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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黄初元年。十二月。

      吴质歪坐在一辆豪华马车里,看着远方渐渐浮现的洛阳新宫,大片黄灿灿的新瓦像覆巢一样盖在土色未褪的墙基上,联翩高台巨阙,高堡密垒,架着不是一般的君临天下的野心。有几个屋顶才铺了一半,裸着密栅栏似的椽子,一律粗得小铜鼎口般的大。[1]

      暴发户堆金心态。

      吴质扶额。

      那厮居然真的当了皇帝,如今皇权也跟硬通货一样贬值了么。[2]

      仲冬的黄河平原比往年清冷,黄褐色的大地露出贫瘠的本色。[3]东亚大陆正滑入一个长达数百年的小冰期,视觉的荒芜本该和气温——以及人生遭际一起,让人感到冷寒。吴质自忖,从魏郡一路的颠沛南下,他的确是一直捂着手炉的,可是自从车驾拐过洛水,怎么一阵阵地觉得堵心呢。

      膏以上、肓之里,有股潮腻腻的燥热。

      遂暗道不好:昔年疾疫的余绪?

      三年前曾有一场遍及司隶豫兖的大疫,据说死了很多人,最后连老丞相积蓄了几年的东征也草草收场。当时自己在北方,每天上班时看着官道上一路沙尘,都是连着几驾马车往邺城狼突,报的各地请求赈灾减赋的官文。据说南方已经“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4]了。

      ——是曹竖竖……不,临淄侯的句子?

      便拧了眉。

      临淄侯笔法轻脱,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子桓——不,皇帝陛下明鉴。

      不过吴质自己也记得,那一年是死了不少熟人。徐干、应玚、刘桢、王粲……

      都是些什么人呐。

      他耸耸鼻子。那年是挺折腾的,往日一起厮混的人都赶集似的往阎王殿上访,自己困抑在元城僻壤,日日趺坐,口念“穷则独善其身”。那时谁想到三年过后,大魏开国了,皇帝聘自己做朝官呢。

      他打起帘子向远处瞻望,选择性地过滤掉得得的马蹄声和车轮勤恳的吱嘎声,便听到远方隐有琅琅的动土声,扰着仲冬时节里白灰灰的霜气;更远的地方,似有升平歌吹。

      邕熙。君臣念德。

      天下治。登帝道。

      获瑞宝。颂声并作。

      洋洋浩浩。吉日临高堂。[5]

      “君臣念德……”你曹丕也算德之辈。吴质仗着车帐厚重,躲在里面嗤笑。

      继而听到下阕。

      置酒列名倡。歌声一何纡余。

      杂笙簧。八音谐。

      有纪纲。子孙永建万国。

      寿考乐无央。

      “……荒淫!”

      ——**——*——**——

      此刻荒淫词的署名作者正站在自家花园里。早前发的诏书该有回音了,宜守株待兔——他伏下身,伸手摩着一棵蒺藜。

      密密匝匝的茸刺在掌下轻蜇。

      遂将手腕打个半圆,手面翻转,用指肚托起一枝的末端,任由羽状小叶施然铺陈,懒懒地伸着枝丫,在掌上揉开小片的灰绿。

      不一会儿。

      “启奏陛下——”小黄门在院门口拱手,语态垂顺。

      “哼。”

      曹丕用鼻音示意后者退下,起身,长立,举目。

      随从而来的人左前迈上,振起双袖,往地下一拱,正伏在曹丕眼底,佐着那丛茂盛的蒺藜:[6]

      “魏郡长史吴质前来觐见。[7]”

      曹丕用一对上三白眼瞥着地上的人,不吭声。

      “魏郡长史吴质前来——”吴质提起嗓子,却见头前的襟摆向旁侧一扫,缩向屋内。

      “……觐见。”

      他裹了袖子起身,暗骂此人德性不改,闷声闷气地跟在后面。

      吴质看着曹丕的房间,在那些形制简小的家私里揣度主人的脾性。黑案几黑倚床,黑漆漆的线条流丽风雅,半点不敦厚。伴君如伴虎,总不能把他错认成往年不治冠戴的纨绔公子,不过眼下这位大魏国君,威仪的确还没养全。

      “欸,你怎么跟来了。”

      曹丕拉着一檩倚床坐下,嘴角咧起,算准了他会站在离他十尺的地方似的,眼皮一翻,目光直接落在吴质脸上。

      “……臣,”

      吴质心说分明是您召见我的。就算为臣没等您说爱卿平身吧,可您这不治行检的——他瞧着曹丕那身露了大半段亵衣的短直裾——这会儿跟我拘起君臣礼仪来了,啧啧。

      “嗯?”

