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质·相失》白偲

2、（二）

　　不愧是真龙天子，惊雷奋兮震万里。吴质浑身一抖，忙着向古今中外搜刮着君子遭雷劈时应有的泰然自若：对了，鸭子最擅听雷，遂撒开八字脚站稳，嘴巴瘪起。该说想吗？按说臣该天天念您皇恩浩荡，可是居然有把这当真话来问臣子的皇帝吗。

　　却也真有些晦涩难言意，在嗓眼里打转。

　　曹丕收起话茬，看着跟前的博山炉里青烟腾起，略过两人之间一大片的留白。

　　再开口时，话题竟然换了一个：

　　“往年在南皮，朋友几个自驾车去郊游——同乘并载，游于后园，还记得么。”

　　吴质在心中忤视。

　　怎么不记得，您老每次来信都提这一笔，不就是几个马屁文人陪你们曹家俩富二代去踏了回青，这般念叨，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那时候，你是刚到我的幕下吧。”曹丕玩味着十几年前的场景。

　　“是。”吴质言简意赅。

　　大片的白烟在两人中间弥散，掩去曹丕的身姿，吴质知道那人并没有很大的动作，但看不到他眉心的痕正变得更深。白烟把两人分开，一侧存于现时，一侧生于往事，那烟色继而向更广大的空间里扩散，笼上他们的前襟后肘。

　　日月西升，江河倒流，隙过白驹。

　　十五年前。

　　季春三月的河北还有几分寒意，朱门重启，几只燕子向巷道的深处低飞去。

　　十九岁的曹丕站在门口伸个懒腰，叉手看门外候着的几人。阮瑀、徐干、应玚、王粲、吴质，暮春的太阳柔软地照在新熏过的衣服上，绒绒地起着光晕。他数数人头——“欸，怎么不见公干？”[1]

　　“已经差人上他家问了，”应玚应声答道，“另外二公子也没到。”

　　“欸……”曹丕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元瑜，你这是什么打扮，想当‘司马’的话，我替你向爹请示一下？”曹丕的兴致显然不在他老弟上，而是转向阮瑀一阵斡旋，端详那身对襟的小坎肩儿紧口的袖子。虽不知此人干什么置了这身伶人装束，可这楚楚的模样，若要驾车，还真利落。[2]

　　“……”

　　阮瑀咬着唇。是您说今天三月三，是“上司节”，叫咱给您三陪的……这才知道被糊弄了。“没，没什么我就是想着大伙儿难得一聚，不如别叫随从了，我，我给大伙儿开车去。”

　　应玚差人问二公子去了，余下几个各都偷着捂肚子。曹丕听这主意不赖，当即让仆众们散伙，把各人的马车停在自己府上，启了自己那辆朱幡轺车。[3]

　　“来来，都上来，今儿咱就开这特权车，一路绿灯哈哈哈。”说罢拍手几下，众人遂一哄而上，等阮瑀开车。

　　曹丕也跟着拱上去，顺手却把立在一边的阮瑀也援了来，说司马这官儿可不给你当，我举荐你做太腐、厄太傅吧，司马留给迟到的人。一面好整以暇地等待刘桢。

　　显然他忘了自家老弟也没到场。

　　一会儿刘桢的车远远冲了来，两匹马呼哧呼哧四处甩头，里头的公子哥儿跳下车，满口是堵车啦马在半路上受惊啦老娘忘记叫我起床啊之类的话，瞅着另几个脑袋：“哟，今儿个咱也拼车了么？好好，真环保。”笑嘻嘻地也往车上钻。

　　吴质一看乐了，忙不迭拉他紧着自己坐下，伸手捅他痒痒肉：

　　“我记得大汉法律说，未及冠者不得驾车？”

　　“唔？”

　　刘桢一愣，寻思他这话从哪儿说起呢，再一看仆役都不见了，马上引吴质为知己，“对对，是有这么一条，说是如果非得开车，还得让监护人代他开来着？”

　　“胡来，怎么能让丞相大人开车呢。”徐干一脸严肃。

　　“……”阮瑀看看吴质，低着脑袋不说话了。

　　应玚虽是个头脑清晰能管事的，这时也起了公子性子，扒着从刚才就一直神游的王粲：“仲宣，哎仲宣！回回魂！你说曹竖竖要开车，可他才十四岁[4]，这怎么行！”

　　“啊？”

　　王粲被太阳暖得醺醺然，一首小赋刚刚构了半截，被应玚这一搅，瞪起眼不问皂白：

　　“这怎么行！弟弟不能抢了哥哥的先。”

　　曹丕惊回首，斜眼看着王粲，眼神里揣上“你小子……”三字，其后的省略耐人寻味。

　　正在这节骨眼上，肇事者拖着倦懒的鼻腔到场了：“谁说我小的我已经束发了还有你们忘了吗哥哥哪次作文不是被我抢在先的——？”

　　“你哥是给人评分的，你哥怎么能自居榜首，你哥那是让着你。”曹丕俯身盯着自家老弟。

　　一场名动汉晋文学史的郊游就这么乱七八糟地开始了，应玚摇摇头，自己上驾驶室里坐稳，猛一甩鞭抽在马腚上，车子琳琳琅琅的一耸，冲出东城门。

　　——**——*——**——

　　“后来，咱都去了什么地方？”

