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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Chapter 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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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问你一句,许亦文这个人是存在的吧?”
对于陆池的这种问法,对方一时觉得有点儿诡异。
“是啊,但你关于‘许征是他的生父’这一说法和我查到的是不相符的。”
陆池感觉到,自己刚才剧烈抽动的胸腔终于放缓了起伏。
“不可能。”
“我了解许征。虽然他确实是同性恋,但实际上伪善得要命,是个只顾追逐利益的人。怎么说呢,他特别害怕失败。既然他都能接受异性恋的婚姻,一定会想尽办法抓住这种……机会有个儿子,继承或者说延续他的一切。毕竟他这种有头面的人物,最忌讳别人说三道四。”
有时候,同性恋也是很世俗的,只怕是社会不给这个机会。
陆池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这句话告诉眼前这个不可能有体会的人。
“他是有个儿子叫许亦文不假,但不是他亲生的。许亦文是许征名义上的妻子李丽蓉早年时在他的同意下领养的孩子。”
这可能吗?许征这种人真的可以接受吗?
陆池一直以为,许征选择形婚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拥有一个外界看好的妻子,而是有一个自己真正的血脉。
就好像,在人生清单上盖个章,是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的证明一样。
陆池突然发觉,自己不断艳羡、焦虑还夹杂着欲望的那种心情,那种渴望成为许亦文,渴望将他的一切烙印在自己身上的热望,都只是一番自以为是的期待。
成为许亦文应该也很痛苦吧。
他的逃离,不可能是由于那些没有伤痕的原因。
然而,纵使陆池百般猜测,也不敢断言许亦文消失的真相。
无论是许征入狱又自杀,还是猛然发现了他与自己曾经的关系;无论是恨许征,还是恨与许征有过纠缠的自己。
像是回到了还没有与许亦文相遇的曾经,陆池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心存侥幸,不能拥有希望。
与许亦文的不告而别一样,许征与许亦文并无血缘关系这件事情,也只能由许亦文自己做出判断和选择。
许亦文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一群人在跳舞,却各有各的心事。
所有人的舞姿共同构成了一幅生命的蓝图。每个人微小的动作变换,似乎都可能间接地引起一个人对生命的绝望。
他们忘情地舞动着,不可判断是几维的空间渐渐延展开来,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走入那既定的轨道,向未来的生活靠近着。
只是,在那些五颜六色的个体中,有一个很难察觉到的灰色的身影,他似乎甘愿凋零了生命,旋进未知的深渊之中。
舞姿仍旧在变换,人生仍旧在改变。
没有任何一个异己的个体去关心那个停止跳舞的灰色身影,他们只是记得要跳要舞,如此而已。
身在异国的许亦文早已习惯了所有诡谲的梦境。
他现在完全可以在一片平静之中醒来。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的梦给了他关于真实生活的什么暗示,许亦文下定决心要在放假时回一趟国。
然而这难得的、也许是仅此一次的回国,却不是回到他生活了许多年的那个城市。
许亦文要去的,是一个偏远的北方小镇——许征的故乡。
那是一个常常以山河、生灵命名的小地方,年久失修的铁轨横亘在小镇的腹地,却也能够在一天之内听到两次轰隆隆的火车进站。
连许亦文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他只是一边回忆着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梦,一边辗转到达了许征生活过的家乡。
许亦文站在铁轨旁,不自觉地睥睨起来。
整个小镇就像是一个开放模式下的养老院,让人嗅不到一丝鲜活的气味。
快要长到腰际的植物依傍着不知会延伸向何处的小河;灰色的水泥柱惨淡地耸立着,却似乎轻而易举就可以触碰到极低的天空;一群刚从林子里采桦树菇回来的老头,无一不叼着略显沉重的烟,而伴随着谈笑声的却是断断续续的干咳。
望着这些堪称自暴自弃的老年人,许亦文隐隐有些担忧,不经意地攥紧了手里的地址。
也不知道那个素未谋面的奶奶过得怎么样,或者说,是否还活着。
许亦文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不知道多少位大爷大妈,才找到了在这些无论怎么看都长得一样的房子中,属于他奶奶的那一户。
只见房门肆意地大敞着,而老太太坐在仓房前的一个破沙发上,正眯着眼睛打盹。
看见这一幕幕的许亦文更加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幸亏老太太拥有敏锐的神经,在许亦文鞋底摩擦的窸窣声音渐行渐远前便醒了过来。
“小伙子,你找谁啊?”
