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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雨过天青色 ...

  •   立夏过后,便是连绵的阴雨天。

      颖儿谨遵医嘱,不敢给自家小姐偷凉散热,可也在那湿热中,引发了腿疾。腿疾发作时,绵软无力,花潮汐就只得坐在轮椅上,由人推来移去,逗弄檐下的鸟儿。

      那鸟儿还是她某日上街归来,瞧贩鸟儿的摊贩,也不知为何就带了一只回来。褐羽红面的画眉鸟,说不上多么的美丽好看,但胜在精神旺盛,每日叽叽喳喳扑扑腾腾的,好生热闹。

      颖儿不知小姐为何会突然养起鸟儿来,但瞧她如今越来越不爱说话,越来越不爱解释,常常都只一声不吭的,大半天没个声色。有时逗弄着鸟儿,那神情,哪里像是在逗弄?分明就是神游在外的打发。

      而除此之外,颖儿也怕那小东西真会扰了小姐清幽,有时小姐看书,亦或午休,偷偷挂远去。不多会儿,她回神过来,问她,鸟怎么不叫了?

      颖儿语塞,原来小姐都关注着鸟儿呢,只得又将鸟儿端回来。

      这会儿,她侍弄着鸟儿喂食,那小东西,一有人招呼便十分欢快,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欢快之声好似都能消磨几分阴雨天的粘腻。

      而颖儿瞧天色阴沉沉的,雨将下不下,只怕很快就有一场大的暴雨,忙吩咐着让人提前关好门窗,也想劝了小姐回屋去。这时却有小厮来报,那国师爷又派了人来请。

      此时颖儿已经知道,小姐应那太子之邀品酒,据说品完十杯便会放了叶家将军,虽然她也想不通这当中曲折,她家小姐也没来个解释。而每回来人请,都只允她一人去,如此霸道强势。按说颖儿应该担心才对,可是,不知是对记忆中的太子太过存善,还是对上回他的不杀之恩......嗯,无论如何,太子最后还是奋不顾身的舍身相救,更不论后来还救了老爷?都让她心里隐约对太子放心的。甚至她觉得,太子是故意留个缘由来放叶家公子的呢。

      可是此时......

      如今眼看就要下雨,此时请人出去,不是胡闹吗?况且她家小姐还发了腿疾。

      花潮汐碗中还有最后一点儿鸟食,伸着只长勺,似乎有意要喂完去。小厮又犹豫着,“小,小姐,来人还说,请小姐快准备些个,国师爷特意吩咐,不让误了时辰。”

      “时辰?”颖儿奇怪的,“这还有什么时辰?且瞧不出快下雨了?”

      小厮只负责传个话,自是没什么可说的。

      花潮汐瞧着日头,鱼的确将下未下,叫颖儿拿了绑带来。

      当她还是坐上那辆华丽到张扬的马车,来人将这马车赶的飞快,横冲直撞的驰行在京城大道上。扰动的伞面、飞溅的水渍、惊慌的行人......隔着窗花,花潮汐都能瞧出这城中百姓对这一行的怨愤。

      最后出得南门,到达这城外一景——寒鸦亭。

      寒鸦亭外山水相间,鸭与燕齐,若是晴朗的日子,野鸭戏于湖,飞燕织于天,山清水秀,也是一处极好的去处,只是此时......

      此时隐约的雷鸣,阴霾的天色,蒸腾的热气,却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要说,过去一段日子里,国师也常隔三差五的唤她去。有时是东边一个降宵楼,西边一个揽月楼,俱是这城中数一数二的风流繁华地。而这位新晋国师爷不爱与人为伍,每回好大的排场,包楼、清场、肃清楼宇......每当人们以为他要宴请群客时,他其实不过为了一杯酒。

      为了这杯酒,他有时自己去,有时请花潮汐去。花潮汐是极少言的,除了品酒,做出评价,其余一概不多言,只把自己当做一樽会说话的酒器。两人更多时候是无言的,好在剑雨也从未要求过什么。

      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她下得车,瞧寒鸦亭里外都被人把守,眼瞧就要落下雨来,路过赶来的村妇孩童,瞧这架势又都踌躇在外,还不待如何,已经被人不客气的驱赶。这当中,豆大的雨粒便‘答答’地落下来。
      妇人牵着孩童,没有办法,只得又慌里慌张逃开去。

      徐赖儿挥着拂尘前来,一旁自有人殷勤的撑着伞,瞧了她,好一阵似笑非笑的,“花小姐可当真是不好请,瞧?险些错了时辰。”他虽这样说,却又直挺挺的站着,像是不经意的,挡了她的去路。

      花潮汐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徐大总管,总让他有几分不善。如今雨粒越发大了起来,想他是有意要脏她面头,福一礼道,“徐大总管说的是,还好马车赶的快,没误时辰。”

      徐赖儿冷眼瞧着,眼中好一顿神色变化,这时又有人出来催促,瞧人已是到的,不知跟徐大总管闹个什么劲,忙屈身来请示。徐赖儿听着,慢悠悠的让了路,错身而过的时候,他道,“花大小姐就是这般,哄骗得小青去替死?”

