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缘》晴山月

72、何去当何从

　　当花潮汐依旧被带着，从玫瑰林里出来，神情与其说是淡漠，不若说是疲倦。

　　徐赖儿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从方才进去，就瞧着气氛十分怪异。不敢耽误，匆匆带了人出来，如今瞧她......

　　虽然曾经恨恼她至小青那样，可如今说来也十分矛盾。再常面对她，她的端庄也好，凛然之气也罢，都常常不自觉的，就有压人一筹之感。这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自然而然的被长辈压一顶，于是连带着自己的火气、怒气，都被当做小儿心态一般，不只得被计较......便连她犯的错，都好像有她犯错的道理似的。

　　想想上回他费了那么大的勇气，一股势必为小青讨公道的勇气，才将她堵在雨里淋了一淋。可事后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就像过去做的，许多挺没有意思的事情一样。

　　如今已经不再想问难不问难的事，只想完事一般的，道，“花小姐，上车吧。”

　　花潮汐瞧瞧马车，却顿了顿，想心事的模样，而后过来福下一礼，道，“徐大总管，可否带我去见一人？”

　　一直到马车停回国师府，徐赖儿带着人往偏院去，还始终没有转过弯来，何以她就知道老半仙的医术好？还请教？想他们大人可是把那老半仙保护的极好，给了独立的一座小院落，院落开了一扇小门，还能独立出去，平日里又能有所联络。

　　而联络的，除了大人他自己，也就只放心交给他徐赖儿了！于是很有些，即便府上的人，也都不知这老半仙的来路。花小姐会请他帮忙，倒是找对人了。

　　而至于为什么会帮这忙......

　　那大概还来自于内心深处，对小青，小青的家人，难以拒绝的古怪心思。就是他们小伙伴怎么玩都好，可是对家人，那份本能的顺从听话。这是一条，还有一条......便是她当时的神情太过认真，认真到，让人不能拒绝。

　　他们这样走着走着，撞见一个身影，那是平常也难以见到的宁月小姐的身影，今日竟然会这般巧遇。

　　自己擅自带了外人来见老半仙，这事总归是让他心虚的，即便到时大人得知来问，一种他也不清楚的心思，这要如何同大人解释？只怕稀里糊涂的，就去做了冤大头。于是只想能躲则躲，闷头拐个弯就过去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身后，花潮汐与宁月远远相对，长长的廊道里，宁月轻盈秀丽，在花潮汐看来，那当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美人亦瞧着她，对她福礼一笑，花潮汐顿了顿，也回以一礼。

　　还未进得宅院，已闻那特有的药香。

　　等她们到时，老半仙正忙碌在丹炉边，满满一间厅房里，书籍、药物、笔记、还有一应医用器具堆的满满当当。徐赖儿假做咳嗽，老半仙才有所醒悟的望向过来，瞧瞧徐赖儿，又瞧瞧她。很是意了一外。

　　直到徐赖儿走远，老半仙才放下顾虑的问，“你怎么来了？”当初他们可是约好，救下剑雨，从此形同陌路，亦不能透露她的身份。他老半仙自认是说到做到。

　　花潮汐平复好一会儿，才将将能做到平静的问，“半仙大夫，他的眼睛是如何了？还能不能救？”

　　老半仙就默了默。

　　他这一默，像是默认似的，花潮汐似乎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坠落。

　　可是他道，“你看到的只是他受伤失明，可他是否告诉你，即便不这般，他那双眼，也撑不了多久。”

　　花潮汐就显然不明白这意思的，“什么叫撑不了多久？”

　　老半仙放了手中活计，踱步下来的，背着一双手，很有些世事沧桑的。“就是他这番，皇帝为了藏他身份，强力用霸道的药物改变他的瞳色，那药物乃西天寒淬，是世间极黑，极寒，又极有凝合之物，本身亦带着毒性。即便他们把毒力降到最低，可双眼长期淬在这当中，也免不了受侵。”最后总结便是，“他那双眼睛，最终也要落个失明。”

　　花潮汐就显然不可置信的，“怎么会!”想到那只蒙了雾色的眼睛......

