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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无常无咎 ...

  •   自离郧阳那日算起,不过两夜光景,怎料得这场意料之中的较量,来得如此激烈,重重疑虑下,这风和水暖的暮春时节竟令人心生苦寒之意。
      龙绍目送信使的背影消失在幽暗中,吹灭了火折子,转身隐入荒寺残破的屋檐下,三两步行至后堂。此时月色明朗,半室如罩霜雪。丘允闭目端坐运气调息,夜色中看不清脸色,只见其神态冷肃。龙绍放轻脚步慢慢走近,压低了声音问席地坐在一旁的无为:“师父怎样?”
      无为悄声回答:“伤在肺经,若要痊愈,近期切莫再动武,否则会成宿疾。”
      “废话!”龙绍闷闷地啐了句,“你道西海盟是吃素的,让他们侥幸得了次胜,还不是要变本加厉地杀上来,说什么不能动武的风凉话。”
      无为白了他一眼,淡淡道:“大家多少都受伤了,你再这么激动,伤口裂了还不是自己吃苦头。”说罢不再理睬他,径自闭目休息了。
      此时,这隐于谷城县郊野山丘间的荒寺里零零散散或躺或坐聚集着春霖山庄的二十来号人,多数身负箭伤,连龙绍的肩上都被强劲的弩箭刺入一道深入皮肉的伤口。
      前日众人在王金款待送行之后,依旧从水路返回。曾有人建议改行陆路,虽山深道险,但可掩藏行迹,令对手不易突袭围攻。西海盟武备精良,训练有素,最善奇袭,若不利用自家熟悉的山川地貌加以制约,便是让他们占了便宜。可丘允不以为然,坦言道,荆楚地界全是春霖山庄的地盘,岂有主人家躲躲藏藏之理,让人笑话。于是对这些建议混不理会,大大方方地坐上了王金着人准备的船。其实也有人悄悄议论,老宗主之所以执意如此,多少因为丘胤明便是那带头主张改行陆路的人。谁都知道这父子二人积怨甚深,既是丘胤明的意思,那即便再有道理,老宗主也偏不采纳。
      果不其然,昨夜,船行至一片开阔水域时,忽的船家全不见踪影,继而不知从何处包抄而来数支快船,一阵火箭如雨而来。春霖山庄并非没有防备,虽有王金串通了船家在弃船时浇了火油,可丘胤明却当即率领了数名水性好的护卫,在乱箭方起时便抢先入水,夺了西海盟的一支小艇,将春霖山庄众人载离火海。
      西海盟自然是有备而来,这火雨箭阵只不过是个头招,将春霖山庄的人逼上岸来,落入他们早就埋伏好的包围圈中。西海盟此番来者甚众,虽少了数位玄都弟子,可有当日随撒夫人而来的两名陌生头领率手下悉数加入,足有五六十人之多。好一场恶战!
      春霖山庄的数位身经百战,更何况之前都曾与西海盟的顶尖高手在西湖决过高下,有老宗主的盖世威风在,即便在水里吃了点亏,士气却毫不受损,一时间平分秋色。
      可谁知,这势均力敌的阵势,却在霍仲辉那电光火石间拍出的一掌下崩陷。没有人看见那两人是如何从难解难分的缠斗中分开的,当众人的目光转过时,就只看见丘允跌退数步,噗的一口血落前襟。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手中一滞。一瞬间,西海盟一名头领口令喝出,顿时十来个外围掠阵的弓箭手跳出混战圈外,操起藏匿在壕沟中的强弩,列队成圈,余下的亦不恋战,欲脱身向外。
      这是西海盟惯用的手段,丘胤明和狄泰丰都清楚,见状即刻提点同伴死死缠住各自对手。龙绍见师父受伤,想也没想便飞身去救,这才被流矢所伤。霍仲辉一击得手后,欲再下杀手,却被龙绍和随即赶来的丘胤明双双堵住。这二人相处了些时日后,相互已能配合,将他缠住,令丘允得以喘息。
      这场殊死拼杀持续了大半夜,最终,春霖山庄以折损了十来人的代价突出重围,遁入荒丘,一路疾行,至次日天光时,方才摆脱追兵。一行人皆轻重不一的受了伤,经过一日艰难行进,傍晚时在一座废弃的寺庙歇脚。
      是夜,因忌惮西海盟的追杀,众人十分小心地不燃明火,不作声响,尽量恢复些体力以面对不知何时便会再起的下一次交锋。曾经,众人深信老宗主武功天下无敌,可眼下,震惊之余,颓丧之情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虽嘴上不敢说,可龙绍还是从每个人的脸上读到了他们心中所想。与众人不同,丘允显得异常平静,一路行来不曾发话,一切对策任凭龙绍和丘胤明商量决定,不置可否,平静得几乎冷漠。
      龙绍心底里说不出的不甘与愤怒,强忍的暴躁无处发泄,可偏偏面对着无为。这道士不理世事,但武功着实了得,惹他不起。此刻,龙绍被无为驳了一句,自识理亏,气呼呼踱出门去,盘坐檐下,却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似已西偏,众人皆尽昏睡之时,丘胤明的身影出现在荒寺殿前。龙绍倏然站起,凑上前来,低声问道:“如何?可有看到西海盟的人?”
      丘胤明点点头,一面示意他进屋,一面亦低声问道:“父亲的伤势可有好转?”
