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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六个质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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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经迩公司的开工时间比法定的晚一点,十一开工。
初十这天,她带着大包小包回到了A市,给公寓里里外外保洁了一番。
十一那天正好下雪,程经迩忘记看天气预报,没戴帽子,去公司的路上冻得耳鼻通红,头发也粘上了雪粒。
今天是开工,但她不是为开工而来,而是为离职而来的。
去年年底,她提出了这个诉求,并与公司方面达成了共识,但办手续时恰逢公司被一桩棘手的突发事件搞得焦头烂额,人事与她商量手续的事能否暂放一放,年后回来办理。
程经迩同意了。
所以这天,其他人兴冲冲地在领开工红包时,程经迩则是拿着交接表格,跑上跑下地盖章签字。
终于,所有字都签完,所有章都盖齐了,仅剩人事办公室这最后一章——程经迩站在办公桌前,看着人事经理在离职证明上“咚”地落下鲜红印章,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程经迩心中骤然一轻,她觉得自己之前像绑着铅块在游泳,虽能游,但每次划起水来都异常艰难,现在绑着铅块的绳子断了,她重获自由,整个人变得轻盈。
人事经理将离职证明交到她手上,笑着说:“祝你前程似锦。”
程经迩接过来,也笑着回了一句“谢谢”。
从人事办公室出来,看着办公区还未调整好心态上班的众人,程经迩想了想,朝总监办公室走去。
她大学时学的专业和现在所从事的工作完全不同,应聘时,人事本在纠结她专业不对口的问题,是总监看了她的简历后,让她试了个稿,才拍板定下的。
总监对她有知遇之恩,进公司后,她有一段时间状态不太好,也是总监对她多有照顾。
她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在职时只得埋头拼命工作,使命必达,现在离职了……她想,不该一声不响地走,至少要当面道个谢,再道个别,如果可以,也想要拥抱一下总监。不管她的职场如何,在公司这几年,她在总监那里获取到的,是温暖的那一面。
到总监办公室门口,程经迩没有贸然进去,她思索该怎么说比较好,在门口来回踱步。
想了几分钟,抬头看见总监助理。
她笑容满面地问:“干嘛呢?看你在这儿好久了。”
程经迩“呃”了一声,她指指办公室,问:“总监有空吗?我想找她聊一会儿。”
“总监?”助理惊讶地问,“她今天不在啊,你不知道吗?”
不在?
程经迩也惊讶,今天开工,她以为所有人都会在。
助理看出她的惊讶,帮她解惑:“她昨天出差了,去开一个合作方的会。”她解锁了总监办公室的门,准备要进去,进去前问,“你找她有什么事么?如果是要签文件的话,我正好要给她寄一份资料过去,可以帮你一起寄。”
程经迩笑了一下,后退一步,道:“没什么事儿,你忙吧。”
助理“哎”了一声,推门进去。
程经迩准备往外走,但迈步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办公室窗帘拉开了,里面亮亮堂堂的,黑色实木桌上的资料摆得整整齐齐,笔记本电脑合着,老板椅上空无一人。
不在……不在就算了吧,曾经她在这家公司默然登场,此刻也就……默然退场了。
她低头在手机上打了一段字给总监发了过去,收起手机时,助理正好找到想要的文件出来,程经迩与她相视一笑,转身离开。
没看到总监,在下楼时却看到了曾经的组长孙攀。
她正一边皱眉往里走,一边用她特有的尖利、穿透性极强的声音,和电话那头的人据理力争。抬头看到程经迩,她也只冷冷地看了一眼就撇开视线,视程经迩如无物般从旁经过。
程经迩早有预想,所以在看到孙攀冷漠的举止时不惊讶,反而有种料到的滑稽感。
她和孙攀的恩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她实习期结束,变为正式员工后,就被划分到了孙攀所在的项目组,彼时她还是个新人,对职场充满热情和憧憬,但社会种种帮她重塑了筋骨,孙攀就是打头的那一个。
其中改造不必多说,程经迩虽不喜这种变化,但也无可奈何,因为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其中虽然不是所有事都拜孙攀所赐,但在她性格改变的这经年累月中,孙攀这个前浪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忽视的。
人与人的磁场是互有感应的,程经迩知道孙攀早已对她心有不满,就像程经迩也因她的为人处世而早早远离她一样。
同在公司时,两人能保持表面的和平,见面偶尔会打个招呼,现在她离职了,就连表面功夫也不做了。
孙攀不做,程经迩也不做。她沉默着从孙攀旁边经过。
写字楼的大门关着,一楼大厅开着暖气,室内温暖如春。
程经迩走过去,一把拉开写字楼的大门,一时间,风雪袭来,而程经迩,一头迎了上去。
*
程经迩打定主意,在休整完,有新工作之前,绝不把辞职的事告知家里。
但现实并不如她所愿,在她辞职一星期后,程父程母仍知道了这件事。
起因是程母腰痛发作,来A市检查,程父陪着,两人一起暂住在程经迩所住的公寓里。
一开始程父程母并未发觉,程经迩整天在医院为他们跑前跑后,他们只以为是她请了假来的,还一个劲儿催她赶紧回去上班。
但住了两三天,他们发觉了不对劲——她以前即使在假期,也有工作任务要完成,怎么这次如此清闲,什么都没有?
