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黑书生与笨蛋狐狸》丁赫文

25、不死

　　光明听说，立即坐直了身子，连声音都颤了一颤：“师父，您是说……那个和秀才一处的鬼仙？”

　　小小的斗室内鸦雀无声，默默半日，见老和尚仍不发一言儿，光明才又说道：“当初若非他撞破师父炼化那肉傀儡之事，我等也不至于犯下杀戒。可她不是利用自己鬼仙身份，道破诸多玄机，抢了我大宗生意，师父也不必炼化傀儡。”

　　那老僧先是缓缓地点一点头，又叹一口气，道：“鬼魂比人魂轻些，能预知不远的未来。且她不是活人，更容易让路过的鬼仙降乩到乩坛上。这一点，即便是我也轻易做不到。为了与这鬼仙争利，我拘了城中这将死未死的人魂来炼化，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日想着不过是暂向阴间借个账的，日后还他便了，谁知竟又被那婢子撞破。不得已，只得添一道罪孽了。”

　　光明和尚似不愿过多地提及前事，只说道：“先前之事已是追悔不得的了，师父！而今这两个狐狸，却又如何相干？”

　　那灰袍老僧森然一笑，道：“你只留神狐狸，却未见同他两个在一道的凡人。此人姓陈，乃是当初那个刘秀才的同村好友。古湖村是个灵气充盈之地，最适合修行，自古便有狐族聚居。他既从此地来，我又如何识不得？”

　　光明一听，慌了起来：“这姓陈的，竟是专门寻访刘秀才下落而来？弟子一时未防头，险些被他撞破，幸而今日有师父及时出手。”

　　老僧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恐怕也晚了。我到那里时，已有乩仙降坛，已写下了‘家在百井坊巷住，钱塘苏小是妻家。伽蓝檐下埋残骨’三句，只差没把你我的名字告诉出来了。我想他三个既是专为当年之事而来，恐怕少不得要去慕才亭寻访。”

　　光明忙说：“师父，那苏小向来是个超脱的，何况当日我们只是……并未伤及她婢子，她也未必会卷入此间是非吧？”

　　灰袍老僧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但那苏小小到底也不会偏帮我们！何况当日那小婢还在，你道今日是谁降乩在那乩盘上？”

　　光明吃了一惊：“师父的意思是，今次就是夕云那贱婢将那几句话告诉了他三个？”

　　那灰袍僧见他满脸都是惊慌神色，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你慌张什么？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你此刻且先去吧，今次我耗费不少，现形恐难持久。他三个说不定还要到寺中来，你要早做准备。”

　　说着便阖上了双眼，再不发一声儿，倒如入了定一般。

　　光明心中还有许多疑惑，一时不太死心，又唤了他几声，老僧却只不开口。眼见得一炉香都烧尽了，对面蒲团上的莲座和人都渐渐化作一缕儿虚影，消失在他眼前。

　　和尚终于无奈，只得先坐直了身体，双手合十向虚空里拜了拜，才重又起身，沿着那一条极长极陡的楼梯慢慢爬了上去。

　　待回到藏经阁的大殿里，方才那个粗胖和尚仍探头探脑地在小门边等着，见他上来了，忙问道：“老师父这回可怎么说？有明白示下么？”

　　光明和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颇为无奈地道：“此事麻烦，恐是与当年那个秀才有关，幸而宝印师父法力高强，及时察觉，才动手超度了城南那处肉傀儡。”

　　粗胖和尚听了，似是吃了一惊，道：“怎么？难道这次又要……”

　　他这一声儿虽不大，但藏经阁乃是空旷之处，竟被他激起了一阵小小的回音。

　　光明和尚和那粗胖和尚都吓了一跳，忍不住抬头去看那高耸至殿顶的玉佛，巨大的佛像面方耳阔，宝相庄严，虽看不出喜怒，但那厚厚的唇角似乎正微微上扬着，倒显出些慈悲的笑意来。四壁唐卡以及水晶柜子里的大小佛像，都与玉佛这张祥和的脸交相映衬，仿佛在这经阁内织下了一张巨大的网。

　　和尚不知怎的，忽然在这看熟了的景象里察觉出一丝寒意来，连忙呵止那粗胖和尚道：“噤声！快离了这里吧，仔细被人听见。”

　　粗胖和尚连忙低了头，两个人一前一后从藏经阁内走出来，光明重又取出钥匙锁了门。待沿着下山的石阶走出好一会儿，那粗胖和尚才又重新大着胆子说道：“光明师父，此次究竟要如何行事，还请明白示下。弟子必当前去，给他个干脆利落！”

　　光明方才在地下时只觉得胸中气闷，此刻被外间凉风一吹，头脑渐渐清明起来，见那粗壮的和尚满脸戾气，心里难免生出厌恶，斥道：“住口！什么给他个干脆利落，当日我是怎样教导你？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我等当日募集资财为救水患灾民，杀一人而活千人百人，所行乃是大善之事，因而勉强行得。你倒将杀生当作何等快意事么？怎么不脱了这身僧袍做强盗去？”

　　那粗胖和尚见他面色不快，连忙低了头道：“师父说的是，弟子冒失了！”

　　光明看了看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还要怎么教训，只得叹了口气，道：“先往前头去吧！宝印师父说了，那几个人要来寺里，到时候我们再见机行事。”

