤逆?我不过是不甘罢了。你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可命中却是个无福气的。起初薛家来京的事,我见你正为毓秀伤心守孝,便未提起,如今你虽知道了,但也别太焦急,我已经去信给你四哥,他是个心善的,总不会袖手旁观,说不得我们总要为恩人家做点什么。”
五爷起身擦了泪,说道:“儿子当年在京里当侍卫,也交了几个朋友,这就去信叫他们帮衬些,四哥虽仁义,却也远水解不了近渴。说不得等雪化了些,我亲自回京一趟,总不能叫薛夫人和姑娘受那起子抄家的落魄罪,还有薛大爷那里也会着人打点监里,叫他不要受罪。”
老太太点头道:“狱里的事我已吩咐了管家打点了,但贾府里的薛家母女,你三哥不开口,我也使不动那些人有胆子去接。等天晴了,那姑娘腿骨也能动了,我们就回城,他再狠心,总不能看着亲兄弟为难。”
这厢,母子说话初时还小声,不想越说越激动,就大了起来。故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钻了宝钗的耳,她本朦胧地睡着,可身上实在疼痛,便醒了过来,只没睁眼,模糊听着隔间有人说话,待听清了说起什么,更是惊诧不已。
这母子所说的薛庭正是宝钗之父,当初父亲的确是得疟疾而去,那时她和薛蟠还小,只知道哭,隐约却听母亲怨了几句,说不该送了人金鸡纳霜,后来也听母亲依稀提起,当初拿了父亲救命药的人是皇亲贵戚佟家。那佟家可是当朝的后族,出过两后数妃,最是显赫一族,父亲当初为了得到内务府皇商的差事,欠了佟家的人情,便以金鸡纳霜救了佟家五爷佟礼,算是还了一段恩情。
但佟家太爷早年与宁荣二公有些龃龉,薛家与贾府又联络有亲,这一欠一还,加上薛庭因送药而自己丧命,薛家自此便不与佟家往来。薛姨妈带着薛蟠和宝钗初时来京,佟家老太太也曾使人来送了礼等,每每薛姨妈都回送了厚礼,却不肯上门交际,一来避贾府的嫌,二来因宝钗待选也不愿与皇亲多交际,怕惹人闲话,三来因薛庭的死还是埋怨着佟家。
不想这段渊源落到宝钗身上,自己被佟家五爷佟礼所救,他们母子又这番有心,怕是自己一直担忧的贾府和薛家后事要有转折了。宝钗思量着,要不要说出听见人家的话,后还是打定主意,装作不知,不然反而落个挟恩要求的口舌。说到底佟家和薛家的交情也只到父亲为止,如今被今上称作舅舅的佟家家主佟祈与忠顺王府交好,与贾府交好的北静王等向来政见不合,故与贾府并无交情,人家对贾府抄没之事袖手旁观也说得过去。宝钗总不好这会子跳出来,说我就是薛庭女儿宝钗,你们帮帮我吧?听着这佟老太太的意思倒很是愿意帮助自家,也仅止于薛家而已,可他们的能力却是有限,且等着下文吧。
宝钗胡思乱想着,想着贾府如今如何,又想母亲可曾回家,又想风雪中文杏不知被扔到了哪里,可有人搭救,又想不见了自己英莲等该何等着急,还想城里王仁不见了自己会怎么办,想着浑身又一阵阵的疼,特别是脸颊火辣辣的疼,宝钗这才惊觉,听他们的话,自己好像伤了脸,怕要毁容了!
宝钗是又惊又怕,女子哪个不爱惜容貌?偏生自己这幅花容月貌还没顶几天,就要毁了!她的内心翻腾着一堆的事儿,这心力不济又加上伤痛折腾,抵不过郁结,又昏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