      龙绍皱眉:“我也不知,师父一直在静坐疗伤,未曾说话。”这时二人已步至丘允近前,龙绍瞥了一眼兀自休憩的无为,压低了嗓音悄悄说道:“上官道士说,师父伤在肺经,近日不能再运功动武。”
      丘胤明朝丘允端详片刻,见他没有睁眼说话的意思,便拉了龙绍依旧走出殿外,方道:“西海盟的大队人马驻扎在离此处大约十五里之外的一片树林,余下的应该还有一些人,想必也在四处探查搜寻我们的踪迹。我已看过,从这里沿着河边的山坡有一条小道,相当隐蔽,可翻过这座丘岭,便是往南的大路。”
      龙绍寻思了一会儿,琢磨着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你说的那条大路再往南约莫五十多里便要进山了。那处山高路险,绵延百余里,多是人烟罕至之地,我倒是熟悉得很。倘若将西海盟的人引到那儿去,定让他们尝尝厉害!”
      “霍仲辉的人离我们可不远。”丘胤明抬头看了看天色,“一会儿天亮行动起来,恐怕未进得山去便会在大路上遇到。霍仲辉此次意在一举毁灭春霖山庄,父亲首当其冲,依我看,可想法子施个障眼之法,助父亲平安度过这段道路。到时,霍仲辉必定会紧追不放,便是我们占先机的时候。”
      “你有什么法子?”龙绍语气中满是怀疑,可投来的却是探求的眼神。
      丘胤明未及再言,忽闻墙边脚步声响,二人一同转头,便见狄泰丰疾步前来。龙绍眉头一松,迎上前道:“狄先生,可有收获?”
      原来,水边大战之后,春霖山庄这边,丘胤明和狄泰丰未曾受伤,于是二人自告奋勇出去分头探查西海盟的动向。自二人离去已有大半夜光景,龙绍等得甚有些心焦。
      狄泰丰侧身朝门内探看了几眼,这才回身来,悄悄叹道:“老宗主这状况怕是不大妙呵。”丘胤明目光微垂,见狄泰丰腰间的莲花锤上似有血迹,问道:“怎么?狄先生和人动手了?”龙绍听他这么一说,亦警觉起来:“狄先生,你遇到西海盟的探子了?”
      狄泰丰点头:“方才有两个西海盟的喽啰在附近,被我看见,顺手结果了。此地不宜久留。二庄主可有对策?”
      龙绍道:“我方才派出信使,通知九龙寨的潘寨主,请他带人到黑熊岭路口来接应。也派人送信回去给大哥了,让他集结人手尽快前来相助。”
      “九龙寨?黑熊岭?”狄泰丰面露疑惑,凝眉片刻方道:“这伙人平日里占着荒山头自诩一方霸主,没什么本事,还枉自骄傲,只逢年过节跑来山庄里打秋风。二庄主为何独去请他?”
      龙绍道:“还不是看上他那处迷宫似的,易守难攻的山头。霍仲辉急功近利,我要引他入瓮,关起门来收拾。”
      狄泰丰摇头道:“那潘老大怕是不听指挥,搞不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龙绍恶狠狠道:“怕什么,大不了先杀了他,剩下的乌合之众难道不听我的。”
      “对了。”狄泰丰忽然想起了什么,“上次崔善回去看朱庄主,怎么也不派人捎个信回来。我们可是许久没收到山庄的消息了。”
      丘胤明听在耳里,也不免寻思起之前已派出去的几批人马,有祁慕田的,有他自己的,恐怕还有撒夫人的,如今刘立豪已回去传令,胜败只在旦夕。这时,听狄泰丰继续道:“就算我们能利用九龙寨的地盘,此处到黑熊岭尚有百十里地,在那之前,还得有个退敌之法。”
      龙绍朝丘胤明努了努嘴,对狄泰丰道:“他有障眼法。”
      时不待人,匆匆几番安排,转眼夜尽天明。
      辰时过半,河湾镇的集市上行人稀疏。此地为两条河流交汇处,是向南经由荆山出房县去往夷陵的必经之路。虽为官道,但毕竟地处偏坳,商旅不常行走。春霖山庄一众虽极尽低调,也难以隐匿行踪。
      集镇三里外密林中西海盟部众悄声集结。一名探子疾奔来报,言春霖山庄众人一刻前在集镇上行过,沿官道往南而去,并清楚瞧见丘允坐在由四名随从抬着的肩舆上,龙绍等人前后紧随,神色警戒,步履匆匆。霍仲辉冷笑,果然对手已成败走之势,此去不出五十里便入山岭,若不一举将之击溃,便要放虎归山了。随即点起人手,亲自带头向南直追。
      日中时分,大风忽起,云影流动,蜿蜒的道路两旁半人来高的野草被吹得哗哗作响,霍仲辉驻足遥望,远处山涧旁的林木间隙之中,现出坐在肩舆之上起伏的人影,正是丘允。不由分说,他操起随从手中的弩箭,对准丘允后脑。
      利箭破空处带着微不可闻的啸声,眼看便要中的,却见丘允身形微侧堪堪躲过。而此时,霍仲辉的戟尖亦逼至跟前。
      丘允不作迟疑低头避过,身法迅捷,全不似受伤之人,在霍仲辉新招未至前的刹那已扭身从肩舆上脱出,一个回转间已脚踏实地作出了攻击之势,宽大的袍袖中不知何时闪出两道刀光,映日如电。
      “是你!”霍仲辉着实没想到。
      丘胤明穿戴着丘允的袍冠,颚下粘着灰白假须,身量和丘允相仿,难怪先前的探子看不出端倪。霍仲辉飞快扫视,不见丘允踪迹,冷笑道:“真是意外呵,丘老宗师可还好?”