已经侧身的许亦文突然被自己奶奶洪亮的嗓音吓了一跳,于是更加紧张。
“奶……奶奶,我是……是您孙子亦文。”
老太太定睛细看眼前晃晃悠悠的结巴,似乎不太明白。
看这小伙子长得这么端正,应该不至于来忽悠自己吧?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个孙子啦?小伙子,你认错人了。”
面对这一不同寻常的答复,许亦文显然有些意外。
“啊?这里应该……是大雁路六巷十五号吧?”
他迅速瞅了瞅手里的地址。
老太太看到了许亦文手里明晃晃的纸条,突然反应过来,也许事情并不简单。
“你从哪儿找来的地址?”
一时间,许亦文不太能适应心里的落差感,再加上老太太凶巴巴语气的震慑,不禁觉得自己这整个行动都够迷幻的。
“啊?哦,是我妈告诉我的。”
“你妈是谁?你爸又是谁?”
“我妈叫李丽蓉,我爸是许征。”
老太太的脸色突然间就沉郁了下来。
要不是因为知道许征的性取向,许亦文这会儿已经把自己认作私生子了。
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向李丽蓉打听清楚就贸然展开了千里认亲的活动。
“您知道我爸他已经……”
“嗯。”
老太太微低着头,肯定是想起了许多伤心事儿。
当她再次抬起头直视许亦文时,眼里已经满溢出了泪花。
许亦文心痛地看着她发红肿胀的双眼,却突然读出了浓烈的恨意。
“外人都不清楚,但我可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是你妈和你一起逼死了我儿子。”
“我从来都没有过你这个孙子,你根本就不是许家的血脉。”
“你不过是一个领养的孩子,你享受到了你本不该拥有的一切,却仍旧自私自利、不知感恩。”
“你不去救你的爸爸,哪怕连安慰一下都不愿意。”
“你和你妈一样,选择当一个冷眼旁观者,静静地等待我儿子的最后一抹支撑也被压垮,然后轻轻松松地拍手离开。”
“你们甚至都不愿意把他当做家人。”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非要让他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他不就是喜欢男人吗?”
“你们都不把他当成正常人对待对不对?”
“他不过是为了我才选择了结婚,但不应该求不来幸福就招致灾祸啊,这不应该啊。”
越是冷静克制的语言,越是能刺痛心中不曾料想的软弱。
许亦文不知道自己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他能够明确地感受到的,只有耳边鼓动着血液声的幻听和开始神经性绞痛的胃。
许亦文的思绪突然扯远了一些。
原来陆池总也好不了的胃痛不是病,而仅仅是一种无法排解的痛苦。
许亦文用意志支撑住打颤的双腿,勉强地朝这个第一次相见也将是最后一次相见的奶奶鞠了一躬。
在这个也许时常会令许征魂牵梦绕的地方,任何关于他的解释都将变得苍白。
许亦文忽然发现,他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逃离一切的单线任务。
而这次,他要尽快逃离掉这个隐喻了太多关于命运轮回的小镇。
他拖曳着重心下坠的身躯,再次回到了这个不知有何意义的行动之起点。
在等待火车进站的时候,许亦文再次想到了那个梦。
那个唯一显示出灰度的身影应该就是自己。
显然,唯独自己“跳舞”无法使任何人心悦诚服。
释梦成功的许亦文终于想起,应该用所剩不多的时间再看几眼这个似乎同样遭受咒诅的地方。
有一辆漆红的摩托车停在无人的车站旁。
有一个同样嘴角叼烟的年轻人蹲在镶嵌了许多狗爪印的水泥台阶上。
那副略显乖戾的面目,像极了许亦文心中的那个人。
他确实只敢用“像”来表达心中的判断。
人的记忆总是不太争气。
在经历了生离之后,即使真的见到了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也总要反应很久才敢相认。
何况,那还是所有的不可能中最大的一个不可能。
“但这也太像他了吧?”
面对越来越收不住的想法,许亦文突然没来由地开始愧疚。
明明是最独一无二的人,谁能真正与他相似呢?
然而,此时此刻的许亦文倒像是真的再一次拥有了陆池一般,尽管这种错觉仅仅存活于头顶上游荡的云存在至消弭的时间而已。
许亦文当然知道,他和陆池的命运依旧朝着各自的轨迹以倒数的方式消耗着,一个永远与这里剪不断羁绊,一个终归不属于这里。
但他却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法,认为这次旅途是完全值得的。
哪怕只是多年后的某一天,一句充斥着安慰的自问自答。
“我来过那里吗?”
“来过啊,你还记得那天突然漏了两拍的心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