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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藏镜之空(终) ...

  •   转眼暮春已尽,五月的天气骤然热了起来。几场大雨浇下,湿漉漉的夷陵州城蒙上了一层氤氲。端午将至,家家户户遍插菖蒲,挂上了五彩香囊,街巷中飘散着淡淡的草药味儿。丘胤明随钟泉坐着马车正往夷陵郡王府行去,看车窗外集市热闹,一片祥和,回想这大半载颠簸江湖,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当初也曾心灰意冷,放眼无着,被逼无奈归于江湖,许多不甘难以言述。这一路厮杀算计,痛苦迷惘,现在却突然觉得,什么是非功过,黑白善恶,在生死关节过后不过一场烟云。
      丘允黯然离去的那一夜,春霖山庄似大树倾倒。狄泰丰在夜半时不告而别,无人知其所踪。翌日一早,次仁东珠和史进忠告辞北归,向撒夫人复命。杨铮自言已无牵无挂,欲往玄都闭关修行。余众亦各奔出路,飞鸟投林。想起前后那一番波折,真令人庆幸不已。
      话说当时丘允高傲无畏,山庄精锐尽数跟随远行,只有朱庄主独自归来,门户空虚。在近处埋伏待命的陈百生和房通宝二人仗着丘胤明与朱庄主颇有些交往,礼数周全地登门拜访,晓之以理,劝他及早退避。朱正瑜此前虽已有退意,但毕竟放不下颜面,一时不能决断,及至刘立豪从郧阳赶来报信,方知情势已刻不容缓,终因惧怕遣散了山庄上下,自往王府避难。如此,众人便以丘胤明为父助力的名义,不动干戈地偷梁换柱。可之后对阵史进忠却着实不易。史头领率数十强兵风卷而来,与陈百生等人对战数场,各有死伤,不分胜负。紧急时分,房通宝忽有妙计,令史进忠一时疏忽落入圈套,这才挽回了胜算。谁知尚未得以喘息,霍仲辉又带人来袭,亏得朱正瑜在最后关头向众人透露了密道所在,这才令霍仲辉空放了一把火。
      如今春霖山庄几于覆灭,西海盟也愈发的分崩离析,霍仲辉虽刹羽而归,日后依旧是要拼个死活的。眼下必要须趁此时机逼撒夫人兑现当日的承诺。消息如惊雷乍起,短短几日便传遍了荆州,武昌,岳州,襄阳等地,陆续有江湖人士前来偷窥打探。朱庄主自知回天乏力,只得听从丘胤明的意思,召回了一批之前撤走的庄众,让刘立豪和陈百生二人统领着,坐镇在未被烧毁的石鼓轩,一面收拾残局,殓埋尸体,一面应付不时前来的江湖闲人。
      马车停在了夷陵郡王府门口,钟泉下车,将丘胤明恭敬地请入大门。
      郡王府坐落在夷陵城东隅的宁静巷陌中,前后四进,房屋不过十来间,虽说得上雅致舒适,可相比那宏大精妙的春霖山庄,便显得寒酸了。也难怪朱正瑜沉醉江湖之中的风光盛名,这蜗居小城不得抛头露面的日子,教人怎生消磨。
      将丘胤明引至中堂后的书房内,钟泉便去通报。屋外又下起了小雨,书房中燃着一炉檀香,可一室潮气中依旧浮动着些许药味儿。方才向钟泉探问郡王近来身体状况,钟泉坦言道,因张天仪重伤难愈,给郡王进献秘方的事儿暂且搁置了下来。郡王精神不佳,加之近日受了惊吓,请了名医来,开了汤药调养,未敢懈怠。丘胤明料到张天仪未死,可钟泉未得朱正瑜的允许,不敢透露他的行踪,丘胤明也未追问。
      约莫半盏茶过去,朱正瑜徐行而来。多日未见,但见他形容憔悴,目中无神。照眼望见丘胤明朝他投来的锐利一瞥,不由得一阵警醒,倏然振作起几分。丘胤明知他为难,便主动开口,款款施了个礼,说道:“朱庄主,别来无恙。春霖山庄虽遭此劫难,但并无庄客伤亡,已属大幸。”
      朱正瑜叹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这些天我思前想后,差不多也看开了。坐下说吧。”兀自踱到窗下,往圈椅中颓然落座。丘胤明亦在他对面坐了,二人均有些难言处,各向窗外观望了一会儿,朱正瑜才又道:“丘公子,扪心而论,我春霖山庄落得如此下场,你可满意?”