      丘胤明扯了假须,脱去宽袍,抬眼但见西海盟众人已围拢而来,笑道:“家父安好。霍头领,此时此地,风和日丽,正好再切磋一番。”说着,朝龙绍递了个眼色。龙绍早已有备,撒出长鞭卷向霍仲辉下盘,而丘胤明也应机而动,刀锋取其顶门。
      霍仲辉身后不远处,西海盟中亦有数人飞身上前。当头的是那日撒夫人身后的两名中年头领,未曾引荐,不知名姓。昨夜已然会过,功夫皆属上乘,一人使枪,另一人不用兵器,赤着双拳。狄泰丰呵斥一声,率数人包抄迎上。狭窄的官道上众人拥作一团,刀剑交错,杀声四起。
      无为飞起几步跃上坡头,但见后方有一骁将手执铁鞭气势逼人,定睛再看,原来是霍仲辉的二师弟次仁东珠,忽觉诧异,昨夜似乎并未见他。记得此人当初在杭州和丘胤明交手不分伯仲,无为心知厉害,随即当仁不让,飞身扑去,将他当头截住,便是一顿猛攻。那一条铁鞭甚是力大,出招亦迅捷,无为聚气凝神全力以搏,可十来回合后,心下渐生疑惑,这次仁东珠看似勇猛的攻击到了跟前却似卸了气力一般,就是不作要害处打。
      二人交起手来,周遭之人近不得身,但闻劲风四起,从阵前直打到阵后。无为甚有些嫌他胡搅蛮缠,眼见那铁鞭当头挥过有一瞬的空挡,即冷不防低身扑上使出近身摔跤之法,将他扑倒在地。这本是无为灵光一闪使出的招数,原未料能一击得手,正诧异间,忽听次仁东珠低声道:“道长,稍住。”无为闻声,不敢怠慢,依旧使着力气将他按在地上,问道:“你想怎的?”
      次仁东珠忽地扭腰翻身摆脱了无为的钳制,朝一边侧了侧头,道:“你们这样下去,就快不行了。”边说着,又毫不客气地反扑而来,两人扭作一团。
      僵持间,无为朝乱阵之中瞥了一眼。局势端的不容乐观。
      丘胤明和龙绍联二人之力暂时接住了霍仲辉凌厉骇人的一连串杀招,可一旦缠斗时久,龙绍箭伤之弊便频频显现,数次险境若非丘胤明及时援手便有性命之忧。霍仲辉屡战不下,相当恼火,此刻一心只欲结果了对手,再去寻丘允的踪迹。一把青龙戟力发千钧,寒光森然不留发隙。
      昨夜,当丘胤明向龙绍和狄泰丰托出障眼法的主意时,二人皆道,此事做不成。就老宗主的脾气,怎肯退缩。即便因伤重难以御敌,也断不甘愿让丘胤明去替他的。可出乎意料,不知他关起门来和丘允说了什么,丘允竟然首肯了,从黎明至分别时,未曾言语,只是沉默地按照丘胤明的计划由三名随从陪同着从小路隐遁而去。
      龙绍曾问丘胤明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师父,丘胤明却只一笑道,待闯过了这次阵仗再说,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切都是空谈。于是,当下春霖山庄众人皆使尽了浑身解数,拼死搏杀。
      当无为和次仁东珠又一次扭翻在地,得空瞥去一眼时,但见丘胤明的胸前不知何时渗出一片血迹,但身法并未迟滞,再看龙绍的模样,左肩已被鲜血染红,汗水浸湿了鬓发,可依旧全力以赴。这二人咬紧牙关合力相抗,霍仲辉竟仍未占得上风。
      次仁东珠低声喝道:“道士听着,现在按我说的做,说不定有救。”无为心中焦急,哪敢妄从,翻身脱出,瞪眼回道:“如何信你?”次仁东珠也不知怎么说才好,扭头摆向另一边急道:“你看嘛!”
      无为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狄泰丰和春霖山庄的十数人已被西海盟两个头领率众团团围住。西海盟人多势众,春霖山庄的人腹背受敌,已有多人受伤,而那两名面生的头领左右夹攻,将狄泰丰逼得只剩招架之力。
      无为暗呼不妙,正待回头询问次仁东珠有何话说,却只见来路方向飞奔而来一条人影,尚未看清面目,那人已腾空越过交战的人群,落在了狄泰丰身边,横刀逼退一名头领的进攻,口中道:“狄先生,恕我来迟。”
      “杨铮?”无为喃喃默道,心中不由得稍稍安定。
      “快,快,就现在。”次仁东珠以只有无为听得见的轻声催道:“你把我抓住!”
      无为愣了一瞬,朝他投以将信将疑的目光。次仁东珠扑上前来,一拳擦着无为脸畔抡过,口中道:“道士,你还不明白吗?我在帮你们!四师弟也来了,现在把我抓住逼大师兄停手!”