　　话说那一日恰是四月初八，乃是佛诞，各家庙宇中照例要举行颂经法会，行浴佛之礼。圆恩寺虽筑在山腰上俯瞰凡尘俗世，到底离市井太近了些，值此大庆之日更是人头攒动，善男信女熙来攘往，个个在菩萨跟前挤着要上香叩拜祝祷许愿。

　　一大早，只见那庙宇内外张灯结彩，佛乐悠扬，大小僧众在佛前行礼颂经，又有住持大和尚并远近寺庙及云游挂单来的有道高僧坐坛讲法。

　　及至卯时初刻始，左乡右里的香客不远百里都赶来聚在山门前，一时之间香车宝马杂沓肩舆，前来敬佛祈福竟有几千之众。

　　戎吉各拖着陈隐和燕水的一个袖子，混在人群当中走，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骨碌碌四下里乱转着，看见油亮金红的糖葫芦，雪白粉糯还插着小旗子的定胜糕，煮到香气四溢的茶叶蛋，什么都想吃，虽怕被人群冲散了，不敢松开揪着两人衣服的手，却几乎当场流下口水来。

　　陈隐见他馋得那副模样儿，只得停下来，帮他买了串糖葫芦，又卷了两个现炸的油冬儿，一个绿油油的清明果子在荷叶包里，自己先帮他拿着，预备他一会儿吃。戎吉这才喜欢得眉开眼笑。

　　及至过了山门，香客挨挤不动。陈隐正不知该如何寻个知客和尚搭个话儿，却见燕水已大喇喇地分开众人，径直朝那记簿台子走去。

　　和尚们今日在莲池旁设了一个布施处，但凡香客有大笔香火要敬佛布僧，需记下姓名数额的，便到这里。边上还设了一个只进不出的钱筒子，供那愿意丢些零碎铜板的香客随意投递。和尚们分成几拨，两个专管收钱，两个专管记账，还有两个只管维持秩序，以防挨挤伤人。

　　燕水直走到几个和尚跟前，从怀里掏出个百十两的银锞子，直丢到案几上，笑道：“今日盛会，岂可过庙门而不供奉师傅们的？快快收了去吧！”

　　他言行轻慢，但那个元宝却货真价实，几个和尚见了那黄白之物，不由得喜笑颜开，忙忙铺纸舔墨，躬身向前道：“阿弥陀佛，施主善心，必获佛祖大德庇佑。倒请问施主贵姓高名，家乡何处，日后碑裱也可以留个铭记。”

　　燕水却大手一挥，笑道：“名字就不必留了，听人说你们这庙里的签儿是极灵验的！因今日有一件大事，且来验证一验证，若真是灵验，将来多少布施都是有的。若是不灵，我可要砸了你们这招牌！”

　　说着又拽陈隐上前。

　　那几个和尚被燕水一手的金玉戒指晃得眼花，连连点头道：“好说好说，只是马上便是沐佛法会了，几位施主不如先一道观礼。或待法会毕，小僧带施主往后院法堂用茶。”

　　燕水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寺庙中忽地钟鼓齐鸣，梵音缭绕，原来已到申时正了。

　　那和尚因见他们是个金主，忙来了两个人，将燕水、陈隐并戎吉一径让至大雄宝殿院内，占了个斜朝着殿门方向的蒲团坐下。他三人抬眼看时，只见一众僧人皆穿袈裟鱼贯而入，那住持和尚云居是个有道的，打头先走出来安置松香莲花盆，又注入云居雪溪水，接着迎请鎏金太子像，众和尚共唱佛歌、浴佛像、沐佛水、传佛灯，将供佛前的糕点传与左近观礼众香客品尝，戎吉离着门外不远，也顺手拿了一块吃。

　　燕水同和尚打听了，知这法会颇费时光，虽也算庄严殊胜，法喜充满，但他心里到底不耐烦，便拖着陈隐一道走出来。

　　三个人在罗汉堂观赏了一回，因陈隐终究有个求功名的念头在心里，便又转到文殊殿求了一支签，要卜算他前程，待取过签筒，心中默默祝祷一番，摇出一支竹签来。

　　只见上面极端正地写了“风送滕王阁”五个楷字，下面又有签文云：梧桐叶落秋将暮，行客归程去似云，谢得天公高着力，顺风船载宝珍归。

　　陈隐看了，不由得大喜。

　　戎吉也凑过来看了半天，不懂他在高兴什么，于是将他拖到解签文的和尚跟前，非要和尚说出个门道来给他知道。

　　那和尚接过签文一看，笑道：“心中取事，天必从之，营谋用事，尽可施为。施主所求好事在今年暮秋就成，恭喜恭喜！”

　　陈隐思及上头还有“顺风船载宝珍归”，可见他此科必不致落榜了。何况还有刘昆的鬼魂当日也说前面有一场泼天也似的富贵在等着他，正和这签文契合，怎不信真？

　　燕水瞥了那签子一眼，却是一脸的不屑，道：“什么劳什子，都是些讨人喜欢的奉承话。”

　　陈隐也不理他，且高兴他自己的，又随喜了些香火钱，好好谢过解签的和尚。

　　正待往外走时，却被那和尚唤住道：“施主既求得上上签，不如进到禅房里一叙。我家光明大和尚是个有道行的，素来爱结交些清贵读书人，一则探讨学问佛法，二则也可为施主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