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从中来》末笺

62、心痛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倾盆大雨接踵而至，惊雷劈下，驿站旁的大树应声倒地。
　　朔崇坐了一个多时辰，桌上的茶早已凉透，但他等的人还没来，他的如意算盘因朔北琰落了空，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不得不露面。
　　半个时辰后纪尤终于出现。
　　“邪尤真是叫人好等啊。”
　　听见朔崇的称呼纪尤笑了一下，在旁边的桌子边坐下，不客气道：“我可没让你等。”
　　“是我有事找邪尤商量，等个一时半刻也是应该的。”
　　他如此装模作样倒是让纪尤有些不适应，斜眼看着他道：“魔尊有事找我商量，我没听错吧？”
　　“当然没有，我相信邪尤应该知道我此行前来的目的。”
　　纪尤把玩着手上的茶杯，漫不经心道：“若我说不知呢？”
　　“无妨，我可以说与邪尤听。”
　　他挑了下眉道：“说来听听。”
　　朔崇也不绕弯子，道：“赤樱，我需要邪尤手中那一瓣赤樱。”
　　“你倒直接，且不说我愿不愿给，就算你得了我这一瓣又如何，没有朝渊那一瓣也于事无补。”
　　“我并非强要邪尤手中的赤樱，而是希望邪尤带上赤樱与我们联手，到时朝渊那一瓣自然不在话下。”
　　不仅要他手里的赤樱，还想让他为魔宗卖命，不愧是朔崇，算盘打得真是好。
　　“我凭什么要与你魔宗联手？”
　　“几大门派对你赶尽杀绝，你难道就这样善罢甘休？所有人都认你为恶，你又如何去堵住万千悠悠之口？只要你与我魔宗联手，普天之下自是无人再敢说你一句闲话。”
　　“你认为到了如今我还会在乎他人的看法？”
　　“那我换个说法，你想要什么，可以尽管提。”
　　“我想要什么你会不知？”头顶雷电轰鸣，纪尤的眼里尽是寒意。
　　这世上恨他朔崇的人多不胜数，他什么样的没见过，纪尤根本排不上号，若不是赤樱在纪尤手里，他岂会低声下气来同一个毛头小子废话。
　　“就算我死了那些人也活不过来，邪尤又何必执着于过去，当下应该着眼未来，不是吗？”
　　纪尤嗤之以鼻，人活到这种程度也是稀世罕见，什么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来，还脸不红心不跳，他道：“朝端已找过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
　　“你想好了？”
　　“你们都那么想要赤樱，我自然是要看你们谁更大方，谁开出的条件更诱人再做决定。”
　　他们要的是赤樱，更是他纪尤，如今正魔双方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一直也不敢贸然动作，可一旦纪尤偏向一方，另一方可以说必输无疑，所以他们表面是想要赤樱，更多的是想拉拢纪尤。
　　赤樱对纪尤来说无异于一块废物，不过看他们先后来找他，心里觉得有趣，当初分明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如今却都来同他说好话，他侥幸在这些人手下偷生，如今他又凭什么让他们如意。
　　朔崇看着他道：“北琰也希望邪尤能与我们魔宗共进退。”
　　又开始拿儿子出来说事了，为了说服他真是煞费苦心，可又有什么用呢，他讥笑道：“朔北琰？他算什么东西，他希不希望又与我有何关系？”
　　朔崇没想到他是这种态度。
　　“那朝渊能许你什么，华邺那块地盘？”
　　纪尤看着他轻笑道：“那可不一定，若他们灭了魔宗，你的地盘就也是我的了。”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朔崇知道纪尤无论如何都不会同他联手，今日也是想来探探他的口风，只要他不与几大门派联手就不足为惧。
　　“想要我魔宗那就让他们凭本事来取。”
　　言尽于此，朔崇化作一股烟飘走了。
　　竟是幻象！
　　快乐朔崇也心知肚明，若他今日亲自前来，纪尤定会让他有来无回。
　　望着外面的大雨纪尤突然有些后悔，他拒绝得太快太干脆，应该再逗弄他们一阵子，也尝尝那种将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感觉，他不在乎再背骂名，反正在外他早已臭名昭著。
　　半夜桑离听见动静，起床打开门看见纪尤浑身湿透，站在她的房间外。
　　桑离拿了披肩给他披上，责备道：“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避一避，锦儿走后丫头厨娘都遣走了，病了谁来照顾你。”
　　他无所谓的笑笑：“没事，我身体好着呢。”
　　“不要逞强。”
　　“这次又连累你了。”他感到十分抱歉，把她原本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无事，快回去洗洗吧，换身衣裳早些休息。”