      丘胤明微微睨目,似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追本溯源,恩怨之始并不在你我之间。之前因清流会为非作歹,之后又因山庄与西海盟无端生出仇怨。我虽有初衷,但时运难料,又哪里能够独善其身。庄主同我一样,你我本不必有瓜葛,为敌为友,皆非本意。我虽胜得一筹,可也伤及无辜,树敌甚多,更不用提那些个背信弃义,不仁不孝的罪名。谁知从今往后,又得招来多少恶果。”他转过脸来,对上朱正瑜责问的眼神,似笑非笑地淡淡道:“不过,满意二字确也当得。”
      朱正瑜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来见我。”
      丘胤明摆正了坐姿,道:“这是气话。庄主莫要忘了,当初春霖山庄名冠荆楚,并非单靠父亲的武功,更依仗的是庄主的义气仁德。如今山庄毁去的只是皮相,江湖各路受庄主恩惠之人甚多,若庄主有意复出,在下愿意助你。”
      朱正瑜禁不住苦笑了几声:“公子说笑了,哪敢再劳贵手。再说,你不早是西海盟的人了么。我这些时日也明白了个道理,为人不可贪心,我生于宗室,尚不满锦衣玉食,偏要违了祖训律法行欺世盗名之事,现今梦碎江湖,落得个笑柄已算是万幸了。难不成,还要为你西海盟再做傀儡。”
      丘胤明摇头道:“庄主言重了。我并无此意,只惜你是个磊落之人,诚可以交往而已。”朱正瑜垂目不语。丘胤明陪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庄主正值盛年,今后的事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斟酌。楚地素来出英雄,待时过境迁,更有怎样一番天地,现在可无人知晓。”
      “却不知,师父与师弟,将如何。”朱正瑜喃喃自语,瞥了一眼丘胤明,怏怏地说:“以师弟的性子,倘若他东山再起,必与你不死不休。”丘胤明隐隐一笑,回道:“他欺我在先,我这么做算是回敬了他。至于将来,同我有仇的不知几多,不多他一个。”
      话虽如此,朱正瑜却并未看见丘胤明眼底的憾意,兀自思量了片刻,再回神,听他再道:“其实,如此收场已然比我早先所想好得多。”丘胤明见朱正瑜不明其意,轻轻叹道:“终归是保全了父亲的性命。父亲同我之间除了一点血脉渊源谈不上什么恩义,但毕竟为身为人子,倘若当真无可挽回,那便是余生难赎的罪孽。”
      朱正瑜冷冷道:“你这话虽无耻,我倒也明白。师父于我,虽无血缘但远胜亲身父子。他老人家之后安危,自不必你多心。”
      “多谢。”丘胤明点头,又道:“朱庄主,我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朱正瑜皱了皱眉:“我早该想到的,你来此定不只为来聊天挖苦我。且说吧。”丘胤明忽地站了起来,转身伫立在朱正瑜的面前,微微俯身注视着他,问道:“请庄主坦言相告,张天仪现在何处?”朱正瑜一怔,随即转过脸,掸了掸衣襟:“不知道。”
      丘胤明瞧他神色不安,转身踱开数步,才又道:“庄主的仁义,用在这等人身上不值得。况且,恕我直言,你近来体虚乏力,神魂不宁,病灶皆自张天仪所谓灵药而起。他何曾对你仁义。”
      良久,朱正瑜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我乏了。你让钟泉带你去。”
      从夷陵郡王府出来时,雨势渐大,连夜不息,冒雨回到归州城外清水镇,已是次日午后。远远地望见客栈中快步走出一人,冒着雨朝道上迎来,是乔三。
      “老大,你回来啦。长话短说。”乔三上前牵过马匹,“这两天来了许多人呐,恒大小姐也在。”
      在屋檐下卸了雨具,丘胤明急问道:“都有哪些人?几时来的?”
      乔三道:“两天前,陆长卿来了。恒大小姐昨天到的。前前后后还来了二三十号人,有的之前见过,有的面生。老大你来得正好,他们就等着人齐了好讨个说法。唉,大都是从前同春霖山庄有些交情的江湖同道,我们也不敢怠慢。”说着,又拍了拍脑袋道:“对了。祁先生有飞鸽传书过来,你快回山庄去看看。”
      听闻如此,丘胤明心中暗讥那陆长卿的溜滑做派,之前已从陈白生口中得知,陆长卿自丘允携众离开大洪山之后,便派人往青柳庄打听消息,随即遣了大徒弟贺大成相助孙元,一同关照青柳庄事宜,眼下更是马不停蹄地跑来此处做好人。二人毫不耽搁,速往山庄而去。至山顶石鼓轩时,但见不大的厅堂已座无虚席。陆长卿居中而立,正说着什么,恒雨还坐在上首显眼的位置,次第坐着赵英和李寄。余下之中颇有些在杭州露过面的,包括不久前偶遇的葛亮。望见丘胤明回来,一屋半数人陡然起身,陆长卿连忙撩起衣襟快步来迎。
      丘胤明越过一干注视的目光,朝恒雨还看去,她依旧端坐,神态镇定,看来并没有紧急攸关之事,他心下松了口气,随即亦快步上前对陆长卿施以回礼。
      众人回到厅内重新落座,继而诘问之声争相而起,多有为春霖山庄之劫愤愤不平者。可局外之人纵有再多猜疑,毕竟事已过去,有陆长卿在一旁巧言周旋,众人又甚是忌惮那肃穆端坐威仪自现的恒大小姐,终究只得收拾起各自的心思,含糊而客气地陆续告辞。散后,丘胤明同陆长卿述说了造访朱庄主的缘由,望其近日亦与朱庄主多加来往。陆长卿自是明白他的用意,此何乐不为之事,当下一口应允。
      将这些节外是非了结完毕,已是月上中天。雨不知何时歇了,废墟之上好似烟笼银纱,将不久之前的金戈烈火之气皆尽湮埋。石鼓轩下的半坡间一道石梁架于山泉之上,因早间雨水丰沛,此时梁下水声淙淙。自三思院一别,数来并无多日,接连几番生死险境,几乎让人把思念抛之脑后,直到方才猛然相见,丘胤明方觉得十分后怕。支开了众人,和她在这片断墙残瓦间相携游荡许久,恒雨还将分别之后,如何回去见了管头领,管夫人,又遵从了撒夫人留守西安府的指令,前后诸般一一叙说。再回到坡间的石梁上,俯眼观看,仿佛已换了一番光景。
      恒雨还透过树丫远眺了一会儿原先山庄最为可观的几处殿宇,微微侧首抬眸,问道:“你就这么信不过她么?”