　　曹丕把倚床扳到另一侧，支撑点从右肘换到左臂。南皮很美，只是当时大战刚过，好好的冀东名邑给毁得连城墙都倒了半边，城外田垄上也只见倒卧的战车和断裂的兵器。颓得大伙儿埋天怨地，说曹袁两家早该和亲，免了河北人民兵祸——横竖你花浪一圈，最后还不是娶了袁家媳妇。

　　“我要知道她是女博士，断然不娶。”当时曹丕翻了一脸白眼。

　　“五垒。”吴质礼节性地拱手，言简意赅。

　　“哦，河间王的五垒。”

　　曹丕笑得随便。那一行真是糟糕，一辆车载了这些文艺青年往南皮开，套的幽燕白马都没驯好，[5]不巧又赶上沙尘暴，风里沙里没命的往前奔，颠的尘满面鬓如霜的，到头来只看几个大土墩子。

　　“那种破地儿，咱居然各都赋了几首小诗出来。”

　　他看着这久未谋面的少年旧友，嘴周的轮廓变得柔和。当时在五垒真喝了不少西北风，原野上的黄土夹着细沙吻进衣襟内里，麻麻的可是性感。王粲和老弟迎风站着吟哦，回头各都得了砂眼。阮郎一旁记录，硬扯了应玚的白衣，说这个好写字。刘桢那坑王趁人不注意，偷着去采狗尾巴草玩了。自己一贯是在局外的，有诗兴也不当众朗诵。

　　那时有与他一般的沉默者，淡漠的眼神交接，于此心领。

　　“季重可还记得，当时你难得，吟了首小曲。”

　　“……”

　　吴质没答话，似乎在别的宇宙里神游。

　　“季重？”曹丕不自觉地起了身，向吴质走来。到跟前吴质才转过神，略一凝神，道是， “臣——忘记了。”

　　“啊？”

　　如果这是《寡妇赋》的排演场，曹丕就可以端一盏燕窝，往地上啪啦一落，聊表愕然。做男人得矜持，但女子可以矫情，这或许是这些情感丰富的文青们喜好伪娘的原因。[6]文人有太多的风骚，得找地方排解，伪娘只是较荒诞的一种，也有别的办法。比如往年在王粲墓前作驴鸣，也就是不想嚎啕罢了。但这些举措并不适合此时——吴质，这个人看过他的荒唐，看过他的秀逗，看过他于此暗藏下的神伤。

　　他要怎么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便坦诚相对。

　　“季重。朕——”他压低嗓音，“念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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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南皮之游，今日可考的参与者有阮瑀、吴质、曹真、曹休。不过在南北朝时，这件事被视为文学史的盛事，当时的人认为邺下文人大都参加了。唐朝人甚至看到了应玚、刘桢的南皮诗，当然，不知道是不是伪作。其实很多的雅事都是后人的想象和附会，关于南皮之游，头一个美化它的人，或许就是那个屡屡提及这件事的曹丕。可是如果发生在建安十年的话，显然是没有王粲的=0=||||||

　　[2] 这一景并非完全没有根据的，摸下巴。曹丕曾经“变易服乘，志在驰逐”。=v=

　　[3] 按《后汉书·舆服志》，中二千石、二千石皆皂盖，朱两轓。不过五官中郎将是比二千石，嘛啊随便吧。五官将本来就是管汽车保管站的，他想开什么车还不容易么=。= （不过关键是这时曹丕根本没当五官将吧= =！）

　　[4] 还是虚龄。于是说阿植你个90后好早慧……跟一帮70后60后的叔叔一起玩文学= =|||

　　[5] 这篇文的南皮之游，是借了邺城围猎的时间。曹丕，《典论·自序》：建安十年，始定冀州，濊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岁之暮春，句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浅兽肥，与族兄子丹，猎于邺西终日，手获獐鹿九，雉兔三十。按：由“暮春”、“句芒司节”推时间在三月……据说真正的南皮之游发生在建安十六年，而不是建安十年，不过所资史料的信度实在堪忧。建安十六年吴质已经谪官朝歌了，刘桢也蹲大牢去了，虽然时间在秋天，挠头。而且现存史料也无法肯定，建安十年曹丕一定没去过南皮。也有说法是建安十六年，曹丕跟吴质再次去了南皮，不过那是宋朝人说的了。其实我想说，南皮之游更主要是后来的回忆，这回忆本身就掺杂了很多其他的经历，曹丕那信里明摆着把它跟西园游艺弄一块了嘛，所以具体时间并不重要口牙~-v-

　　[6] 曹丕后来经常纠人一起写些女体代入的诗文，到后来连小司马都染了这习气，请他代汉自立那阵子，领着满朝文武，满地嚷嚷“臣妾”。见《魏文帝纪·裴注》：督军御史中丞司马懿……等言：“……臣妾上下，伏所不安。”其实陈群他们也用过这词，难道当时的近臣都有用自称“臣妾”习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