      花潮汐脚步骤停,看向他时,他已是挥舞着拂尘外离去。

      寒鸦亭曲折的延廊伸向湖中小亭,此时雨滴答答的砸向湖面,仿若盛开的一朵朵无根之莲。等她到达亭中,亭中四面山色,香炉美酒,当中铺设地席坐团。而剑雨,此时对着湖心,赏着雨景。

      他是好兴致的赏雨,花潮汐经了这一路,又被淋了个小半,却没那个心情。她坐下来,掂了酒壶满上两杯,也不管他如何,自己先干为敬,然而,这次的酒却出乎意料的辛辣,竟是实打实的烈酒,那是过去不曾有的,让她没有防备的呛了一呛。

      过去的几杯酒都是清冽宛若君子,此次的酒却火辣呛喉,直等过了,才觉酒经肺腑,让身子都暖烘烘起来。

      “花小姐这是一路过来口渴,才急着喝酒?”

      此时雨已经下大,隐忍许久的雨终于倾盆而下,不由分说的砸落湖面,溅起的水雾裹挟着整个天地山林,远远望去,山已如画中山,无根般,虚虚浮浮,一副变化中的山水画。

      而近处,雨飞水溅,已然澴潆一片。

      此时的亭中,孤岛一般,孜孜的伸在湖面,明明隔绝于水色雾气之外,却又恰如其分的融入其中。混着雨水和树叶的热风款款灌进来,而后便越发清凉。此时花潮汐已然能明白,他说的时辰是指什么。

      不着痕迹的抹了抹嘴角的酒渍,她道,“大人先前只说品酒,可没说还要陪着赏雨。”

      这既是反应她心中的抗拒,也是回应他方才的话。可是出言,又到底显得几分争锋,她心中也知道,既当自己是尊会说话的酒器,行动的画像,就该老老实实的扮演这一物件。待他凭吊完,放过叶雨辰,亦是放过了她。

      而不知是这一路来的所见,内心的烦躁,才让她心中隐约生出一根刺般,纵使她极力忍耐,也怕有忍不住的时候,不经意间便带出点刺锋。

      剑雨终于肯瞧一瞧她,“这么说来,花小姐想解约?”

      “......”

      花潮汐一顿,不语了。

      她静默的瞧亭外,雨还是淅淅沥沥的雨,仿若要倾尽天下的雨。

      她却没办法只瞧眼景,透过雨雾,她脑中还夹杂着对城中的所见所闻,无论他来京的目的是作何,报复也好,搅局也罢。但此情此景,她内心始终知道,这十杯酒的约定,本质上是可笑而荒唐的。

      她想着,便道,“如今大人府上已是有了胡人美姬,更是以大人如今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又何必再抱着阿妹的幻想不放?”

      剑雨不动声色的看着听着,却是笑,“胡人美姬?花小姐到底是想来劝慰,还是想替小青抱不平?”

      花潮汐就噎了一噎,恐怕......可能......内心深处是有几许这么个抱不平意思,不!自然是抱不平的,他一边口口声声念着小青,一边又转而抱得美人归,却让她如何信服?

      而他显然不想多解释,只端了酒水道,“即便你们所有人都说小青没了,即便她的坟,她的排位......我却总不觉得她没了呢?”

      雨滴锣鼓一样密集的咂落在湖面上,屋瓦片上,盖过这世间所有的声音,却没盖过他的。
      花潮汐此时竟难以甄别他的真情假意。

      那天,大雨倾盆下了许久,久到时间都静止般悄无声息。待雨声渐歇,天空便只剩灰蒙蒙的一片。

      花潮汐瞧此,起了身,走前踌躇着,道,“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大人如今贵为国师,应当知晓这个道理才是。”不论他的真情假意,便是为了那老翁少儿,她都要忍不住说上一说,说完待走,却陡然发现......伤腿僵硬的不受她控制?

      她愣了愣,几次欲提步,那腿都死气沉沉的提不起来。

      剑雨瞧她不走,当她是有意说教,道,“我一个胡人落在你们中原,即便是行了天大的善事,你当你们的人便会善待于我?善待胡人?”他讽刺笑的,“既然如何,我何不就做了逍遥的自己,还落个实至名归。”

      花潮汐是当真没想过要同他探讨一番什么水啊,舟啊之类的话,可如今话题挑起来,她又一时走不了......