      曹丕的嘴角笑得更开了,准备洗手煮王八汤似的看着瓮中之鳖。吴质暗叹一声,正要跑去行全套的三跪九叩,回身时却听见那人懒懒地发了话:

      “季重,不像守规矩的人啊。”

      还在叫季重么……

      吴质不露神色地转过来,敛颜、拱手:“陛下明察。”

      ——**——*——**——

      曹丕示意吴质就近坐好,自己揽起榻上置着的一件狐裘,靠定在倚床上。后者紧着一把新式绳床蹲了,姿势称不上严谨,也不放达。[8]渐次有瓜果摆上,胡桃石榴番瓜橘子,并非产蒲桃的季节。曹丕不伸手去取,抬眉问,季重有什么话要说。

      吴质再次腹诽。

      我能有什么话说,您叫我来的。只是天下但有愚顽幕僚,断无脑残上司,他也只好咬咬舌头,牵了施政报告来排遣。

      “臣这几年在元城,对当地民情也算摸清一二,当地田产丰富……”

      “你上封信里谈过了。”曹丕腐朽,语调带着冷冷的刺。

      “哦。”吴质闻声而止。

      上封信——吴质想了想。大概是才刚到元城时写的,那怎可能是施政报告呢。可是曹丕……好吧,人的记性大概跟记仇能力相等。便看着后者,等他下文。

      曹丕向来不爽快,当皇帝以后益发诡谲。吴质到底猜不出他想什么,这人但凡有心思,万不会和盘托出。吴质盘算着怎么拉开话题,曹丕则冷笑着,掰开一个石榴。

      “季重。无恙?”

      “……?”

      这话听得吴质半熟半生,忽然想起,那是曹丕在信首的惯用语。季重无恙——自己一直把这几字连读,句尾加以他口音里常有的顿挫,原来只是简单的疑问么。

      遂低眉拱手:“无恙。”

      “元城住得习惯?”曹丕往嘴里送了一撮石榴籽。

      “尚可,蒙陛下龙恩。”不习惯又怎样,八小时上班干活吃俸禄,难不成我跟你换,我搬皇宫里来?

      “不想我么。”

      曹丕的眼睛换成下三白,目光定定地挖着吴质的瞳仁深处。

      “啊?”

      “想·我·么。”

      曹丕又略去一字,气氛一寸短一寸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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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时洛阳才刚兴建不久,料想有未完工的建筑。据考古,洛阳魏宫主要殿宇都是高大的台榭,用架空阁道登上,并互相连通。出于防卫需要,宫城上密布高大的楼观(顺便说在宫殿的西边建有“凌云台”作为武库——这是丕云的历史见证么= =?)。至于宫殿的用料,据说这组宫殿直到南北朝还在用,可见它都用了多好的东西。

      [2] 三国物价不稳,金属货币经常不能流通,曹丕就几次规定过买卖都用以物易物的方式= =

      [3] 参见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

      [4] 曹植,《说疫气》:“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或以为疫者鬼神所作。夫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荆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处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门,若是者鲜焉!此乃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疫。而愚民悬符厌之,亦可笑也。”

      [5] 出自魏鼓吹曲之《邕熙》,此曲改自汉鼓吹之《芳树》,“言魏氏临其国,君臣邕穆,庶绩咸熙也”。

      [6] 蒺藜其实是一年生草本,这个时节应该死光了ORZ……

      [7] 掰的,史书并没有记载吴质当时是哪里的长史,不过大抵不是丞相长史,那是司马懿的位子,而且曹丕前几个月还安慰吴质说别嫌官小来着,估计就是某个郡的长史吧。

      [8] 有点类似于……台客蹲。不过这个坐姿在当时人看来是很风雅的,具体参见《韩熙载夜宴图》=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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