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缘》晴山月

26、满子的心事

　　十岁以前如果有人问我，山的后头有什么？我会很笃定的告诉他，山咯。如果那人还要问，林子的后头是什么？我也会很笃定的告诉他，林子呗。可惜没人这样问过我，我也就自顾自的顶着这条真理到了十岁。

　　可是为什么是到十岁？因为这年我的小伙伴成年了，何东子，长成了十五岁，按照我们族中的规矩，长到十五岁就算成了年，就有了可出山的权利。但有了这权利也不代表真会出山，实际上我们生活很是安逸，平常用不着什么外的东西，除了一些铜银铁器，瓷品原料，才会出山采买，用我们的鹿茸，兽皮和药草去换。而这事儿又一向是何冲与何平去做，咱们好像更没了出山的理由，于是很有些活了大半辈子的，像黎婆婆，活了快一百岁了都没出过山。

　　我这样说好像有些误导，实际上我们族中一百多人，正真出去过的，我知道的也就只有何冲、何平还有老半仙三人。而这些人当中，要不就是闷葫芦，像何平，从来不谈外面有什么，再要不就极嫌恶的，像东子的老子，何冲，每回回来都要抱怨，“出去有什么好的？山外人多狡猾，欺善怕恶，买人卖人的都有。”

　　我问买人做什么，他说做奴才啊，我自然要问什么是做奴才。他像是被噎到了，想了好半天才说，“买回你这样一个大好小子，天天给我洗脚搓背。”

　　何冲是有名的邋遢鬼，一年到头都不洗几回澡，给他洗脚搓背？那还不把我恶心死？我既嫌且恶的走了，他却哈哈笑起来。

　　可是东子不这么说。

　　东子这回是捡了漏的，本来咱们年近都要出山置购一次，用来过我们一年当中最盛大的节日，旎满节。这次却是赶上了何平的老婆要生孩子，身为族长的爹爹本想再找个得力的人儿，何冲却极力推荐起自己的儿子，何东子来。说这事儿他自己都熟门熟路了，只需要一个做帮手的，东子既已成年也肯听自己的，让他跟去早些学点东西也是好的，况且往后自己跑不动了少不得要让他替补上去。他说的很是深明大义，爹爹想着便也允了去。

　　可回来后东子就神神秘秘的把我拉到一边，“告诉你个事儿，你可别说是我说出去的，不然我爹知道了肯定要打死我。”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摇头是想说你爹才不会打死你，他只会每回做出想打死你的样子，等大伙儿都忙着劝架的时候，他其实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我阿娘私下里就说，何冲长了副尖嘴獠牙相，怀里揣着的可是豆腐心呢。

　　可我知道无论我点头摇头东子都是要说的，他就是这个性子，一点屁事都憋不住，你要是不想闻，他还要巴巴的追着给你闻呢。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十岁，他十五岁了还能玩到一块儿。

　　可这次他看我态度轻佻，有些急了，“这次说真的，你......”他像是气极的说，“我巴巴来告诉你，你还不愿听，不听拉倒罢。”说罢就要走，我瞧他这态度，也就忙摆正了姿态，巴巴的去追问他。

　　他才又神神秘秘的说起来，“告诉你吧，外面才不像我爹说的那样......”我没想到在这里又听到了完全不一样的说法，那里天高地广，海阔天空，当然，他那时还没见过海呢。他去的时候正好赶上花神节，大街小巷挂满了大红灯笼，小摊上五颜六色的糕点，他光是形容糕点跟灯笼就形容了半天，更不消说街道和酒肆的热闹。

　　而何冲就带了他到处吃吃喝喝，还带他去看了歌舞表演，叫什么百，什么香楼，说那里面的女人都是全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个个仙女下凡似的，脸蛋儿好，舞跳的也好，即便我还小却也听的心痒痒的。

　　东子又从怀里掏出一份东西来：“我爹说在外怎么玩儿怎么看都好，只是不能将旁的东西带回来，这是我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的，可香了，我都没尝过，给你和豆儿吃吧。”

　　豆儿是我的妹妹，今年六岁，只可惜她出生的时候眼睛先天不足，看不见东西，这些年来虽有老半仙在为她调养，也总不见好，而我俩平时虽不玩在一处，有好的都会惦记着她。

　　我拿着糕点起先是欢喜的，可等回味过来又有些恼怒，“山外既是好的，怎么你老子每回回来都抱怨不好？倒好像出去一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却原来是这样一幅光景。”我气他们把族人蒙在鼓里，还气他们拿了族人的好处在外逍遥玩乐，却说不出是嫉妒来的多还是羡慕来的多。

　　“这其中我也不大明白。”他挠着头，又尴尬笑说：“又或是我出去一趟只是恰巧见了精彩，其中险恶还来不及体会，我爹去的多该是更清楚，所以你也别怪他，他先前说的虽不全却也未必就是假话。”

　　“哼？不怪？”我越想越觉气，“什么险恶不险恶的，根本就是你老子的居心，想独占了这份好差事才故意说些有的没的吓唬我们。”我顿了顿，索性把那一团酥酥软软的东西扔还给他，“去你家的东西吧，小爷才不稀罕，就你们父子做的这些事儿，瞧我不告诉大伙儿。”

　　我起身就要走，他也不阻拦，“你告诉大伙儿，可知大伙儿怎么看？”

　　我哪里肯停？他几步上来拦住我：“我如此跟你讲好像是不大光彩，但是这出山的活儿总得要有人做，你当换了旁人就不会看花灯？不去看歌舞了？没准儿他们更受不住这诱惑呢？好歹我们虽看了瞧了，但到底没误了正事吧。”东子收了手，又有些动容的说，“满子，我们从小玩到大，早把你当成自己亲兄弟一样看待，如今这般告诉你，便也是不想看你被蒙在鼓里，你现在要说且由了你去吧，就让我们去受了这责骂就是。”说罢竟比我还潇洒的走了去。

　　而我自是也没去告这状。

　　我不告状是我向来不削于做这种事，才不是怕了那油嘴滑舌的父子当真如何了去。况且说什么不想我被蒙在鼓里，还不因着想在我面前显摆？显摆完了还不让人生气，这是个什么理儿？不过因着这事儿咱俩置上了气，谁也不理谁，以前都是我们一起玩儿一起捕猎，现在可不，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要在路上见着了他们父子谁，也只当看不见的，以前何冲见了我总会侃上几句，如今见我不理他，很有些没头没脑的，要在后置气道，“这小子......”

　　只是置气归置气，我既对外界有了些了解就由不得存了几分好奇，有时会忍不住问阿爹，山外有什么，阿爹就理所当然的说，“山外有山呗。”

　　“那林子外呢？”

　　“林子外？那还是林子呗。”阿爹难得被我问的笑起来，倒好像我还是个傻小子，问了个傻问题一样。

　　可我不屈的问，“那爹爹出过山？”

　　爹爹的笑容僵了僵，却道：“满子，不管山外有什么，那都不是咱们的，你且记得祁山谷才是咱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