      这玄都师兄弟间的恩怨无为只是稍有耳闻,当下情急哪来得及细究,既然他有意倒戈,自己何乐不为。当即欺身上前擒住次仁东珠的两处要害,将他扯出阵中,运气大声喝道:“西海盟霍仲辉听着!你的师弟在我手上!还不快快停手!”
      这一声无为运足了气力,如当空霹雳,远近听得皆耳中震颤,不由手脚滞缓。恰方才,围战狄泰丰等人的两名西海盟头领见杨铮来阻,已觉局势有变,此刻瞥见次仁东珠被道士擒住,一瞬间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同时跳开退出数步,朝霍仲辉那边望去,但见得刀戟交错,那三人一时竟未慢下分毫。
      霍仲辉久战无胜,愈发的恼怒,原以为技高一筹,可不料这二人竟已能配合得如此默契,更兼拼死相搏,其势勇猛非同常日,虽已负伤,却似更添杀意,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毫无休止。他不想停手!这场博弈到如今眼看就要一决胜负,怎能在此刻功亏一篑!但凭他一人之力,还能否揽得起这原本该是围剿的局面?
      眼前闪过丘胤明那依旧快如闪电的刀光,霍仲辉犹豫了一瞬。这时,只听得狄泰丰的声音铮铮道:“霍头领,看在你们师兄弟的情份上,不如大家停手好商量!”
      借转身的刹那,霍仲辉眼角余光扫过被无为擒在一边的次仁东珠和站在狄泰丰身边的杨铮,心中蓦的烦躁。他深吸了一口气,挥戟破开一招,即侧步飞身脱出战圈,两三起落,驻步无为跟前,目光灼灼朝次仁东珠逼视去。次仁东珠心中有愧,垂下眼帘视而不见。
      虽是咬牙切齿怒火燃顶却也无可奈何,霍仲辉双拳紧握,尽力敛住了气息,左右四顾,沉声说道:“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既然都有心向外,这次就遂了你们的愿!”转头望向皆伫立待命的西海盟部下,冷面低斥道:“哼,一群怕死的家伙。还愣着做什么?”说罢,径自提戟转身而去。西海盟众人面色各异,八卦刀的周老四面露不甘,欲追上前去论个原委,却被田老二一把抓住,劝道:“没用的,他的脾气你咋不明白呢。”说着,朝那使枪的头领探看了一眼。那头领没说话,皱了皱眉,便随着霍仲辉去了。其余人等见状,纷纷收起各自兵刃。
      待西海盟部众渐渐沿着来路隐去时,龙绍突然松了一口气,身形微晃,竟有些站立不稳。丘胤明在旁顺手将他扶住,转过身来,众人方看清,二人皆难掩疲态。丘胤明缓缓走上前,对次仁东珠和杨铮躬身答谢。方已精疲力竭,此时无多言语。
      无为瞅了瞅次仁东珠,又看了看杨铮,问道:“二位兄台眼下如何打算?”
      杨铮道:“西海盟和春霖山庄的事我并不想插手。”望了一眼狄泰丰,思忖片刻,方又道:“狄先生有恩于我,多事之际保他平安,我如今能做的只此而已。”
      狄泰丰闻言,颇感意外,原来他一直暗中跟随。日前同丘胤明动手时他横插进来阻拦,怕也是一番苦心。可此刻众人在场不便多说什么,忙掩下心中感动,只是点头自顾轻叹了句:“老夫何德何能,苍天造化。”
      次仁东珠有些为难地道:“我若此时回去,难以面对师兄。不如……”他又瞧向无为,“道士你将计就计,算把我绑了做人质。师兄今日虽然收手,但必不会罢休的。”踟蹰片刻,又对丘胤明道:“撒夫人也有行动,想必早就派人去春霖山庄了。”
      丘胤明只是盯着他,却不说什么。次仁东珠涩涩笑道:“料你敢在这里拼命,背后绝不会没准备。不如我就跟你们一起过去瞧瞧,看到底鹿死谁手。”
      这一场恶战令春霖山庄元气更伤,收拾残兵疾行南下,入夜时分终于行至荆山谷地的一处集镇。此地乃是横越荆山去往归州的必经之途。南去皆山,层峰叠嶂,崖高谷深,路途险恶极少人行,往来客商若无熟知山路的向导断不敢贸然行走此路。
      二更时分,集镇上漆黑一片,人声已绝,唯有一间小客店中尚有灯火如豆,这便是先前和丘允约定的汇合地点。狭小的客房中,丘允盘坐榻上,对面立着丘胤明和龙绍二人,狄泰丰负手靠在门边的阴影中。
      丘允的神态较之昨夜已然平静舒缓许多,伤势颇有好转,静静听龙绍将白天与西海盟交战的始末说完,目光游移,沉默良久之后,抬起眼皮,用冷淡而又怀疑的眼神审视着丘胤明,问道:“我是该谢你呢,还是该庆幸,西海盟的人自家倒戈?”