      丘胤明听她话语之中颇有些委屈,虽不想违了她的愿,但又不想隐瞒,实言道:“信不过。”
      恒雨还垂下头,有些失望:“那算了。她怎么对别人,我的确常常不能理解。但至少,她从不会骗我。”方才,当她听得丘胤明和撒夫人在郧阳定下的约定时,着实惊讶。此时,听他答得如此确凿,心中虽不快,可也无从辩驳,默默地瞧了会儿树叶上的露珠,忽而面上浮起一丝微笑,转过头道:“且不管她对你有什么想法,总之,管头领那儿我已替你办妥当了。”
      “嗯?”丘胤明十分的意外。
      “你救过管赤虎的性命,管头领他向来恩怨分明。更何况,大师兄之前已然对他的人下手了,他并非甘愿妥协,只苦于时机未到。小高带着子宁回来后,我说服管头领召集部众,将先前未明说的都明说了。”见丘胤明欲言又止的样子,恒雨还的笑容愈发明朗,“这些事儿,你是不好提,可我提便没什么干系。管头领虽从不愿做没有把握的决定,可他的手下却不似他那样耐得住性子。”
      听她此言,丘胤明忽地明白了什么,展眉问道:“所以,随你来的,除了赵伯和李兄弟,还有管头领的人。难怪我并不认得。”
      恒雨还点头道:“你带着他们一同回去见姨妈,她还能说什么呀。”
      “那你呢?”丘胤明关切地道。
      “我陪着你。”
      次日清晨,阳光普照,碧空如洗,似将日前阴霾驱散殆尽。春霖山庄余下的事宜已托陆长卿代为关照,众人收拾行装。昨日见祁慕田信上说,撒夫人回了西海盟在宁羌卫的总部,等他们回去之后重作计较,而祁慕田也已散出消息,让西海盟各大小头领,若有意者皆可前往总部共商大计。西海盟自动荡以来,人心已疲,无论谁都想早日有个结果。事不宜迟,一行人一早出发往夷陵,夜宿南津关,次日登船沿江而下,赶往荆州,北经襄阳,再转道汉水往西去。
      风高水急,船行如矢,傍晚之前便到了荆州。渡口商埠,城郭巷陌,皆是熟悉的模样。刘立豪和孙元二人感慨尤深。清流会旧业凋零,当初被西海盟捣毁后,余下的喽啰们将所辖之会馆寓所纷纷变卖,便各自散落江湖。此行人马甚多,不便聚众而行,于是从荆州码头上岸后一行人便三五散开,约好三日后在襄阳城集结。
      初更时分,长湖边的小客栈中,恒雨还手捧茶杯,坐在后院屋檐下看无为聚精会神地做着手中的活计。纤细的竹丝在他指间穿插盘绕,渐渐显现出一只兽头的模样来,鬃毛凛凛,犄角朝天,圆头圆脑的煞是可爱。恒雨还称赞道:“真好看!就缺眼睛啦。”
      无为将手中快要完工的小麒麟前后端详几番,谦谦一笑:“还不算坏。太久没动手,都快生疏了。”说着,拿起剪子,把小麒麟的尾巴又修剪了一下,吹去碎屑,自言自语道:“勉强还能送得出手吧。”恒雨还抿唇暗笑。
      这时,有人从屋内打开了门,二人回头,见是丘胤明,恒雨还的神情忽的严肃起来,问道:“船找到了?”丘胤明点头。恒雨还倏然起身。丘胤明对无为道:“我们去去就回。”瞥见他手中昂首而坐的小麒麟,会心一笑。无为还来不及说什么,那二人便匆匆去了。
      原来夜过荆州,丘胤明实有另一桩安排。那日朱正瑜松口,将张天仪行藏着钟泉透露给了他后,钟泉便也随行而来。据钟泉说,张天仪身负重伤回到春霖山庄后,曾请求朱庄主让他暂去夷陵郡王府中修养。朱正瑜犹豫不决,最终因惧怕走漏风声,未得应允。后来陈百生等带人前来,朱正瑜自己也回去躲避,便让李盛希把张天仪安置到清流会的旧宅里去了。钟泉还说,不管怎么样,朱庄主对张天仪还是念些情分的,对丘胤明松口的同时,未必不会也走个消息给张天仪。今夜前去能否如愿得看天意了。
      一只小艇载着三人行在黑漆漆的湖面上,极远处零星有渔村的灯火。驾船的是附近的渔民,听说有人要去清流会旧宅,相当诧异,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那庄子上去年有官军围剿反贼,死了好多人,之后就荒废了,乡间都传说闹鬼呢。
      船靠在离庄子尚有二里地外的岸边,钟泉陪着船家等候,丘胤明和恒雨还提了盏灯朝那宅子走去。淡淡月光透下层云,勾勒出屋脊的轮廓,很是安静。二人简单交换了几句,不多时已行至门口。穿过残破的大门,影壁,中门,便是当时同官军交战的中庭了,借着灯光,但见砖地上,回廊下仍旧散落着些破甲残刀。