　　“你不是大夫？必然是有什么法子化解。”

　　老半仙听闻如此就有些生气，自己难道没有劝过说过？可那倔脾气，听吗？很没好气的，“我是大夫，我是大夫......可我也救不了一个天天泡在毒汤里的人！还是一个......自己不把命当回事，使劲折腾的人！”

　　纵使花潮汐如何忍如何忍，也不由酸了鼻子，又以极大的耐力忍下，问的，“那他现在是如何？又能撑多久？”

　　“慢则冬末，快则秋末。”

　　花潮汐点点头，“那若是在此前退离呢？可否挽救？”

　　这下老半仙就好生考量起来，“虽我老半仙此生还未接触过此物，不过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说完瞧她垂着眼睑，好奇起来，“怎么？你有法子劝他放手？”

　　她怔了怔，摇头。

　　老半仙便也吹胡子拉气的，“要我说，情之一字才是这世间最毒辣之物，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落得个如此，无药可解，无医可救！”又气呼呼的，“我要早知他会魔怔个如此，当初说什么也不去给你治。”

　　回府路上，花潮汐闷声静坐，脑中一时闪过许多的念头，玫瑰园、那座相似的医馆、他最后的讽刺与疏离。若再想到过去，她就能明了，何以他当初会那般让自己来代青儿......喝酒是其一，看山看水看天下......便也是他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丝念想？

　　花潮汐不知为何会落下泪来。

　　而她瞧窗外，天下之人熙来攘往，肩摩毂击，形形色色人......难道这当中，当真会有谁同谁的缘分紧密到此，不可分割？当真会有谁同谁情比金坚，至死不渝？可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难道不是？

　　颖儿远远的瞧小姐进门，便忙过来，高高兴兴的告诉她，“叶公子出狱了！”

　　她因为陷在自己的思索中，反应很是慢了慢，待明白，疑问的，“叶郎出狱了？”

　　颖儿又讶于小姐终于肯开口说话，花潮汐却疑惑的，又陷入另一场思索里。

　　直到密集的脚步自府外传来，急骤的，刻不容缓的。而当浩大的天威陡然降临，便如拨云散雾般，势不可挡。一众大内宦臣鱼游进花府。而高举圣旨，吊销眉头的公公环视一周，问，“花家二小姐，花自青何在？”

　　待明白这花二小姐便指自己，花潮汐出来请安。可是一切都来的太快太突然，突然到还不待唤起那久远的记忆，公公道，“那就跪下接旨吧。”

　　头顶上的一字一言，花潮汐恍而惚的听着，直到公公笑容和煦的收起皇旨，礼遇的，“恭喜花小姐了，起来接旨吧。”

　　她还始终跪匐着。

　　公公微微拧个眉头，又唤一声，她还是无动于衷，急的颖儿忙在旁提点着。她才缓慢的直了身，双手捧过头顶，却又一句话也无。

　　公公惯见了谄谀之人，此时感到这样一番冷遇，不由的就带出了几分皇家权威的告诫，“花二小姐，圣上可是看在你们花家，花大小姐也算为国牺牲的份上，才补偿的赏赐下这样一份殊荣，可谓天降浩恩，可不是人人都能轻易得到，你可别辜负了圣上的一番美意。”才重重的将圣旨交由她。

　　直到这浩恩又鱼贯退离，只有颖儿满心欢喜。花潮汐白着脸，再开圣旨，那五花八门的头衔赏赐都一律带过，唯有一条，只有一条。

　　“有此良姝，当以良配，护城侍郎叶雨辰经年才貌，堪与婚配......”

　　她跌坐在地，泪水汹涌而出，落在旨面上，颖儿吓了一大跳的，可不敢让她污了旨意，忙替她捧了去，而她呢，颤抖的，捧面泪哭。竟是......哭的那样伤心难过，又那样的无力无助。

　　她泪雨的，“这是他的礼，这就是他的礼......”