      未待丘胤明答话,龙绍却接道:“师父,今日若不是丘兄舍命相陪,我们都走不到这里。”话语间听得他气息紊乱,嗓音沙哑,已是受了内伤。
      丘允嘴角微动,似笑非笑地轻嗤了一声,仍旧是看着丘胤明,道:“我这两日细细想过了,如今这局面,想必正如你所愿。只是,你也许想不到,老夫竟会如此轻易地败给霍仲辉。”摇了摇头,又说,“当然我也没想到,你竟有胆子来替我挡这一劫。”说到此,呵呵地冷笑一声:“不管你到底为的什么目的,这份孝心我领了。”说罢,瞧了一眼龙绍,回过头,语意带着些惋惜:“他终究还是强不过你。”
      早先交战时,丘胤明的前胸被霍仲辉的戟尖挑中,虽只是皮肉外伤,但还是看得人心惊肉跳。经此一役,春霖山庄众人嘴上不说,心中无论是佩服或是忌惮皆又深得数分。若是从前,丘允绝说不出这样的话,而龙绍更是听不得。而此时龙绍却垂首沉默,毫无反驳之意。
      丘胤明静静听他说完,神情泰然,心中却难抑丝丝五味杂陈。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便只是微微一躬身:“父亲言重了。是春霖山庄上下一心,方能力抗强敌。龙贤弟,狄先生,还有其他诸位兄弟皆不畏生死,功不可没。”他不想再多说下去,转而岔开话题,问龙绍道:“此去九龙寨须多少路程?”
      “若赶早出发,明日日落前可到。”
      “依我看,霍仲辉他不会跟着我们进山。他自己也明白,西海盟那套打法,在山里行不通。”丘胤明思忖着:“今日没能得手,他也不会放弃,若他不跟来,便会想着去春霖山庄一决胜负。可是,走大路远得多,我们应该来得及在九龙寨休整一日。”
      龙绍道:“看他今日怒气难平的模样,你怎知他不会跟来?”
      一直未出声的狄泰丰,这时却接茬道:“姓丘的说得对。明日我来断后,你们先行出发,有变故再做打算。”
      如此,一行人四更出发,攀山越岭,穿溪过涧,果在日落之前便行至九龙寨地界。当是时,天光暗淡,仰面但见山崖逼仄,石阶陡峭。暮色中鸦声四起,层林掩映的山道间有人来迎。当先的是先前龙绍派出的信使,随后而来是数名樵夫猎户模样的山民,其中有个身形魁梧的看似这些人的头领。
      龙绍瞧见来人,快步上前,那信使对他如此这般陈述一番,随后那领头的上前便拜。继而众人方知,那九龙寨的潘寨主竟在月前暴毙,如今已换了当家,便是这领头的,姓宋。见他毕恭毕敬,众人放下了先前的顾虑,随那宋当家进山而去。
      这山寨果真是个易守难攻的险要所在,入山的道路如同迷宫一般,到得山顶方有平坦处,建了些房舍,周遭绝壁四立,夜色迷茫中只听得见深谷间风声瑟瑟。山寨中的喽啰并不多,总共不过二三十人,近来生计不易,简单奉上些粗酒干肉聊作招待。一问之下,原来这宋当家早有率众出山投奔春霖山庄的心思,恰龙绍派人送信前来,便想趁这时机一同去了。龙绍自是应允,于是众人各去安排,不在话下。
      是夜,初更时分忽降大雨,弥天接地,纷纷如注,下了约莫三刻,又有大风将雨吹散。春末夏初时的山林经了雨水后,雾气弥漫,温凉沁人,白日间的尘嚣似也被涤荡而尽。难得一刻清净,丘胤明和无为二人坐在山崖边用作瞭望的茅亭中,聊起自夏口镇分别后发生的一些节外之事。
      当时,无为护送祁慕田先行北上,房通宝则渡江往武昌接应由东方麟和高夜护送的恒子宁,谁知中道耽搁,以至三人被八卦刀与狄泰丰堵截。东方麟侥幸负伤逃脱,连夜疾行,总算在日出之前赶到了约定会面的地点。祁慕田知晓变故,急忙改了先前计划,让房通宝回青柳庄报信,自己则暗中潜回,这才同丘胤明在大洪山陆长卿处相见。
      问起东方麟的境况,无为叹道:“她受伤后,连夜奔袭又损了元气,我们启程往汝南不久,她伤口肿疡,高热数日,不能赶路,便在中途歇息了好几天,总算转还过来,可到底吃了许多苦头,到汝南县时,人都瘦了一圈。”无为的语气中透着懊恼,当时虽有心照顾她,可孤男寡女实属不便,未能事事周全。
      “可见到白家的人和段云义了么?”丘胤明问道。
      无为微微一笑:“说来也颇难令人相信。白家在汝南的祖业早已凋零,族人四散,只余一位远房叔公守着些薄田潦倒度日,宗祠也破败不堪。当初东方逃婚时,我原以为白阁主就是个倨傲迂腐之人,经了这些事后,方才体会到,原来人心幽微亦是无常。他如今放下前尘,欲整理家务,从此耕读传家,真令人既可喜亦可叹。”如今丘胤明之于白孟扬的心结已然消散,听无为这么讲,略略点头。无为继续道:“段云义的叔父是个极热心的,听闻问剑阁变故,亲家举家迁徙,便急急地赶来帮忙。我们这些外人不便久留,我因惦记着你这里,住了一夜就走了。”
      “把东方留在那里你可放心?”丘胤明想起日前无为说过,将东方麟托付给司马辛照料,甚觉有些蹊跷。
      无为垂首:“白家庄虽简陋些,但好在清净,司马公子医术高超,她不会有事的。等这里平息了,我再去接她,送她回南京。”他言语间难掩些许苦涩,“这样出色的姑娘,总有人能识得的。我一个出家人,不可能一直照顾她。”抬眼望向幽暗迷蒙的山谷,良久,才又道:“《十方精要》先交给司马辛带回家收着,等这些事端过后再说。” 言至此处,二人皆想到了玄都触而未发的掌门之争,一个不想提,另一个也不便问,遂转而言它。
      一夜过去未有动静,次日风和日丽,亦未有西海盟的动向。想来正如所料,霍仲辉不愿再做没把握的纠缠。众人饱餐休整后,宋寨主关了寨门,带着弟兄跟随春霖山庄众人下山往南而去。
      五日之后的傍晚,一行人陆续抵达归州县五里外的清水镇。此处是从县城往春霖山庄的必经之路,镇头的酒家由庄客驻守。可今日回来,却见大门紧闭,挂着打烊的牌子。
      见状,众人已知必有变故。丘允大怒,斥责西海盟诡计多端,逼人太甚,可眼下事已至此,唯能急寻对策。众人在镇外的城隍庙中暂歇,龙绍自告去探查消息,不久后,拽回酒家的一名小伙计。
      那伙计眼见诸人虎视眈眈,吓得匍匐在地,抖抖索索地道:“老,老宗主,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丘允脸色铁青,瞪目道:“你家店主呢?”
