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花园》小猪兔

17、春眠（四）

　　婢女引他至外间内，悄然福身退下。萧含璋见那黄花梨木矮榻，再略略打量房内布置，眼力自然得看出正是自个儿休憩的那一间。

　　只是房内布置似是换了一换，夜间他离的匆忙，只掠得红绡暗烛，想来甚似新房;如今却素净雅致，婉约物置，更颇有几分莺闺燕阁之感。

　　萧含璋因来赔礼，更是不敢自顾自个儿的在矮榻上坐了，只见那通间帘帐无风自动，心下紧绷。他原料想得这章台女子虽都非那金屋玉笼、趋炎附势之辈，也大多流水桃花、风间海棠，必然和自个儿无甚交集的。今日见得这番布置，胸中不知为何渐生拘诸，在原处直直立了，手脚也不知作何摆处。

　　许是千娇姑娘也无意教他苦等，一道儿曼声轻至，“郎君请入内间来。”恍一闻其声，只觉泉韵娇语，几分熟悉，想来怕是醉时打过照面。未等萧含璋有何动作，听得琵琶声动，前端几调似与寻常丝竹舞乐无甚分别。他无由平生一分失望，只依从话语，抬步掀帘。

　　内里格调粗看来与外间并无异处，都是寻常闺阁模样，只恍惚嗅得无名幽香，气味清宁。抬眼看时，却是一面丝屏阻了探视。乐声暂缓，又听那声音于屏后曼道：“郎君请坐罢。”萧含璋原做得打算，听了这一句，也只得寻了处美人榻坐了，饮了口手边热茶以纾解胸中烦闷。

　　两人俱不言语，独那乐声缓动，轻灵柔婉。少年气薄，萧含璋虽常年习武的，更不喜这靡靡之音，却也只是生生捺下气来。

　　正当他心浮气动之时，曲调倏忽一转，竟有几分金石玉响之意。他本不好舞文弄弦，却也觉得渐渐弹到好处，只凝神细听。激昂声起，朔气铁衣化作金戈之音，烈烈灌耳而来。屏后绰绰影姿于烛光中摇晃，他却听得心惊，不由站起身。

　　琵琶铮然而止，萧含璋心下猛然一跳，只疑那琴弦已断。无他，这沙场肃杀之意实在酽然，闺阁弱质竟能解出其中真意，已然教他震撼，本来备好的官话儿言辞，也尽然于中浑忘了去。

　　呆立间，听得搁置器物声音，随之从屏后转出个娉婷身影。萧含璋抬眼望去，只觉一树海棠新枝倏然在目，不禁合眼再看。

　　方见这女子一身月白滚胭脂红边的襦裙，纤腰上疏疏系了同色绸带，正似那霞裙月披，姑射仙子;雾寰风髻不知是何名字，却显出二八年华、夭桃秾李之艳色。遮面已然取下，桃花美眸，虽非绝色，转眄流睛间已惑人几分。究其年少，未有成熟魅惑之感，而为少女姿态，未媚先娇。

　　他素来不亲女色，见之并无甚旖旎情思，只千娇容色流离，恍然似在梦中见过，无端觉着熟稔，心神终被其所摄。心绪如麻间又见她那双纤纤素手，想起那道糖蒸酥酪与方才一手妙音，神思又飞到了天外去。回神时已不觉又于美人榻上坐了，自个儿却仍瞧着人家姑娘玉手，面上霎时一红，急急移了目光，赔礼称歉。

　　正无措时，只听得千娇喁喁娇声：“......郎君觉着方才所弹曲调如何？”

　　萧含璋收敛心思，只觉口中发干，灌下茶水哑声道：“极好。”他不通音律，听了便是过了，只有那弦上振振金鼓仍在胸中回荡，不觉间已侃侃而谈当今边塞战事，地方时弊，意识到时已说得多了，覆水却是收不回的，只得暗自懊恼。

　　他抬眼看千娇，见她只是捧腮而笑，泄了口气，解释般低声道：“听闻姑娘能弹得那等沙场鏖战之音，实在激动，无意冒犯了姑娘。”

　　千娇回以一笑，也不接过话头，就着他方才所言的下了去：“郎君方才所言不虚。奴家虽居于烟花巷陌之地，亦以这卑微之躯思虑家国。”萧含璋只看她颜色庄重娇美，泠声掷然道：“谁人不知前朝忠武将军，破胡虏，复九城，一人斩尽千军马，一剑曾当百万师。当今边寇为患，金陵富庶间亦有暗流奔涌。倘若我生为男子，必将投身戎马，愿将此身长报国，不须生入玉门关。”

　　萧含璋听了她一言，恍惚有振聋发聩之感。旁日里他不得不慎行谨言，只道爱国忠君自然无事，若是褒贬时弊，少不得被扣个议论朝政的名头，幸未被旁人听去。固铭哥儿素来玩世不恭，却也比他深谙世故，平日里顽笑间多有所提点，教他再不敢妄言。

　　今日一个弱质女子，竟敢畅言无惧，有如此烈胆忠心，却被困于这销金地中。他心中猛然一跳，禁不住升起无边敬佩怜惜之情。

　　此番过后再重拾话头，千娇亲为奉茶，谈古论今之形势，直至二更鼓敲。萧含璋自然不会在此留宿，只得依依作别。千娇只道因缘际会，单送至外间帘处，复叫待客侍女粉涟送客出得长欢阁，看他直往南边去了，方才一叹。

　　“姐姐为何而叹，小芸能否助姐姐一臂之力？”千娇定睛，原是檀娘义女小芸，年方十岁，玉雪可爱，尚且未晓人事，阁内众人皆对她颇为怜爱。想来此间秋怜与华锦必无闲憩，得空的也只有小芸了。

　　千娇见她纯真笑颜，下意间扬起个笑：“无事，姐姐只有些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