      恒雨还悄声道:“若不是当年西海盟的那场叛乱,这些事儿都不会发生。那时,张天仪倾吞了数不清的钱财宝物,跑到中原来兴风作浪。你不是说,清流会散伙后,张天仪又去做药材买卖了。该是人缘广,又有钱。真难相信,他会藏身在这儿。”
      “难说。张天仪可谓是春霖山庄的大金主,朱庄主和他交情也不错。虽然不情不愿地同我妥协了,可谁知道又有什么变化。”丘胤明四下观察着道,“他未必在这里。”刚要挪动步子,恒雨还忽然拉住了他,作了个屏息的手势,静静立了一会儿,轻轻道:“我觉得后面有人。走。”丘胤明半信半疑,但见她笃定,便跟着她轻手轻脚地向后堂摸去。
      左右转过两道墙,恒雨还停下脚步,熄了灯,才又继续前行。没多久,树影墙根后渐渐的亮出几丝光线来。二人交换了眼色,转过墙角,眼前赫然是一间收拾得干净的屋子,窗户开着,壁上映出两道人影。
      “来了?请进吧。”屋内人声音不大,似有病恙。二人心中一凛,夺门而入,便看见屏风之后,罗汉床上,两人对坐下棋。其中一人拥着薄毯,脸色晦暗,不是张天仪又是谁!而与他对弈的长眉和尚亦是脸熟,稍加思索便认出了,正是九华山的枯云禅师。
      “阿弥陀佛。”和尚双手合十向二人行了个礼,“既然缘当如此,施主又何必如此执着。”丘胤明细细瞧了瞧张天仪,对枯云道:“师傅的意思,是他将死之人,我何必来多此一举?”枯云叹道:“老僧与他颇有些渊源,特意前来送他一程。空门之人,不多妄语,善恶本一,因果自了。施主来或是不来,其实并没甚么差别。”
      丘胤明道:“如此,既然终是一死,何惧早晚。”目指张天仪,“张先生,看你伤得重,病入膏肓,枯云也救不了你。不如就今晚,旧账新账一起了结。”
      张天仪呵呵一笑:“拜你所赐,在下无话可说。”继而慢慢收敛了表情,“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刚说得一句,便连连咳了数声,抚胸片刻,抬头幽森森地看向恒雨还道:“时不济我,只怪天意。如他这般,日后下场未必如我,恒大小姐,你说是不是?”
      恒雨还皱眉不语。丘胤明一步步走上前,手已握上刀柄。但听枯云道:“丘施主且慢。张先生原本已知你会来,本可不见的。”
      丘胤明闻言,驻了脚步。
      枯云从衣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置于棋盘上。张天仪慢慢伸手,将小瓶握于掌中,摩挲片刻,抬眼对丘胤明道:“张某人一生起起伏伏,不缺荣华富贵,唯这一死却是寒碜了些。”话音未落,突然拔去瓶封,仰头将瓶内之物倒入喉中。
      丘胤明猛然醒悟,一个箭步上前抢过瓶子,可为时已晚。张天仪咯咯地轻笑了几声,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脸色渐渐青紫。丘胤明转身欺向枯云,急问道:“你给他吃的是什么?”枯云面色坦然:“生死幻梦,张先生已然看透,贫僧助张先生解脱,亦属功德。”丘胤明眼睁睁看着张天仪眼神涣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莫可奈何,却又不甘,再问:“无解么?”枯云道:“此便是解。”
      “你……”丘胤明怒视枯云。
      “算了。”不知何时恒雨还已走上前来,悄悄将丘胤明的刀把按住,“他自知大限难逃,就让他这么死了吧。”
      丘胤明盯着张天仪那已形同朽木的躯体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转身随恒雨还朝外走。可谁知,将要出门时,却刹那回身,迅雷不及掩耳间闯至榻边,一刀斩下了张天仪的头颅。
      枯云端没料到他如此,未及阻拦,此时怔怔看着满榻四溅的鲜血,脸色倏然间化作死灰一般,缓缓转过头来,颤声道:“丘施主,你……如何连逝者也不放过?”