      “逃,逃走了。”伙计不敢抬头。
      龙绍阴沉着脸,强将伙计的头揪了起来,低声道:“好好说,饶你一命。”
      伙计哭道:“前些天,山庄里传下消息,让小店关门一个月,伙计们都暂回乡下去了,我家在镇上,就留下看屋子。哪知道,昨天镇上忽然来了一大群人,像是走长路来的,北方人模样,强行叫门要吃饭。主人家见他们人强马壮,不知来路,不敢怠慢,好酒好菜地招待着。这些人只顾吃喝,主人家想探问他们的来意,却被打了出来,毫无招架之力啊。”伙计干咽了几口,苦着脸,“那些人向主人家逼问山庄四周的道路,然后便一阵风似的向山庄去了。主人家不敢跟去,直待到半夜才偷偷溜进去探看,让小的看店。谁知,这一回来就收拾细软逃了,我问他,他说山庄被烧成了平地,无人生还!”
      只听得“啪”的一声,继而哗啦几下,丘允身边的桌子裂成数块散碎在地。丘允厉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伙计吓得又匍匐在地,颤声道:“不是,不是的。那只是主人家自己猜的,没看见山庄里究竟怎么了。宗主饶命,小的真不知道啊!”
      龙绍问:“那群人领头的长什么样?拿什么兵器?”
      “很威风的一人,拿,拿着一把,似枪非枪的……”伙计战战兢兢抬起眼。
      龙绍走上前,对丘允耳语几句,丘允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点头哼道:“也罢。”龙绍随即对那伙计使了个眼色,低声叱了句:“还不快滚。”伙计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面对着庙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丘允缓缓收敛了怒意,危坐正色道:“各位都听见了,霍仲辉行事毫无道义,可我春霖山庄也并非那么容易落入他手的。旁人所言,不可轻信,今夜随我同去一看便知究竟。”
      方才听那伙计一番话,丘胤明也着实吃惊,未料到霍仲辉的人马竟能长途奔袭赶在他们之前到达,且毫无目的地强攻山庄,也不知自己和祁慕田的人在那里应付得如何。看丘允,龙绍,以及狄泰丰的神色,无人生还一说似乎不可信,想来也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焦虑,随他们去一瞧便有分晓。
      却不想黄昏时,在丘允的授意下,龙绍领着他走山间小道先行往山庄探查。二人穿越竹林翻过数座小丘,借着夕阳余晖,丘胤明望见密林掩映中,有几间荒废的农庄,柴门紧掩,无人居住。
      来到院角谷仓外,龙绍忽立定,说道:“这儿便是往春霖山庄地下密道。自我山庄立世以来,从未曾做伤天害理的勾当,在江湖上是威名赫赫的一方霸主。谁料得到今日……”他自嘲一声,转头对着丘胤明,“竟然被逼到如此境地。丘兄,我从前也是无论如何想不到,你我今日竟能系在同一条船上,生死与共,呵呵。”
      丘胤明心中思虑沉重,的确,今夜想必难免一战,可同谁生死与共,他却是说不出来,于是,强作镇静,拍了拍龙绍的肩,淡淡道:“走吧。”
      谷仓里堆着些柴禾和稻草,龙绍拨开杂乱,拉起地上装有铁环的木板,眼前赫然是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地道。二人点起带来的油灯,走入黑暗之中。
      地道狭窄,充斥着湿润的土腥味。
      “当年修造山庄的时候,师父可是看不上这条暗道的,不过,为了大师兄着想,还得有这么个救急的后路。说了你未必信,这条路我可是第一次走。”龙绍执灯走在前面,话语声留下隐约回响。
      “我看不久前有人走过这儿。”丘胤明瞥见身侧土壁上的苔藓有被刮去的痕迹。
      “或许是大哥已回王府暂避。”龙绍的话中透着一丝怪异的揶揄,“他和你我终是不一样的。”
      丘胤明不语,满腹思忖随着暗道壁上的人影明灭乌沉沉地浮动在心头。
      应是走了许久,却仿佛不过转眼,前路尽头渐渐透出了光亮。龙绍猛然止住脚步,停顿片刻,忽的熄灭了油灯。远处的光亮更为显眼了。丘胤明走近一步,用极低的声音问道:“此处是否不该有别人知晓?”龙绍静立半晌,点了点头。
      “不管他,去看看。”丘胤明抓住龙绍的胳膊将他一把拉至身后,紧贴着墙壁朝那光亮处轻轻摸去。龙绍愣了一瞬,赶紧跟上。
      及至光亮近处,二人低下身形,敛了鼻息。地道尽头拐弯处是间屋子,听得到里面有人说话。
      “石门关死,外头的人再怎么打也是进不来的。这里吃的喝的足够十天半月,霍仲辉要耗,我们就陪他耗着。趁这时候,史头领,你不妨再细细想过。”说话的人语气沉稳。丘胤明已然听出那是陈百生。龙绍与陈百生不熟,一时里未能分辨,可听得“史头领”三字,蓦地一怔,不由自主想欺上前去看一眼。丘胤明连忙将他按住,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再听。龙绍沉下气来,可他看不见丘胤明脸上那如释重负的神情,也觉察不到他手心里渗出的冷汗。
      史进忠的声音如洪钟般响亮:“有什么好想的。落在你们手里,要怎样随你们。昨晚你们也看见了,霍仲辉不吃这一套,难不成,还想让我同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一起去和他打一架?”
