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黑书生与笨蛋狐狸》丁赫文

23、夕云

　　苏小幽幽叹道：“金银俗物在我这倒也没甚稀罕的，只是这一块，因背后铸了字，我一见便知它来历。我原是叫手下一个唤作夕云的婢子拿着它去街上采买东西的，只可惜这夕云人虽聪明，心性却不稳当，东西尚未买来，倒把这一个金子给弄丢了！”

　　燕水听了大奇：“鬼仙也采买东西？也用金子？你们不都用纸钱的么？”

　　苏小也不着恼，笑道：“倒也确实不常采买。这人世间每过百十来年，难免会出几样我未见过的新鲜物什儿，便叫婢女们买些回来，我瞧个新鲜罢了。夕云丢了金子，被那位姓刘的秀才先生拾得，他当日虽颇未潦倒，但心志竟能不为黄白之物所移，是夜下着雨，他捡了这么大个的金子还在原地等着失主，不仅物归原主，还分文报偿不收，若论人品，倒确实是个超拔的。”

　　陈隐听了，暗暗点头，依他对刘昆的了解，这确实像他会做的事，他这同乡自小最是心善耿直，从不肯为这身外之物折节的。

　　燕水与刘昆并不相识，对他当日的高风亮节也没什么感触，只叹气道：“又穷又惨，都快要病死了，还要把块到手的金子还给人家！我竟未见过还有如此蠢材！”

　　那苏小又说道：“我因敬他是个君子，便着意留心他后来境遇。他八字里是个命薄的，虽品德厚重，才气纵横，终究先天不足，这一世怕是很难再有更高的际遇了。他乡试落了榜，那日因等我婢子淋了雨，又生了重病。客栈掌柜怕他一个落魄穷秀才痨病死在自己家里，便每日里恶言恶语的，连口热茶汤也不给他喝，还将这位病重的刘先生赶到街上。我心中不忍，便谴了那个叫夕云的婢子教了些他来财之道，谁知竟惹出一场孽缘来。”

　　燕水听见，来了劲，笑道：“你给他指了一条什么财路？现在这种路子还有吗？不如也指点指点在下。”

　　陈隐见他嘴里没个正形，还要打断人家说正事，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苏小却抿嘴一笑道：“先生玩笑，来钱的门路于你族中人还不容易？我不过教了刘先生一些扶乩的术法，夕云那婢子又时常降乩到他处。左邻右舍或有遗失物品，或问出行吉凶，或有事委决不下，尽可找他相询，赚些卜金，也好度日。”

　　燕水知道鬼仙的魂魄要比常人略轻些，往往能视人所不能见之物，心想，这个赚钱的法门对这鬼仙的婢女来说确实一点也不难。

　　只见那苏小小也不知是触动了什么情肠，清丽的眉眼微微蹙起，苦笑道：“原本我也只叫夕云去了结这一桩前缘，指点这刘姓书生有个安身之所，在储蓄些回乡的盘缠也就罢了！人这一世穷通都在八字里，这位刘先生潦倒落魄也都是命中注定的。怎奈婢子轻浮，竟对这书生因怜生爱，一来一往之间倒造出些因缘业障、悖德情愫来。”

　　陈隐听了大吃一惊，脱口便问：“这人鬼……呃……人仙殊途，怎么还能生出这等样事？”

　　他当日也曾遇见刘南奇鬼魂，两个好好地讲着话，那刘昆的鬼突然尸变成一具骷髅，还伸出极尖利的指甲朝他脖颈掐来，倒唬了他好大一跳，只道是人鬼绝不可接近的，没料到居然还能相恋。

　　燕水却不知陈隐心里还转着这些念头，见他吃惊不小，想必人鬼、人妖相恋在他看来是什么全然不可接受的事，于是飞快地回头去瞥了戎吉一眼。

　　戎吉却正一本正经地喝茶，苦得直皱眉，一嘴绿绿的直往外吐，苏小的侍女们都看着他笑，忙递过巾帕来与他拭，又在那酽茶中加了话梅、蜂蜜、金桔等物，重递与他喝，戎吉这才眉开眼笑，一口气喝了一整杯下去。

　　燕水心里不由得暗骂：这只知道吃的傻东西！

　　只听苏小又道：“因有了夕云指点，四里八乡都晓得这刘先生扶乩精准，便渐渐都求拢过来，有人叫他算远人归期，有人叫他算生育男女，还有人叫他算上梁凶吉，一时之间顾客盈门，日进斗金。这位刘先生名声渐噪，就干脆在百井坊巷内赁了个宅院，专门做起这生意来。我那个叫夕云的婢子在他宅中久居，两个人情投意合，做起了夫妻。我虽不赞成这样行径，也说了她几回，但人家郎情妾意，我到底不便强行拆对，坏人好事。后来只得又将刘南奇先生延请至小园中共话，好提醒他毕竟人鬼有别，终日在一起对彼此都不好，不如暂且分开，百年之后另有缘分也未可知。这锭金子，也是我当日送予他的，既两人孽缘自这锭金上起，不如还给他，只叫他先做个盘缠。”