      丘胤明震去刀上的血珠,侧目道:“我再送他一程。烦请大师妥为安葬。”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一路无话,直到跨出大门的时候,恒雨还忽道:“你是怕他诡计多端又耍手段骗你?” 丘胤明低声道:“怎能不防。”嗓音有些暗哑,日前积下的伤愈合甚是缓慢,方才用力后,胸腹间隐痛又起。
      恒雨还瞧了一眼他忍耐的模样,放慢了脚步,有些没好气地说:“其实,派些人来结果他就可以的,你偏要自己来,还落个睚眦必报的名声。”丘胤明苦笑:“我的名声早已无可救药,还在乎这些。”想起过往同张天仪的交锋,心中的确松快了,说道:“他早该死在我手上,虽迟了些,可我乐意。”
      此夜过后,一路顺达。荆州事了钟泉便回了夷陵,丘胤明,恒雨还和无为同行至襄阳。无为依早先的计划,先自告别往汝南去接东方麟,欲将她护送回南京之后便南下回崖州去看望师父。此去路遥,亦为斩断尘缘,再会不知几时。不过惜别之际,无为显得甚是豁达洒脱,倒给他人平添了一缕叹息。
      从襄阳走水路至宁羌卫,少说也需十天半月。丘胤明本想换作快马陆行,及早同撒夫人和祁慕田会面,可恒雨还却执意不肯,其余众人似也更愿坐船,于是依旧雇了船只不慌不忙地沿汉水西行。
      自众人在襄阳集结之后,沿途所行处,皆示以西海盟的旗号。丘胤明因那晚将恒盟主的信物示之众人,亦光明正大地成了西海盟的大头领之一。途径郧阳,王金率众以大礼相迎,传达了撒夫人留下的口信,所言同祁慕田信中的意思相差无几。时过境迁,王金见到丘胤明时,只字不提之前蓄意烧船的事儿。两日后的傍晚,众人搭乘的四支船陆续抵达金州,在管老头领辖下的一处埠头停靠。
      岸上已有数人在等候,领头的是管老头领的管家赵鲲。恒雨还从船头踏上岸时,抬眼便看见高夜也在接应的人当中。这时,赵鲲方上前来见礼,说了一席话,恒雨还看高夜神情严肃,仿佛有事,可时下不便,便对他使了个眼色,容后再谈。
      赵鲲将众人引至客栈,备上了酒饭。丘胤明之前未见过赵鲲,却听无为提起过,去年在西安府马正被刺杀前后,曾和他有些交往,是管老头领的心腹之人。如今,撒夫人和祁慕田已然放出了召集头领总部会面的消息,想来各人也要有所抉择了。匆匆吃了晚饭,撤去盘盏,赵鲲将管老头领的一封书信取出,对丘胤明道:“临行前老头领吩咐在下,说西海盟几经磨难,皆因同室操戈,如今外敌已退,他不想多生仇怨。”
      在丘胤明读信的档口,赵鲲对恒雨还道:“几天前,霍头领来过西安府。” 恒雨还并不觉得意外,举杯喝了口茶,问道:“他见了谁?说了什么事?”赵鲲道:“倒也没什么,他又和老头领,和管夫人提了迎娶二小姐的事,希望早日完婚。唉,依我看呐,老头领是不愿同霍头领生怨的。毕竟,少爷同他关系密切,二小姐的婚约也已经定下了。”
      “其他的恩怨,他年纪大了,便不想纠缠,也是人之常情。”丘胤明已将信读完,顺手递给了恒雨还,说道:“不过,我还是想请赵管事回去劝劝老头领,西海盟中德高望重的头领本就只有二三人而已,这次集会管老头领倘若缺席,岂不可惜。”
      赵鲲道:“丘头领说得在理。上次大小姐颇费口舌,才说动了老头领派出人马。眼下消息刚送出不久,要等各路头领齐集尚得有些时日,老头领未必不会改主意。”
      恒雨还问道:“赵管事,你可知道霍头领现在何处?”
