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黑书生与笨蛋狐狸》丁赫文

24、因果

　　自苏小墓里走出来时，西湖上已出了摆摊的午市，专为湖上游人供应点心，三人也都觉得饿了，便坐下来点了两碗馄饨，一碗拌川，现烤了三个葱包桧，就着豆腐脑吃。

　　戎吉方才在苏小那里吃了一碗绿绿的苦汁子，甚是懊恼，虽后来有金桔、话梅佐茶，到底不甚如意。此刻见了点心总算趁了心，也不等旁人招呼，赶紧欢天喜地大吃起来。

　　燕水呼噜呼噜地喝着面汤，待将一大碗都吃尽了，又想起方才那慕才亭主人的冷淡模样，气道：“这个苏小小可太奇葩了，自己的婢女被人生生害了，她居然不闻不问，简直冷漠无情！”

　　陈隐道：“她已在这人世历经千年，短短几十年的轮回，对她来说确实短暂了。那为善作恶的各有报应，她一个世外鬼仙，又何必叫自己也卷入这因果中去？”

　　燕水听他如此说，忍不住挑眉道：“哟，你个秀才，竟也讲起因果来了，你可不就是个对功名利禄最汲汲以求的人么？既如此说，你还考什么科举？这位刘兄的仇也不必报了，管是谁杀的他！总归善恶终有因果，到了阴司地狱里报应那些个行凶的和尚不就好了？。”

　　陈隐被他抢白一顿，细想之下自己说的这一套因果确属照猫画虎，叶公好龙，不由得笑起来，道：“别啊！仇是要报的，功名当然也要考。哎，南奇兄鬼魂说我此榜必中，早知方才先问一问那个乩仙，看他说得准不准？”

　　燕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很瞧不上陈隐这巧伪逐利的心思，又说道：“我看这苏小不将自己婢女的仇怨放在心上，很有可能不是她无情，而是她那婢子压根就没死。”

　　陈隐怔道：“这又是怎么说？”

　　燕水从怀里把那个菩提手串掏出来，拿在手里细细把玩：“你方才也说了，她已历世千年，有什么没经过没见过的？难道还保护不了区区一个侍婢？更何况那些凡人和尚……即便有个天竺国的不死老怪物掺和在里头，也不是她这个玉帝敕封鬼仙的对手。”

　　陈隐忽然想起来什么，忙说道：“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了，方才降坛指点迷津的乩仙，字迹清丽，应该是个女子，又颇有南朝古风。苏小说当日助南奇兄发财的营生，也是扶乩问卜，还让那个叫夕云的婢女降乩到他坛上。你说……有没有可能，今日这位降乩的就是夕云？否则，又有哪个路过的鬼仙能将此间内幕说得如此清楚？”

　　燕水听了，亢奋起来，一拍大腿道：“这就说得通了！夕云虽卷入此间事中，但死了的其实只有你那凡人蠢同窗！也正因此，苏小小才会如此事不关己。可她虽不关心，她的婢女却总要为夫报仇的！听见你报出刘秀才的八字，知是有人要请乩仙来问她前夫的事情，就干脆降乩到坛上写了那几句话，全是引我们去苏小家寻访线头的意思。哎呀你这秀才，居然也聪明了一回！”

　　陈隐点头道：“这鬼仙苏小今次确实也帮我们把迷惑解了大半。但刘兄和夕云两个，究竟能同那圆恩寺里的和尚起什么冲突？若说是争利，难不成和尚们也有买卖在这市井上，也是算命的勾当？那他们此前怎么不杀这姓欧阳的术士？”

　　燕水见他不明白，笑道：“伍公庙那边姓欧阳的扶乩术士，我猜他便是那和尚的赚钱傀儡。那可不是个活人，那是个早该去往阴司的鬼！我走到他门口便知道了，所以不肯叫戎吉进去。”

　　陈隐初时以为他说笑，转念忽想起那房子里的种种情状，知他竟是说真的，不由得大大吓了一跳，瞪着他和戎吉两个道：“你们知道他是鬼，却不告诉我！还叫我单身一个进去同他说话。”

　　戎吉转了转杏仁儿一般的大眼睛，无辜地说：“燕水本就捉妖捉鬼的，我们一进去，可不叫鬼发现啦？谁还同你算卦？”

　　陈隐听了，仿佛是这个道理，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他的。

　　燕水又道：“你还记得那位雅园管事说的话么，这欧阳老头算命是家传，从他太爷爷开始就是干这个的，只是从来都是半准不准，并不十分灵验。直至三四年前他得了一场大病，醒来后竟变了个人，身体极弱，算卦扶乩却百灵百验，大家都传说他是得了什么仙人指点。我看他不是被仙人开了性灵，而是那日他本该死，却不知被什么术法拘在了人间，也因此他看着越来越不似活人，虽然头发和指甲一直疯长，肉身却越来越枯瘦，渐渐变得如同干尸一般了。”

　　陈隐听得悚然，想了一想又说：“这姓欧阳的算命老头卦金如此之高，一次要二十两，几乎是寻常农家一年的挑费。即使一日只有一个生意，一年也有六七千两白银，再建一个圆恩寺都够了。和尚能有多大的开销？难不成是捐了藏庙的金顶，重塑了释迦佛的金身，如若不然，只能是募集私兵造反了。他又何必弄死刘兄？还那么大胆子，将他尸骨埋在庙里！难道这寺庙竟是强盗窝？”

　　燕水听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道：“人心总逃不过一个‘贪’字！黄白之物谁不喜欢？买大宅子，养小老婆，有了钱什么事情做不得？”

　　陈隐道：“虽这样说，各自赚自己的钱不就好了？”