　　苏小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不瞒各位，此间也有我的一点私心。这个婢子跟了我已有百年，最是个生性活泼有趣的，日常有她作伴我才不闷。若她真寻了个好姻缘，能同刘先生做几十年的长久夫妻，我也是愿意成全的。偏那人八字极轻，一看就寿数难长，还要连累我这婢女一同遭祸。然而大约也是前缘天定，到底阻劝不成。他们在市井中这样招摇本事，也不知暗地里坏了多少人的财路，岂没个遭人嫉恨的？”

　　陈隐原本就是为刘昆的死因来的，听她讲到关键处，忙问：“如何被人害了？仙子可知详细？”

　　那苏小小却轻轻摇头，道：“世人皆有缘法，我已故去千年，早已是化外之人了，倒未认真关心这些是非。”

　　燕水挑一挑眉，故意作出个惊讶的样子来，道：“刘秀才是个肉体凡胎倒还好说。贵府这位姐姐既非凡人，怎么也会为人所害？这人又到底是谁，好大的本事！”

　　苏小听了，知燕水是有意激她，微微一笑道：“人世间的生死，不过一时一事罢了。要说起来，我这婢子与我还有些缘法未了，将来总有一日要回西泠桥边来的，她这一世的劫数，我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燕水见她不入港，心里好生郁闷。

　　苏小也不理他，只转头向陈隐道：“这位先生方才说，刘先生的鬼魂前来寻你，又说到这金子就埋在他尸骨左近，既你们已寻得了金子，又怎会寻他的尸身不着？”

　　陈隐见她相问，忙说：“他只说金子就在尸体左近第三棵树下，因而我们将那里树下的土地都翻掘了一遍，始终未曾找见。会不会时隔多年，已被人掘去了？”

　　他话一出口，便觉自己荒唐：金子被人掘去倒还可能，好好的，又有谁会去掘具尸首，掘出来还偷偷搬回家，是家里缺个爹么？

　　苏小见他还未悟，笑道：“他说金子在尸体左近第三棵树下，又不曾说尸体也埋在树下。你且想一想，左近除了树，还有什么？你方才说，得了乩仙几句指点……”

　　陈隐经她一点拨，想了一想，刹时恍然：“ 伽蓝檐下埋残骨？所以乩仙是指刘兄尸首是在那寺院的院墙底下？是了是了！当日我也曾问南奇兄的鬼魂是何人害他，他便念了两句道‘方外因心，何几马虎’，我始终参不透。而今终于明白了，‘方外’乃是个‘圆’字，取的是‘内圆外方’之意；‘因心’连在一起，可不就是个‘恩’字，偏那庙又叫‘圆恩寺’！难怪我们翻遍了树下也没找到尸身，南奇兄既为恶僧所害，他的尸体想必被埋在圆恩寺院墙之内了？只可惜那是个敕建的大庙，等闲如何能在他庙里挖墙翻土？”

　　燕水听了，也笑起来：“原来还有这个哑谜，你怎不早说，我们好一道参详。”

　　陈隐却还只是口中念念有词：“‘方外’有个出家人的意思，可不就是指这寺庙？但这‘何几马虎’又是何意？”

　　那苏小小原以为他已通了，谁料这秀才还在犯傻，不由得抿着嘴儿笑：“什么何几马虎，这倒是句骂人的话儿！‘禾几’拼在一处可不是个‘秃’字？‘马户’可不是个‘驴’字？你这位朋友，可是在骂那庙里的秃头和尚呢。”

　　经她这一解释，不仅陈隐，连戎吉都听懂了，心里暗骂姓刘的骷髅鬼，半夜跳出来掐人脖子也就罢了，有话还不好好说，又不是过元宵节，打什么哑谜？倒把秀才坑得，好几天嘴里嘟嘟囔囔都是这两句，幸而今日终于解出来了。

　　苏小见他们三个都明白过来，笑道：“鬼仙若沾惹了人间因果，也难免要堕入轮回。三位既已知其中情由，苏小便不多言了！”

　　说毕，她也不等三人反应过来，双手结了个与愿印，四围雾霭袅袅升腾而起。陈隐只觉一个恍惚，再睁眼看去，自己仍立在慕才亭中，面前一个立着青石碑的圆圆的坟包，上面仍是“钱塘苏小之墓”几个字，仿佛方才是做了南柯一梦。

　　燕水不高兴地抱着肩，看着那青石碑忿忿道：“我都夸她美如仙了，怎么这样无礼，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我们赶出来！”

　　陈隐好笑：“请你吃了茶还不够？还要留你吃饭？我看她倒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将前后因果都说清楚了。”

　　戎吉倒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被人家赶出来，只从燕水手中一把抢回刘南奇的那个金子，这是他从山上掘出来，原想着要买东西吃的，谁料差点被燕水送了人！想再交还给陈隐保管，很快又想起此前就是秀才先把它交出去的，于是很不放心地揣进了自己衣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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