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恒之星懿》再忆花辞树

4、踏雪寻梅（四）

　　傍晚时分，果然下起了雪，这雪下的蛮大，鹅毛般飘落下来，落在庭院的空地上，形成厚厚的一层天然羽绒毯。天公作美，甚合我意。
　　我虽不淘气，但却总存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在老家的时候若觉得闷了，便背着父亲到处闲逛，美其名曰：探险。如今到了沈家我不禁收敛了许多，在他们眼中，我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举止规矩端庄，谈吐优雅得体。他们甚至觉得我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可我自己知道，那并不是真实的我，在朋友面前伶牙俐齿；在新奇的事物面前盘根究底的我才是最真实的。而今晚，在踏雪寻梅中，我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雪，还在下，我手持东隅为我准备的煤油灯，踏在松软的雪中，留下一长串轻快愉悦的脚步。走到石拱桥时，我不觉得放慢了脚步，扶着桥上的石柱，踏踏实实地踩着石凳。我正走得疲倦，弯下腰来歇息时，突然发现，前方的回廊里有个人影，我虽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却因其高大挺拔的身影而心存好感。我甚是好奇，本想跟上前去见见这影子的主人，探个究竟，奈何路远又不好走，我只好作罢，一心只想着去梅苑赏梅。
　　过桥绕湖再沿着回廊走了大概半个时辰，一座圆形拱门出现在我的眼前，这门极其隐蔽，不留心是发掘不到的，我穿过门去，拍拍裙摆的积雪后向前方的空旷望去，大地白茫茫一片，看着很是干净。我按照东隅说给我的路线，继续沿墙壁向北走着，走了不一会儿，便又看到了一个小角门，我越过门，一大片梅林便展现在我的眼前了。果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兴奋地喘着气，抖了抖兔皮披肩上的雪。
　　其实，这梅林并不大，红梅、榆叶梅和腊梅混种在一起，大概也就十来株的样子，不过它们形态各异、错落有致、尽态极妍、极力绽放着自己的美。一阵风吹过，我捂着额头上的抹额，定睛看着雪中夹梅翩跹坠地，不忍再踏足，破坏这粉妆玉砌之景。我轻轻地抚了抚探出的红梅枝，携了一朵红梅插在自己的鬓角，随后折了几枝开得正盛的梅花掐在手里。望着这凌寒而孤傲的梅，不禁想起王冕的诗，便高声吟诵了出来：“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待我顿了顿想要继续抒情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阵阵低沉浑厚的声音，应和着我：“忽然一夜清香发，散做乾坤万里春。”我诧异的手扶梅花转过头去，只见一身着西装，外披黑色貂裘大氅的男子，踏着沉稳的步伐徐徐而来，他已完全融入雪色中，整个人身上散发着温文尔雅的诗书气息，使人见之忘俗。待他走近时，我方看清他的样貌，年轻白皙地脸上透着一股霸气与温柔并存的独特气质，眉眼间又透过一丝桀骜不驯之感，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三分阴影，配着那清澈的眼神，让人心生寒意。他静静地立在那里，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温润如玉、明眸皓齿，真真是：“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踏雪寻梅，小姐，好兴致。”他的声音低沉而细腻，清冷中透出一丝灼热，让人听了甚是安心。
　　我一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摩挲着绣着青梅的衣摆。他见我无语，便也不再多言，本以为这场对话就要在沉默中结束了，谁料，他又幽幽开口道：“为何来我园中折吾梅？”
　　我不屑道：“这是沈家的梅苑，怎么就成你的了？”
　　那人笑笑，不再反驳我，只留下了一句：“梅于树众赏之，方能尽其美。”便扬长而去，我气急，却不知如何反驳。望着他渐渐隐去的背影，不禁暗暗发誓到：此生最好不复相见。
　　雪越下越大，隐去了所有人和物的痕迹，我转着手中的红梅，静静地听着雪飘落的簌簌声。我将自己融入到这份外难得的自然之中，轻轻的吸气呼气，一股氤氲由嘴边轻轻而起，夹杂着雪的清冽和梅的芬芳，我小心翼翼地提着挂满雪的裙摆，趔趄着踏雪寻路而归，生怕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当我走到角门时，不禁回首望向梅苑，满是留恋与不舍，此等良辰美景也不过是白驹过隙，不知何时心底涌出一股哀思，暗自神伤起来。再美好的事物也只是短暂的，就像这孤傲绽放的梅，美则美矣，却只有短短一冬。回去的路异常坎坷，煤油灯没了油，来时的印在雪中的脚印又被新的积雪所覆盖，我只能凭着感觉摸索着一点点的向前移动。湖边的路是最难走的，若没站稳很容易栽在雪堆里，我走走停停，额头已出现了湿漉漉的汗珠，发丝也静静地贴在鬓角，好像在找一处避难所一样。我叉腰立在雪中，看着远处朦胧灯火下点缀的宅院，不禁心生向往，那里是归处。灯火阑珊，夜色迷人。我丝毫没有注意到在这灯火阑珊的背后是一双默默注视我的眼，那是含着温度的目送。