      陈百生道:“那我们就等着,等老大来了这事儿总能了。”
      这时,听得屋子那头有脚步声传来,另一个声音近前来,说道:“来了。丘允一干人从外头过来了,五里之外。”
      “霍仲辉的人呢?”陈百生的嗓音紧了几分。
      “也动了,正聚集在大门那儿准备对峙呢。”说话的是祁慕田的信使。
      “那我们也出去看看。”另一人说道。
      “刘立豪?”龙绍禁不住脱口而出,双目圆睁,一把抓向丘胤明的肩膀。却冷不防丘胤明早有准备一般,低身让过,侧肩将他手掌压在墙壁上。“你……”龙绍一句话尚未出口,二人的动静已然惊动了屋里众人。
      “对,是我的人。”丘胤明借着龙绍继而推来的一掌,借力将他一同带出了暗道。
      屋里的人未料到暗道中冲出二人,飞快地亮出兵刃,准备交战。还是陈百生眼疾手快,晃眼之间已看清一人是丘胤明,即刻收住了铁棍,喜道:“老大!”
      龙绍站稳脚跟,飞速四顾,但见这地下暗室之中错落站着二十来人,除刘立豪之外,竟还有朱正瑜的近侍钟泉。墙角凳子上端坐着史进忠。再细看,还能认出当初跟着丘胤明来春霖山庄开山大会的陈百生和乔三,其余的便认不清了。
      “二庄主。”刘立豪反应甚快,面上挤出了个尴尬的笑容朝他作了个揖。其他人见龙绍面色不善,均不动声色。龙绍朝那微微低着头的钟泉逼视着问道:“钟管事,大哥现在如何?你又怎会和他们在一处?”
      钟泉躬身拜道:“二庄主,朱庄主安好,已回府暂避。此事说来话长,西海盟的人昨夜围攻山庄,我等人少难以抵挡,知道你们要回来,便退至此处做打算。”
      “那其他人呢?”龙绍的声音忽的高了几分,“为何只你一人在此?”
      钟泉面露难色,犹豫再三,道:“朱庄主日前将众人悄悄散了,留在下通传消息。”
      “什么!”龙绍觉得匪夷所思,一时里又揣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听得身后丘胤明说道:“既然都来了,那我们一起出去看一看吧。史头领,我从未有意与你为敌,可无奈撒夫人出手不留情面,你明白她的为人,我只能得罪了。”
      史进忠干笑一声,侧目道:“史某甘拜下风。”
      一行人趁着夜色从石门潜出暗道,但见正门方向有火把的光亮耀然醒目,借着那片光亮,山庄四处被烈火烧灼后的颓败景象悉数映入丘胤明和龙绍眼中。但见那原本飞檐重叠,堂皇雅致的青凤轩柱倒墙倾,珠帘碧纱,画栋雕栏荡然无存,远近高低处绿树繁花皆成焦土。一路行去,庭院楼阁,高台水榭皆已面目全非,时不时还能看见未及收敛的死尸。龙绍只觉得森然凉意如蛇一般盘上心头,不由自主地紧握双拳,阴沉地对走在身前的丘胤明低声问道:“是不是你指使人把大哥骗走的?”
      丘胤明回得镇定而冷漠:“朱庄主远离是非方是正道。若不是我有备在先,史进忠便能将山庄踏平。”当初让刘立豪回来传信时,他全然无从知晓靠着自己和祁慕田安排的人手能否掌控局面,现今虽不及问得始末,并其中几多艰险,总之尘埃已落,方才出得石门来,夜风吹拂,方觉察到背后冷汗涔涔。
      未几,众人已行至山庄大门内侧的甬道处。霍仲辉的人马立于正门之下,而门外则伫立着丘允,狄泰丰等春霖山庄和九龙寨的人,以及无为,次仁东珠和杨铮。
      霍仲辉的脸在火把照耀下半明半暗,一如既往的傲气逼人,他转头见丘胤明和龙绍等人从山庄里现身,嘴角牵起一丝冷笑,回过脸来,对丘允道:“春霖山庄果然名不虚传,能和我西海盟抗衡到如此境地。也好,今夜该来的都来了,该了结了。”他转过身,朝丘胤明身后瞧了一眼,问道:“祁先生怎么说?”