之前说到这个话题时,程经迩都是含糊略过,现在父母指向性明确地问起,她见瞒不住,就不瞒了,承认了自己已辞职。
她之前不想说,是知道休整过后,自己终归还是会回到职场的,中间休整的过程就无需告诉他们了,省得他们担心。
她也以为,自己这次辞职的事,会得到和往常催婚一样的结果——
随着她年龄的增长,父母内心渴望她成家的心更为迫切。
但他们不善表达,每每见到亲友家(外)孙子、(外)孙女出生时,他们就会悠悠地看她一眼,默默叹息。
打电话时也多是旁敲侧击,告诉她老家现状,比如谁家的女儿结婚了,谁家的儿媳生了,谁又订婚了等等。
一开始程经迩能适应,只觉得这只是催婚而已。
但后面她发现,因为她的停滞,她父母的生活好像也就此停滞了。
他们拒绝一切可以拒绝的娱乐活动,不再经常走街串巷,劝他们多出去走走,旅个游,放松心情,也被严厉反对,连身边的朋友都变少了。
她未成家立业的每一天,她父母好像都在过完全相同的同一天。
她好像把父母的人生耽搁了——意识到这一点,程经迩羞愧难当。
因此他们越是不开口,越是叹息,她越是难过。
可怎么解决这一困局?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有让自己的心硬下来,假装听不懂他们的旁敲侧击才能短暂逃避。
——因此,她家的催婚,总是隐晦又隐忍地来,悄无声息地走。
然而实际发生的,却与程经迩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程母知道程经迩离职后,勃然大怒,发出一连六问,其问题每一个都让程经迩难以招架。
程母问:“你辞职,是因为已经找到新工作了?”
程经迩摇头。
她再问:“还是对未来的职业规划有新的想法,想换个方向?”
程经迩仍是摇头。
程母第三问:“还是你觉得自己的能力突出到一进职场,就所有公司都抢着要?”
程经迩只能摇头。
程母已经气极了,她忍着怒火,忍得额头青筋直跳,第四问:“或者是你已经实现财富自由,无所谓眼前的工作?”
气头上的无稽之谈,程经迩沉默。
程母又问:“那么是你准备成家了?所以辞掉工作,回家相夫教子?”
程经迩仍是沉默。
“都不是。“程母的手攥着玻璃杯,因为用力,指关节呈现青红,她问:“那你是觉得你还年轻,有资本任性?还是说我和你爸,我们有资源、有资本,够你任性?!”
程经迩闭了闭眼,不发一言。
所有问题都直击程经迩痛脚,她除了摇头,除了沉默,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程母见到程经迩这样,“砰”的一声,手里的玻璃杯磕到桌面上,发出重重的声响,“都知道,你心里都清楚!”她的脸被怒火烧得通红,直指程经迩道:“你心里都知道是吧?!你知道你现在30了是吧?你知道你现在要工作没工作,要家庭没家庭,要钱没钱,连我们老两口都根本顾不上,是吧?!”
程父见程母情绪如此激动,怕她动手,忙上来拦。
程母一把挥开程父的手,指着程经迩的鼻子,怒极时,手指都在抖,她问:“你为什么要这样?!让你回家你不回,让你结婚你不结,一声不响把工作辞了,30岁了一事无成,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