　　燕水掰着手指头算了一回，道：“乡试三年一科，刘秀才和夕云相遇时正在放榜前后，该是三年前的秋天！他两个勾搭在一处，怕就是在那个秋冬，至多转到第二年春夏，这段姻缘就断了。是这起子和尚夏天遇着什么大事，需要银钱使用？又或者，是你这位南奇兄撞破了什么，抓住了和尚的把柄在手里，所以被人灭口？至于那个装着金子的褡裢，鬼魂既说是他自己埋下的，想必是已预料到了庙中危险，怕自己危急时刻无法脱身，所以就近埋了。这也说明，他危险是在圆恩寺附近遇到的。看来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去圆恩寺里走一趟了。”

　　圆恩寺内，朝霞刚刚爬过伽蓝的金顶，晨钟响过了三声，僧人们做完早课排成一队缓缓自佛殿里走出。

　　一身玄色海青的光明和尚，身后带了个粗胖徒弟，一前一后款步出了莲堂。他两个避开众僧，沿佛堂后山长长的石阶一路向北行，直走进座落在寺院最高处的藏经阁里去。

　　这藏经阁内除了藏些佛家的经籍法典，更有各色镇寺珍宝，故而常年铁将军锁门，以防失盗，这个时辰左近更是一个人也无。

　　光明自腰间掏出钥匙，径自开了锁进去。只见高高的厅厦，对着正门迎面赫然就是一座五六人高的玉色大佛，是用贡榜国的一整块玉料做成的。这样大的玉石，漫说雕琢成器，即便是从山里开采出来，长途运到东洲，便值当好几年功夫，其中能工巧匠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更是无法用金银计。那粗胖和尚虽已进来过多次，每次见了，仍不免要倒抽一口凉气。

　　更何况玉佛后面经阁壁上贴满唐卡字画，多有历代名家，乃至帝王笔墨，侧边一整排水晶琉璃制成的透明柜橱里，更是陈列着各种金银珠玉雕琢的佛像罗汉像，不用打开抽屉匣子就能看得分明。那些多是临近邦国庙宇所赠之礼，一眼望去辉煌灿烂，宛若皇家内院极豪奢的藏宝阁一般。

　　粗胖和尚在心中念了一声佛号，心里想，前边大雄宝殿上那些佛前跪拜的善男信女们，多半是想不到一家寺庙的藏宝竟会如此丰厚的，若是叫他们见了，恐怕是要为自己奉献出去的那一点香资惭愧。

　　可这光明和尚对这满屋珍宝连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向那座顶天立地的玉佛，只见他轻巧地一转身，绕到那玉佛之后，打开了一扇被它遮挡住的矮门。

　　那门看起来朴实无华，而且极为窄小，着实与这辉煌绚丽的藏经阁不甚相配。

　　光明和尚口内低低地吩咐了徒弟一句：“在此等着。”然后头也不回，径直钻进了门去。

　　粗胖和尚忙答了一个“是”，探头进去看时，只见里间乃是只容得一人通过的狭长过道。光明和尚自腰间取出火引子来，将那过道墙上每隔五步一盏的灯烛一一点燃了，趁着火光，可以看见前方露出个极陡窄的楼道。再往里头，胖和尚伸长了脖子也也瞧不见了。

　　那楼梯弯弯曲曲，光明和尚一层层走下去，他脸上安安静静的，也没甚不耐烦的神色，直默默地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终于走到了底。

　　底下是个空无一物的小小空间，墙上点着一盏幽暗如鬼火般的长明灯，地下两个蒲团，一张几案，除此之外，几乎可以用徒有四壁来形容了。

　　光明和尚径自向西侧的蒲团上坐下，先焚起几案上的一炉香，默默低垂了双眸，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口中诵念有声。他念虽念，声音却超乎常人的细弱，只怕离得切近也难以听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就这样约莫过了小半炷香的功夫，只见这并无窗户的地下室内忽然风声乍起，如林间松涛阵阵，如战场万马奔腾，如野旷狂沙漫卷，又如孤鬼凄苦呜咽，竟好似叫人在片刻间就经历了好几世的怨憎会，爱别离和求不得。

　　待和尚再睁眼时，东侧的蒲团上已出现了一个极老极瘦的人影。他也作僧人打扮，光头穿一身灰色长袍，脸上皱纹堆垒，虽是域外人的深眼高鼻，却生得一脸苦相。他微眯的眼睛是一种奇异的灰绿色，左眉下方长着颗血红的肉痣，竟好似隐隐发着奇异的光，须眉皆是灰白的，那一脸长长的胡子，看起来倒好像自出生以来从未修剪过，又被他编成了数十根极长的灰色发辫，自下颌处蜿蜒倾泻而下，一直垂到地板上。

　　他将将现身时，那蒲团四围竟有袅袅香烟弥散开来，倒真如真神降临一般。光明见了，忙自蒲团上改坐而跪，深深叩了一首，口内称道：“宝印师父。”

　　那灰衣僧人微一颔首，也不多同他寒暄，只说道：“今日之事我已尽知，城南这处供奉早就该收了！现在既折了，也就算了吧！不要惹出事来。”

　　光明和尚听了，仿佛吃了一惊，抬头向那僧人道：“城南这处肉傀儡，师父炼化他可费了不少功夫，且又进项颇丰，如何今日就亲手将他了断了？据弟子观察伍公庙附近巷子里所遭遇的也不过是两个狐狸，道行有限，若此番放过了他们，将来再闹起事来，可要如何处？”

　　那宝印僧听了，微阖着双目，好半日才说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那个苏小小座前的小鬼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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