      她道,“大人自是可以做了逍遥的自己,只是,人这一生,只怕很难一帆风顺直挂云霄。但凡一日倾山颠覆,所有的恶意亦可作为压顶之石。便是唯恐那一日,大人也当好自为之才是。”

      剑雨拧了拧眉头,“花小姐说的这恶意,是说旁人,还是意指自己?”

      花潮汐简直没什么好说的,到如今,也确实再没什么好说的。她漠然站立,剑雨也静默瞧景。不一会儿,天空像是豁然破开个口子,露出天外的蓝,澄净明亮的蓝。偌大一个灰沉沉的天空,只有那里是明亮的所在。像原石磕碰之处,一抹珍贵的蓝。

      过了一会儿,剑雨斜眼瞧她,“花小姐还有事?”

      花潮汐语塞的,顿了顿道,“大人有事可先行去忙。”便又不着痕迹的坐下来。这是反而对他下了逐客令?往常她都是喝完酒,找着机会便逃,此时这模样......

      他好生打量着她,隐约感到她不自在,歪着的身子,目光落下来,瞧那显得僵硬的腿,“你腿怎么了?”

      腿......他还当真火眼金睛不成?花潮汐心中惊骇,又自镇定道,“没怎么,不过是久坐了发麻。”

      剑雨却显然不信。她大概还不知道,她如今在他眼中,已然就是‘计谋’‘算计’这类词,由不得轻信。而电石火光间,剑雨还想到了过往,想到当初在山洞里,离去时她便是一瘸一拐的模样......当时并未多想,如今想来,那时也是左腿......

      一个念头的生成,都不由他多想的,顷刻间掠到她跟前。也不管她的一脸惊异,只是细细打量。如今瞧来,这张脸,也实在太像了些,眉眼唇色,即便是同胞姊妹,又至于相似成这样?而目光向下,便落在了腿上。

      剑雨与她贴的那样近,此时又目光向下,便是再迟钝,花潮汐也反应过来。下意识的要躲,却被他紧握住腿弯,行动中像是受着某种蛊惑般,推上襦裙......露出一条包裹严实的腿,而后他又魔怔一般,怔怔挪不开眼,等到再度惊异,他已是解开了绷带。

      花潮汐不知是太过意外还是太过匪夷所思,愣是怔怔的瞧这一幕。直到他抚上这条伤腿,细细寻觅,花潮汐才回魂一般,一把将他推开。

      剑雨没有防备的,亦或说是失愣呆滞的,倒坐在地。那条腿虽然包裹的严实,却没有伤疤痕迹,甚至都让人察觉不到腿有问题。

      花潮汐心中却了然,知道他想确认什么,可是没有的,那腿伤的丑陋伤疤,早已在叶雨辰不吝的雪浮膏下淡末殆尽,如今已然找不出过去的痕迹。

      他眼中将将燃起的希望之火,顷刻间又有些消退的。

      “这腿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他此刻的神情太过严肃认真,还是花潮汐的心虚使然,不敢瞧他,又漠然道,“不过是旧时的毛病,惹了腿寒。”不着痕迹的端了端身子,还是一副端庄模样。她想如此也好,便是有些想法,也好早日认清现实。

      剑雨却依旧梭巡着她,像是不甘就此似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细细瞧她。像是对她,又像是自语的,“这世上当真会有面貌如此相似的人?”

      花潮汐有一刻的不自然。

      而他从她面上,又落到那肩上,“我记得,青儿右肩有一块青色胎记。”他说着,人已倾身过来。

      花潮汐眼瞧着这一变故,那神情中不可置信的意外,转而就变为不可置信的......愤怒?而眼瞧着那手伸向自己,触到那衣襟......她就哆嗦的,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

      终于“啪”的一声......

      一声翠响,将那些绮丽的、幻想的、看似不切实际的想法都一并拍碎。剑雨的手还撑着,面颊已被狠狠扇至一边,而花潮汐掌心的麻木与灼热还刺激着她。

      到这时,所有的震惊、屈辱、愤怒,才一股脑的涌上来。花潮汐是几近逼问的,“你是疯了不成?”

      不知是哪里的一阵风来,吹起湖边草丛“沙沙”声,剑雨蓦然撑起一只手,那像是要还她回来的手,花潮汐凛了一凛。然那一掌到底没有落下来,连同‘沙沙’之声也渐而消去。

      剑雨猩红着一双眼,还有一红一白的面颊,喃喃的,“是我魔怔了。”撑起身,好笑的,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又像是望着他方才的可笑想法。

      “你怎么可能会是青儿!”

      他肃了一面,又似无处安放似的,倏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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