      赵鲲摇头:“这倒不清楚。他只在府上住了一晚,便说先回临洮府一趟,次日一早就走了,手下的人都没带,只吩咐了他们自往宁羌卫总部去等他。大小姐,我听说,临洮府旧地的人已散了十之七八,也不知他能召回多少来。”
      “别小瞧了他。”恒雨还叹道,“当初父亲留在那里的人大都和他共事过,虽然后来各自为营,但只要他去了,照样能令那些盗匪头目俯首称臣。”她一面说着,一面起身,走到门口朝楼下看了看,回头道:“高夜好像找我有事,我去去就来。”
      “我看高公子自从霍头领离开后就一直有心事,这几天也不怎么说话。”赵鲲寻思着道,“估计是为了师兄弟之间的变故在烦恼吧。正好,他不跟我说,想是要跟大小姐你说。 ”
      恒雨还下了楼去,丘胤明和赵鲲继续谈论了一会儿西海盟的局势,待夜色昏暗时,众人各自散去回房休息。
      客栈离江边不远,二楼窗外能望见码头。夜深人静时,月光下船影绰绰,江上如罩轻霜。丘胤明凭窗而立,屋里没有点灯,月华清浅,仿佛能洗去脑海中的诸般思绪,一时无比安宁。不知站了多久,忽然有人轻轻叩门。
      他疑惑地回头看了看,移步至门边,轻声问:“谁?”
      “你没睡吗?”恒雨还的声音悄悄道。丘胤明拉开门闩,恒雨还轻轻地挪了进来,没说什么,自顾在桌边坐了。
      “怎么了?”丘胤明见她有些异样,猜想着是否因为高夜同她说了些什么,也到桌边坐下,再问道:“小高这次来,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消息?”恒雨还摇了摇头,并不回答,眼帘微垂盯着桌子瞧了半晌,探出手来抓着丘胤明的手腕道:“我想在你这儿呆一会儿。”丘胤明心中更觉奇怪,未及再说什么,恒雨还却忽地又站了起来,在屋里徘徊数步,才回到他面前,说道:“明天一早我要先离开。”
      丘胤明一怔,心下没来由地沉了沉。
      “你看,眼下所有的头领都在召集自己的亲信,我和小高也得做些什么,不是么。”恒雨还双手背在身后,不安地搓着衣服的下摆,“小高他想去找二师兄。原本二师兄是跟着大师兄的,可现在我们也不知他作何打算。我想回去西安府一趟,再见见管老头领,还有管夫人。”一面说着,一面端详着丘胤明的脸色,见他并没有赞同的样子,她似有些着急了,轻轻跺了跺脚,转身踱向窗边,又回过头道:“反正,我得去一次。”
      丘胤明满腹不解,起身跟了过来,从身后揽住她,问道:“非得你自己去?让赵鲲去不成么?”
      “嗯。不成。”恒雨还毫无迟疑。
      万籁俱寂,茫茫夜色浑然一体,两人站在窗前似也融入了这一片静默之中。过了许久,丘胤明才低声道:“好吧,不过人各有心,也不必强求。去了,快些回来。”
      恒雨还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来,澄澈的的眼眸中柔光微漾,在某个瞬间,丘胤明突然有了一丝伤别的错觉,可转眼便被她猝不及防抵上前的一吻给抹去了。她温热的嘴唇有如燃灯之焰,手臂缠上他的脖子,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道:“知道吗,我很想你。”多日以来埋藏在时局之下的久别眷恋便随着这句话似江河水流一般不可抑止, 在那带着江水气息的清凉夜雾中,她紧紧贴上前来的身体将他尚存的清醒焚之一炬。
      次日早晨,丘胤明从沉睡中转醒时,窗外已天光大亮,从码头处飘来的嘈杂人声不绝于耳,就同昨日刚上岸时一般光景。若非枕上还留着恒雨还的几缕头发,昨夜种种恍若一梦。出门见得众人,方知她和高夜都已在天亮之前走了。赵鲲说,早间还见过他俩,恒雨还骑马往北,高夜往西。二人所为之事众人多半也已知晓,还在纳闷丘胤明为何迟迟未醒。既然如此,丘胤明便未再多想,携众登船,继续西行往汉中府。
      西海盟在宁羌卫的总部耗时五年而建,这一行人中,只有赵鲲和另两名管头领手下的小头目曾去看过,一路上向众人说起,皆赞不绝口。船至汉中,已有祁慕田的人在江边相迎,时辰尚早,随即换马上路,日落之前经铁锁关入了宁羌卫。折向东南三十里,山岭横截处,清河环绕,秀岩密林之间,高低错落有壁垒蜿蜒,四面角楼矗立,围着里面的房舍与楼殿,宛若一座小城池。
      祁慕田和撒夫人一同出得城外来相见。不出所料,撒夫人并不提称臣之言,不过倒是一转先前的傲慢态度,礼数周全之外还表露了些亲和之意。反复无常,皆属各人应时而动,丘胤明并不计较,他此刻正惊奇于眼前所见。也曾想过,西海盟向来由着各大头领各自为政,庞大松散,到底如何才能一同运作,如今或许能够窥得一些端倪了。
      城中经纬交错,粗看与寻常街市无甚大异,但少了百姓人家的烟火气,沿大路走去,多的是工坊,行会,馆驿之属。入夜之后行人车马不多,有执弩佩刀的武士穿梭巡视。接风宴饮罢,祁慕田将众人分别安置,随后带着丘胤明登上位于城北的一座高塔。
      是夜月明星稀,循阶而上,不时能看见镶嵌在壁龛上亦或是摆放在立柱间的石雕,木雕,瓷片,彩砖,神佛异兽,形制多样,且都十分古旧。祁慕田见丘胤明好奇,笑道:“这些都是西海盟的旧物,从前数代的基业也是几经迁徙,留下些残迹,权当供养。我等虽是些法外之人,却也各有信仰。”