　　让颖儿瞧着都莫名的辛酸，“小姐，您都在说什么啊？”

　　这样过了几天，花潮汐始终失魂落魄的呆在院落里。她好像有无尽的心事，无尽的忧虑，常常闷闷的坐在一角发呆，又或是望着一点到失神。这与先前的颓然伤神又不一样，是实实在在的在想事情，那种神情认真，便是让颖儿也不敢贸然去打扰。

　　直到这一天，有人拜见。

　　来人是个魁梧的将士，杏眼圆脸，看着很有些正然之气。见着花潮汐，二话不说，单膝下拜。

　　花潮汐不明所以，请他起来说话，他瞧出她眼中的陌生，一时也怔怔然，道了身份，原是叶郎手下的将使，名唤‘海燕’的。

　　海燕恳请道，“请小姐去看看我们将军！将军他......自狱中出来便昏迷不醒。”

　　昏迷不醒......她看向颖儿，颖儿自然是知道叶小将军状况的，只是那一日圣旨下来，小姐的神情太过反常，这几日又一心苦恼心事的模样，让她一直不敢贸然去提起。况且这几日来，小姐也从未主动提起过叶家公子啊，甚至都让她隐隐觉察出什么不对劲的。

　　花潮汐看了看她，就自顾了然似的，愿意同海燕将士随去。

　　那一次，她第一次的走近叶府大门，瞧见了小青曾描绘过的庭院、庭外大榆树，榆树被风吹的沙沙响，是否也一如那日呢？她瞧着发了一小会儿呆。

　　随后去到叶雨辰的卧房，卧房里的叶雨辰满面苍白的昏睡着。老大夫说，小将军身上却有些大小伤，有些也险险伤到要害，可应不至于让其昏睡......

　　而至于如今为何会昏睡，恐怕还是长久牢狱的幽闭当中，触及了旧事心伤，才至沉迷其中，一些重刑当中也有如此的，承受不住，便昏睡至梦中，不愿醒来。这时恐怕还需有人耐心开解。

　　等到屋中人员散尽，颖儿瞧着，也悄然退出。花潮汐便至榻边，瞧他苍白却又平静的面，手腕上大大小小伤痕，已然上过药的伤痕。也屈身靠坐下来，感受到外间蝉鸣吱吱，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又想到他曾说，“难道我们一直要这样苦熬到死？”

　　接下来的几天，她也每日去往叶府，因着这花家小姐是圣上许配的婚约，叶府上下无不恭敬对她，那至于，未出阁的男女要大防之类的，也不甚人放入众人眼里，圣上钦点的婚约，难道还能跑？况且府中老爷常年不在，叶小公子至今又昏迷不醒，花小姐能这般来看望，已是极上好评的。

　　而对于花府，很快，朝廷的赏赐就接连落了下来。因圣上赐她婚约，又封她做了个安平郡主，许多规章制度便是按着皇家的来，而当那冠服赐落下来，落在众人眼里，知情人无不惊异。竟是套同当初西嫁，一模一样的冠服！颖儿瞧着心惊胆战，直抹泪，问小姐，圣上如此，可是有什么深意？

　　花潮汐胶着一般的瞧着，人已僵木。

　　进宫谢恩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那本该是她同叶雨辰一道觐见的日子，只是如今他不醒，便只有她一人。

　　前夕，花潮汐又在叶雨辰的房中呆望了一日，他依旧不醒，时间依旧静悄悄的过。感受到天地可真安静啊，无声无息的，花潮汐心想，他在那段牢狱中时，是否感受到的也是这种安静？无边无际的，安静到......可以那般从容的去回想？

　　榻边敞着个大箱，那是当初叶雨辰送她的玩意，如今瞧来，满满当当的画作玩意。她倾身挑出个象牙柄的拨浪鼓，叮叮咚咚的，清脆又叮铃。

　　“叶郎......”

　　她唤，无人回应，只有叮叮咚咚的鼓声，她就自顾自的，“你这些......当真是送给我的吗？”

　　她瞧叶雨辰，叶雨辰只是无意识的昏睡，她就失了兴致般的，慢慢地，慢慢地停了下来。撑近，以一种近似悄悄话的，在他耳旁道，“你也在疯狂思念着小青，对不对？”

　　没有人能回答她，只有叶雨辰始终平静的脸上，始终透出的几分详安。她将象牙柄塞进他的手里，又瞧屋外，屋外风起，吹的树木沙沙。树欲静而风不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