　　我一边徜徉，一边思索着如何处理手中来之不易的红梅，丝毫没有注意脚下的路，脚底一滑，一个趔趄，身子直直向后仰去，而我的身后便是结满冰霜的湖面，待绝望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死死地拉住了我的肘腕，捏得我有些吃痛。我被硬生生地拽回了岸边，真是有惊无险，对救我之人自是不胜感激。我微微喘着气，正了正披肩，抬头时甚至吃惊，站在我对面的正是大少爷。他穿着中式棉褂，带着黑狐皮帽子，炯炯有神的眼中透着一股温情，嘴角微微向上翘着，显得异常平易近人，此时的他更像是观之可亲的兄长，与平日里那个雷厉风行，令我敬而远之的大少爷简直判若两人。
　　我疑惑地看向他，心里琢磨着，这么晚了，他在这僻静之处做什么？大少爷估计也有相同的疑问，因为他也以同样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我，片刻的沉默后，他又将目光移到我手中的红梅，说道：“去梅苑折梅了？”
　　我哑然地点点头。大少笑笑：“这梅苑是三弟的，兜兜转转，也算是物归原主。”起初我还没明白这话中的机妙之处，待我恍然大悟后，不禁晕红了脸。
　　“三弟尽喜欢一些华而不实之物，这几株梅花，他可是视若珍宝的。”大少看着我不说话，又补充了几句。
　　我只点点头，小声嘀咕着：“我也喜欢梅花，凌寒独自开的骨气让人向往。”
　　大少诧异地看着我，随即大笑道：“很好很好。”我好奇地看着大少，不觉心里一震，这有什么好的？
　　“有你这句话，我便知道，恒之与我不同，他比我幸运。”我琢磨着大少爷这句话的意思，不禁更加疑惑起来。
　　雪片片飘然而下，我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红梅，将它们护在怀中。我看着大少清澈的目光追随着片片飘落的雪花，不禁也逐着他的目光，一片、两片、三片......，隐入广袤无垠的大地。
　　“大少爷喜欢赏雪？”我问道。
　　“是听雪。”大少心不在焉地答道：“她喜欢听雪降落的声音。”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倾听起雪花落地的簌簌声，那是一种离别与相思的声音。
　　半晌，我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个她，或许是他心底最无法触及的地方，是令他愤怒到夺门而出的女子。
　　大少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隐隐点头，欲言又止。
　　我默默地与大少并肩而立，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知道，她是何由之。”
　　大少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微微扬起笑意：“那天，她就扶在玉带桥上，听着雪的声音，与我回眸一笑，我记得很深。”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不住地点点头。
　　“她说，雪花是她，她就是雪花，我想她的时候，可以听雪。”大少的眉宇间尽享安详，目光追着弥漫在空气的雪花。
　　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学着大少爷伸手接着飘落的雪花，任由它们在掌中融化：“她漂亮吗？”
　　“漂亮。”干净利落地回答。
　　“她，喜欢读书吗？”
　　“喜欢”
　　“她向往自由吗？”
　　大少收回手，转头看向我，眼中蒙了一层薄薄的纱：“她非常向往自由。”我遵着大少的描述去想象那个名叫何由之的女子，在大少的眼中，她是那么的美好，她如仙子落入凡间。走进大少的心，飘入大少的梦。
　　我们立在雪地里良久，一阵寒意袭卷全身，我不禁打了个喷嚏，大少笑意岑岑地看着我：“走吧，我送你回去。”说着他提起油灯，护在我的身后。
　　一路，我们默默不语，大少直送我到门口，临走时将油灯递到我手中，郑重地说道：“今晚的秘密，就埋在雪里吧。”说着看了看我手中的红梅，又神秘地笑笑补充道：“你很像她。”
　　我狠狠地点头，向大少挥了挥手，转身向里屋走去。
　　一进门廊就看见东隅垂头丧脑地坐在地上等我，他眯着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见我回来，立刻起身，接下我的披肩和煤油灯。
　　“小姐，您去的太久了。”东隅抱怨着。我把红梅递给他，向他展示我的收获。他闹脾气似的死劲儿抖了抖梅花上的雪，我知道，他在担心我。
　　我悠悠转身，交给他一只高颈的红梅白瓷花瓶：“放这里吧，我要摆在卧房里。”
　　东隅点点头，开始侍弄起这束梅花来。
　　我收拾好后，躺在床上，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事情，觉得自己漏掉了一些微妙的信息。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梅苑是三少爷的，三少爷喜欢梅花，折吾梅......越想我的心里越是发怵，难道我今夜在梅苑见到的人就是三少爷？不可能吧。可这人又是谁呢？我胡思乱想着，久久不能入睡，他就是三少爷吧，他就是三少爷。
　　我最终还是和我名义上的未婚夫相见了，多少年后，我能记得的就只有他当时说的那句话：“梅于树共赏之，方能尽其美。”从那之后，我便再没有踏雪寻梅，将折下的梅花禁锢于瓶中，自私的欣赏。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淡了对梅的喜欢，而是成长使得我已然没了这份情趣和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