      高塔九层八面,从顶台临空望下,城中各处尽收眼底。祁慕田将每一处地方所辖何事对丘胤明依次指点。原来,这满城的部署,至今所启用的尚不足十之二三。当初恒盟主摈弃旧业迁到此地,做的是破釜沉舟之举。
      祁慕田道:“他是我此生敬佩的第一人。”
      “可惜,我和他相见已晚。”丘胤明不禁回想起和恒靖昭的寥寥数面之缘。
      祁慕田微微摇着头,说道:“就这样,你俩还不是密谋了一通,连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西海盟的头领。”自顾笑了笑,转而言道:“接下来,你可得想想,这片空城之上你当如何。”
      丘胤明沉吟片刻,回道:“创业不同于争抢,这上头,我恐怕还远不如撒夫人。”祁慕田呵呵一笑:“她的确厉害。你可知,将总部迁徙此地,所耗费的资财,木石,工匠,以及近年来供给着数路人马的开支,皆是她一人在后掌管着。霍仲辉虽然也费了许多精力经营西海盟的生计,可若离了她,怕是承接不住的。”
      “这便是所谓独木不成林。倘若没有雄霸一方的武力,也辖制不住这偌大的身家。” 祁慕田颇有感概,“那时若没有玄都,又怎能令部众甘愿臣服。”
      “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个打算。”丘胤明不免有些担心。听说,高夜两天前已来过,把次仁东珠给叫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霍仲辉手下的人已到了,祁慕田还收到了他的书信,的确说,往临洮府去召集旧部。算日子,也许得个把月才能回来。
      数日之后,陆续有人马抵达,一些往日并不曾共事过的小头领聚集一处,难免生出些口角事端来,难得连日太平。
      这天午后,祁慕田和撒夫人召集了众头领在大殿上议事。忽有随从来报,管头领和管夫人一行已到了城外五里,来者甚众,看似倾巢而出。祁慕田闻言甚是欣喜,立即暂停了商议,十几人一同到城外迎接。
      远远看见一队人马浩荡而来,丘胤明极目搜索,可到了近前,仍不见恒雨还的踪影,心中大惑。相互见礼之后,未及回到大殿,便直向管头领询问。
      谁知管寿棠一脸诧异:“大小姐从未来过。老夫近日来左右思量,深觉愧对盟主。今日才来,甚是罪过。上次大小姐屈尊来求,老夫已然担当不起,哪还能再劳她前来。”
      祁慕田也甚觉蹊跷,皱眉道:“她一定有事瞒着。”转头看了看管夫人,又望向撒夫人,二人皆毫无头绪,最后目光落在丘胤明脸上,只见他正低眉深思,神色渐渐由疑惑变得严肃。突然,他抬起头,低呼了声:“不好。”
      众人皆惊,纷纷注目。丘胤明望向撒夫人,问道:“玄都的规矩,掌门是怎么定的?”
      撒夫人蓦地一怔,继而神色惊惧,颤声道:“如果大家都推举一人也就罢了,但若两人想争掌门的位置,当由入室弟子为证,回到师门去决一生死!难道她……难道他们……”
      丘胤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扭头四顾,正瞥见了赵英,快步上前,喝道:“跟我走,给我指路。”二人大步改作飞奔,朝马厩而去。
      所有隐隐浮漂浮在暗处的疑惑和不安都在那一刹那恍然明了,心中顿时升起无限的懊恼。他本该觉察到的!可恨,为何不早日问清楚。亦可恨,即便问了,她也绝不会说的。难怪,那晚与他极尽缠绵之后却不告而别,分明就是不忍相别。此刻再回想起她拙劣的谎言,满腔悔恨无以言表。
      星夜兼程催马疾行,记不得路上看到了什么,只不过是一座座记不得样貌的山,和一条条或深或浅的河,有时是满眼的绿色,有时又变成了无边的荒芜。
      夜晚最是难熬,一连数日露宿旷野,愈是空寂之处,那些无从所来的颠倒梦想愈是无孔不入。过去将来凡所未解亦或无从可解之事纷至沓来,思绪飘摇,终不能落在那一个直须面对的未知之上。
      朝行夜宿,不知走了几天。
      盛夏将至,原野上依旧很冷,天气更是瞬息万变。一刻前万道金芒光耀雪山之巅,一刻后乌云卷地风如狼啸。天低野阔,山川孤绝,全然不似人间景象。当赵英抬起马鞭指向极远处一抹似真似幻的湖光时,丘胤明方如梦初醒,这便是玄都了。
      黑马也已精疲力尽,低头跟随在丘胤明的身后,缓慢地爬上湖边的山坡。齐腰深的夏草间满是红红白白的野花,湖水中倒映着四周的崖壁嵯峨,深不见底,风过云动,在湖面冉冉行过。一声鹰啸划过天际,云层忽然间裂开一道口子,如烟如瀑的阳光倾泻而下,又从湖中溢出,照得人睁不开眼。
      光影浮动,对面山坡上行来三人。高大魁梧身披藏袍的是次仁东珠,冷漠如旧的杨铮走在中间,原本走在最后的高夜望见来人,便拔开了步子朝这边跑来。丘胤明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堵上了胸口,每呼吸一次都牵起旧伤的痛楚,脚下如同灌了铅一般,迈不开腿。便是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高夜一点点靠近。
      高夜喘着气的声音穿过不息的风声,飘到耳边。
      “她胜了,胜了!”