      祁慕田的信使上前一步,拱手道:“先生说了,我等尽归丘公子调遣。”
      此话一出,丘允脸色端地有变,龙绍也愈发警觉,可此时进退不得,只眈眈盯着丘胤明。丘胤明道:“祁先生早先嘱咐我,怕春霖山庄的余部挡不住西海盟,不如先一步取而代之,守镇待敌。幸不辱使命。”
      “丘胤明!你……”龙绍秀眉倒竖,软鞭已从袖中抖出。而一旁的陈百生等人的兵刃亦齐齐地向他指来。
      霍仲辉似也有几分惊异,却随即假作释然,呵呵一笑:“祁先生真是太会打算了!丘兄,如今你倒是给大家说清楚,你这一路拼上了性命,为的究竟是什么?若说为的是春霖山庄,恐怕没人相信吧。”
      丘胤明沉吟片刻,沿着甬道缓缓走近正门。龙绍忍不住跟上了几步,丘允也不由得趋步上前看他作何解释。
      “诸位,承恒盟主信任,”丘胤明在离霍仲辉一丈之外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物,高高举起,“在下早在杭州便与盟主缔结誓约,算来自那时起便已归属西海盟,只不过盟中人心不一,诸事难料,暂不便让人知晓。”众人借着火把的光亮瞧得清楚,他手中乃是一把泛着金光的小匕首。
      “在下因机缘巧合,知晓恒盟主遇害的前因后果,本欲挽救可失之天意。盟主一世英杰,光明磊落,在下深知他虽死却应无憾。”
      西海盟几位头领皆面色讶异,霍仲辉此刻也怔住了,他认得,那把匕首竟是恒靖昭自己的。但听得身旁两位老头领已在窃窃私语,他不禁皱起眉头。这时,听丘胤明继续道:“父亲,孩儿不孝。”霍仲辉转眼看去,见丘胤明对着丘允单膝跪地,看不见表情,只听得话音依旧无甚波澜。
      “孩儿已竭尽所能求取双全之法,自认无愧父子情义。”说到此,抬起头来,略微侧目环顾左右,又道:“恕我直言,春霖山庄大势已去,从今往后便是西海盟自家之争,父亲年事已高,还望保重身体,及时隐退为安。”
      春霖山庄众人听得此话,一时里竟未有所反应。这一路行来,丘胤明以性命相许,的确说不上亏欠,更说不上背弃,可这最后关头的坦白,却又是那么令人不寒而栗。一片静默之下,丘允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脸色倏然暗淡,一缕鲜血从嘴角溢出。
      “师父!”龙绍惊呼,怒不可遏地激抖长鞭,一个箭步冲向丘胤明。丘胤明回身格挡之际,朝后面剑拔弩张的陈百生等人抛了句,“留我处置。”之后便和龙绍激战在一处。
      无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下意识地朝狄泰丰等人看去,正撞上那独眼中射出的冷厉目光,可刹那后,却见狄泰丰向春霖山庄余部作了个不可妄动的手势。再看霍仲辉,只见他眉头紧锁,也没有要行动的迹象。耳边忽传来次仁东珠一声轻飘飘的叹息道:“道士,你别紧张了,这是打不起来了,连史头领都没了火气,这事儿没人想管。”无为这才稍稍舒了口气。
      众目睽睽下的激战并未持续,龙绍的武功本就在丘胤明之下,早先已负伤在身,加之急火攻心,几乎不战而败。但见一个晃眼之间,丘胤明手中白刃自上而下刺入了龙绍的右肩。龙绍一声痛呼,站立不稳。而就在此时,一白袍人影飞掠上前将他揽过,并一掌击向丘胤明。
      来人正是丘允。丘胤明并非没有看见那一掌来势,四目相对间一念牵扯,脚下滞了滞,那举着刀的手也停在半空,只微移了些身形避开要害,硬生生地受了这掌。丘允虽为内伤所累,可掌力依旧非同小可,一击之下直令他眼前发黑,剧痛从前身蔓延至后背,而掌击处又几近麻木,强吸了数口气方才稳住,却再说不出话来。
      丘允目光空洞,与丘胤明隔着一丈来远的距离默默对视了片刻,终道:“好。我走。”说罢搀起面庞扭曲的龙绍,不理众人径自便要走。龙绍强忍疼痛伸手抓住丘允的袖子,攒紧的骨节突兀而苍白,双目圆睁瞪着丘胤明,吐字艰难:“师父!不能走!我咽不下这口气!他……他……”
      他眼中满是彻骨的怨恨,被刀刺入的这条手臂已是废了。丘胤明移开目光,依旧望向丘允,胸前被霍仲辉刺伤的地方又裂开了,麻木中有如针刺一般,不一会儿便洇出了血来。他放下钢刀,咬紧牙关朝着丘允俯身跪拜。四叩之后挣扎站起时,丘允已带着龙绍飘然远去,不知所踪。
      霍仲辉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蓦然觉得意兴阑珊,回头叱道:“撤!”手下之人见他一脸愠怒厌倦之色,无人异议。长途奔袭后苦战未果,众人早已锐气不在。今夜又见了故盟主的信物,便明白这战局早已是无谓之争。
      一行人马消失在暗夜中,丘胤明望着远处逐渐暗淡的火把,眼前和身后的众人仿佛也随之模糊了一般,只有无边的疲惫将他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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