　　纪尤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桑离的眼睛，问道：“桑离，你到底为什么帮我？”他表面装得再冷血无情，什么都不在意，可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担忧，他明知道桑离有目的，却又渴望着她并非有意利用自己。
　　他骗不过自己，心里始终有一块柔软之地，相信这世界仍有善意。
　　“因为是你。”桑离看着他，眼神毫无波澜。
　　这句话纪尤着实听不懂，桑离也不会和他解释。
　　纪尤将自己埋在浴桶中，温热的水漫过口鼻，没过头顶，整个世界一片安宁。
　　这段时日他也会忍不住去想，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不受人待见，得世人憎恶，连活着都成了错，他自认有过，可他不曾得罪全天下的人，一人喊打便人人喊打，于是天下的人都容不得他。
　　他坐起来，大口喘着气，抬手抹掉脸上多余的水，既然得不到世人的接受与善待，他就只能让他们惧怕。
　　另一边朝戈和朔崇四目相对，朔崇阴翳的目光让朝戈倍感压力，心想师兄怎么下午出去了到这时候还没回来。
　　“他人呢？”
　　“师兄出去办事了。”
　　“去哪里，办什么事？”
　　“不知道，他没和我说。”
　　朔崇坐下来等。
　　朔北琰被大雨淋湿了，回来时一身狼狈，刚想喊朝戈，扭头却看见不速之客，他脸色立即变了，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去哪里做什么了？”
　　“去何处做什么事是我的自由。”他让朝戈先回房。
　　“你去找他了？你留在玥丰到底是为了这个残废还是那个纪尤？”
　　“请你注意措辞，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的态度让朔崇更加窝火，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朔崇指着他道：“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
　　他抬眼看着朔崇，问道：“我是谁？”
　　朔崇抬起手想扇他，他眼都未眨一下，道：“打。”
　　“混账！”朔崇收回手，指着他怒道，“你如今这副样子对得起你母亲吗！”
　　枉他还记得世上有过这么一个人，这么多年，他心中若是想着母亲，也不会做出诸多错事来，寒气入心，朔北琰轻笑出声，反问：“我对不起母亲，那你呢，你对得起她？”
　　他的质问朔崇哑口无言，对于殷涵，他知道亏欠太多，他不想将父子关系闹得更僵，于是调整了语气，心平气和道：“你是我朔崇的儿子，将来要继承魔宗大统，玥丰你也呆够了，随我回去。”
　　“我不走。”
　　“你还要怎么样，你不是不懂事的三岁小儿了，如今还看不清形式吗，他纪尤要自立为王，对我们魔宗更是恨之入骨！”
　　“那又如何？”
　　“你今日替他说情，挡在他面前，他可曾领情，又可曾感谢过你一句？”
　　“感谢，他为何要感谢我？感谢我什么？感谢我隐瞒身份欺骗于他，感谢我的父亲屠了华邺满门，让他无家可归？还是感谢我的父亲杀了他的父亲，亦或者感谢有人将他打下幽冥谷，变成如今模样！”越说到后面朔北琰越愤怒，心也越凉，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原来纪尤那么恨他都是应该的，他们对他犯下的罪，恐怕几辈子都难以赎清。
　　“阻我路者，该死。”
　　朔北琰点头：“是，在你眼里谁不该死，人命在你眼中不过贱如蝼蚁。”
　　“别人如何看我无所谓，但你不能和那些人一样，魔宗是我的心血，你是我的儿子，把魔宗发展壮大延续下去是你的使命。”
　　“够了！”朔北琰一手撑着桌沿，无力多说，“我承受不起，你可以走了。”
　　“北琰……”
　　“出去！”
　　难得见他的情绪如此激动，依他的性子，多说只会适得其反，朔崇道：“总有一天你会主动回来的。”说完就甩手离开了。
　　朔北琰木然地坐下来，却是连冷也感觉不到了，朝戈听见朔崇出去了，拿了干净的衣裳出来，见朔北琰嘴唇发紫，担心道：“师兄，先把湿的换下来吧，这样会生病的。”
　　朔北琰慢慢抬起头，朝戈永远都清楚记得那一瞬间他看见了师兄脸上晶莹的泪，他从没见师兄哭过，他甚至一度以为师兄是个没有眼泪的人，因为他无法想象师兄流泪的样子。
　　只要是人，谁不会伤心流泪，不过是见惯了他淡漠无情的样子，以为他就真的心若磐石，坚不可摧。
　　在朝戈的认知里，大声哭喊，宣泄出来的悲伤才叫悲伤，直到看见朔北琰的泪他才明白，真正的难过是隐忍的，难以言喻的。
　　“师兄……你怎么了？”
　　“若是你，会恨我吗？”没等朝戈回答，他又道，“怎么可能不恨，换作是我也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师兄……”
　　朔北琰失魂落魄地回了房。
　　回想起朔北琰方才爬满泪痕的脸，朝戈根本无心睡眠，后半夜他去敲朔北琰的门，无人应，他伸手推开就看见朔北琰躺在地上，穿的还是那身湿衣裳，身边全是空酒坛。
　　朝戈走进去，满眼心疼地唤道：“师兄……”
　　朔北琰闭上眼，身体脆弱地蜷缩成一团，双臂环住自己，再次流下眼泪，哑声道：“朝戈，你可知心痛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