      路行此尽,千钧尽释。丘胤明竟猝然觉得,不知该向那位神佛忏祷,心乱无措,差点站不住。高夜面带笑容奔上前来,一把将他抓住,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丘胤明什么也没听见,任他拉着往前走。
      直到一座石屋前,这才听见高夜说:“就是这儿,她刚睡了。”
      轻轻地推开门,屋里光线暗淡,火塘里的余焰将屋子烤得温暖。墙角倚着她的长枪,雪刃含光,仿若有神。地上和墙上都铺着厚毯,恒雨还闭目躺在垫着狐皮的小木床上,裸露在外的左肩厚厚的缠着纱布。高夜轻声道:“还好,受了点伤,没什么大碍。你要什么,我替你去拿。”丘胤明摇摇头。
      不多会儿,高夜拿来一壶奶,一袭狐裘。暮色渐侵,窗外寒意骤浓,恒雨还尚在熟睡,丘胤明点起灯,拥裘在床边席地而坐,浓稠的牛乳下肚,睡意不可抵挡,不知不觉便靠着床睡着了。
      万籁俱寂。
      天幕低垂,彤云蔽日,一座高山尖峰矗立直插云霄,脚下沙石遍地,道路崎岖,回头不见来路,去处遥遥无尽。左右四顾,皆是荒原。
      他不停地往前走着,山高且险,却毫不令人疲倦。心中似有牵念,可又恍恍惚惚不知所属。忽的,天地间纷纷有雪飘然而至,随风飞卷。风雪之中窈然现出了一袭红衣,乌发飘扬,背影绰约,缓缓前行,往高山上而去。
      猛然间,醍醐灌顶,不知从何而来无声的惊雷在心中震荡响彻,她去往那山巅便不再回来了!
      风吹乱雪,如枪戟般直刺天幕的山峰若隐若现,冰冷的雪片蒙上脸颊,迷了双眼。不知何时,脚下的路已变成一道狭窄的石梁,天地晦暗,四野空茫,她的衣衫血红刺目,渐行渐远。狂风似浪,飞雪如刀,再怎么奋力前行,也是望尘莫及。心头的支柱在慢慢碎裂,他似乎能听到自己无助的呼吸。
      一刹那间,地动山摇,脚下的石梁坍塌了。
      狂烈的心跳将视线拉入了混沌之中,耳边模糊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微凉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一个轻微带着些笑意的声音道:“你怎么了?”
      丘胤明懵懂了半晌,突然意识到那都是梦境。
      灯早就熄了,窗外透来淡淡晨光,恒雨还睁着明亮如星的眼睛,正有些吃力地伸手触过他的脸,指尖湿润。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眶边满是泪水。
      “你做梦了吗?你竟会哭。”恒雨还缩回了手,轻轻舔了下手指。
      丘胤明连忙胡乱地用袖子抹了脸,口舌艰涩道:“梦里下雪了。”此时见她安然无恙的躺在面前,不知有多少话无法言说,索性都咽下,起身点灯,把火塘拨旺,又掀窗朝外看了一眼,长空星隐,朝霞初现。
      恒雨还笑微微地看着他:“茶在柜子上,水在后面,你先煮茶,然后替我洗头,再帮我把伤药换了。等太阳出来,我想出去透透气。”
      藏镜湖的水深邃幽碧,一束清亮的水流从崖壁顶端落入深潭,碎金破玉。当那一缕缕柔和的阳光从挂满了苔藓的崖壁后投射到水面时,便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掀开了覆盖在明镜上的黑绸。
      片刻之间,镜中万象。湛蓝如海,天青若瓷,莹白似珠,光明焕然。
      仰望云高天阔,远山如龙,极目晨雾初散,绿野无垠。丘胤明伫立湖边,将此情此景刻入脑海,思极惘然,深不知何为梦何为真。
      一阵风吹来,湖面泛起涟漪,模糊了两人在湖中的倒影,恒雨还的声音轻柔而欢快:“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这湖底住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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