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同心共济 ...

  •   乍雨还晴,冥空初霁,烟林宿霭潇潇。春染云芳雾薆,绿暗红娇。风回镜池影乱,月伴永夜清宵。若彼凝眸处,摇光落野,河汉昭昭。执矣惘矣,缱绻难离,几问沧海轻涛。怕只道,生途梦浅,蓬山路遥。笑言白首不期,万劫亦作鸿毛。相鉴如影,共叙此间,暮暮朝朝。
      残月如钩,晨光似水,山林中薄雾初散,青砖地下直透来阵阵凉意。恒雨还披衣席地而坐,接过丘胤明递来的水,轻声道:“跟我说说吧,出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丘胤明将火堆拨旺了些:“先回京山。不知昨天有没有走脱的西海盟兄弟。”转眼,见一束束清浅晨光洒在她身上,明媚无瑕,艳质天工,心中暗叹,人间至宝不过如她。
      二人心里皆明白,这样的时候做了这样的事,实在是违俗背礼,可既然情深难已,互有予求,倒也问心无愧,于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谁也不提什么,收拾了一下,便下山先朝昨夜看见的村庄行去。打听了方向,才知道昨天的岔路走得远了。
      在回京山县的路上,说起霍仲辉如此强硬逼迫西海盟的人追随他,虽能让人暂时屈服,可毕竟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恒雨还回想起从前听闻关于父亲掌权前后所为,虽也是一番残酷角逐,但到底得到了许多人死心塌地的跟随,更未做出谋害盟主这种事,和霍仲辉眼下的境地绝然不同。
      此时二人之间的一点嫌隙早已释尽,也不再各自懊悔,冷静下来商量对策。照丘胤明的猜测,霍仲辉若得了重要的人质,那目前就该是抖出来威胁他们的好时机,看来只能见招拆招了。恒雨还觉得,他对师弟们尚有情义,不会轻易伤人,但一想到妹妹,她还是心神不宁。
      行至半途,出乎他们意料,竟遇到了十来个西海盟的人。
      众人见恒雨还安然无恙,皆现喜色。为首的叫李寄,之前是恒靖昭身边的近侍,恒雨还小时候就认得他,是个小头领,先前在岩洞里带头要反霍仲辉的就是他。
      昨日乱阵中,有丘胤明,次仁东珠和杨铮拖住了霍仲辉和狄泰丰等人,李寄等人才得以奋力突围,之后在山里躲了一夜。这时相遇,李寄难掩激动,疾步上前拜道:“多谢丘公子相助,我等方能脱身!大小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昨天我们几个逃出来之后,藏在洞口附近,没过太久,就看见霍仲辉押着次仁公子和杨公子出来,还有春霖山庄的一伙人,却不见你们二位,真是着急啊。”李寄抹了把额头,“哎,当时想进去瞧瞧,又怕……怕那是龙绍的地盘,有埋伏,兄弟们……”
      看他说得吞吐,面有愧色,丘胤明已会意,即道:“别介意,现在危难关头,万事小心为上,兄弟们的性命最要紧。”转眼见这十来人中,半数都有伤在身,又道:“各位都辛苦了,我们先去找个地方安顿一下。”
      长话短说,因先前已知丘允在大洪山三思院陆长卿处做客,便猜想霍仲辉和春霖山庄的人极可能往那里去了。路过京山时,又从当地人口中打听到,的确有许多江湖人打扮的往北行去。于是丘胤明和恒雨还带着李寄等人循迹缓行,日中之后不久便寻了个小镇落脚,令众人好生歇息。三日之后,方行到大洪山东麓名为三里岗的一处集镇。
      为掩人耳目,十几个人特意乔装成从山里贩木材的行商,将兵器藏起,着麻衣草鞋,恒雨还也是男装打扮,低头走在形容落拓的众人中间。
      日色西偏,民居院落中炊烟四起,巷子内狗吠不息。越近小镇中央,越让人觉得异样。这里远离官道,想来该是相当闭塞的地方,为何这般热闹。只见路上不时有三五成群,江湖人模样的招摇而过,有的像是绿林好汉,有的半文半商,还有术士,头陀,乞丐模样的,盘踞在镇上零星几家饭馆。怕事的乡民早早关门躲避,更显饭馆里人声嘈嘈。
      见此情形,众人肚中诧异。行至镇上唯一的一间驴马店,被告知,只剩下柴房了。眼下自不计较,于是赶紧卸下行装,到屋外盘了两张桌子。丘胤明拉住店家问道:“这是有什么事么?怎的那么多外乡人?”
      店家朝他打量了几眼,陪笑道:“大哥,你们难道不知道,这山里的三思院一有大事,这里就有生意。诶呀,最近大事可多,去年末刚闹了一场,不久之前听说来了个什么宗师,这几天又来了一帮人,都是你们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丘胤明听得“你们”二字,脸色僵了一瞬。店家连忙事不关己,退出半步道:“各位好汉,我们做生意的不管闲事,也不知道什么。你们的饭菜马上就来,就来。”说罢又去招呼别人去了。
      丘胤明刚想说什么,忽见旁边桌上几人起身朝另一伙刚来的打招呼,一群人挤攘攘地坐下,便开始交谈。方才在外头或是此时在店里,丘胤明已发现好几个眼熟的身影,就是叫不上名字,仿佛在杭州见过。此时,听旁边桌上有人道:“诶,听人讲,那新的武林盟主最近住在三思院,哥几个也来凑凑热闹。”
      “胡老弟啊,你没去杭州看那武林大会,真是可惜了!”旁边一人拍着桌子道,“那老宗师的威风劲头,所向无敌,啧啧,如今谁不想去春霖山庄混饭吃。你看看,那么多人跑过来,为求一见。也不知见不见得成。”
      方才那汉子有几分不好意思,咧嘴道:“不怕兄弟笑话,这不,最近官府管得严,生意不好做,才想来碰碰运气,以前就听说春霖山庄家大业大,如今更风光,所以忍不住来瞧个热闹。”
      另一人笑道:“胡兄太谦虚了。大家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恒雨还抬肘碰了一下丘胤明,低声道:“我现在真是明白了,要招揽些像样的人真比登天还难。”丘胤明浅笑道:“人若能尽其用,未必就要个个是强手。像刘立豪,孙元这样的,你可看得上?”恒雨还摇头,口中却道:“不过你说得对。”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呱噪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长衫背着书箧的人双手抱头从店堂前面朝后奔来,两名大汉紧追其后,口中直叫“你个臭说书的!上次瞎说一气,害得大爷们被人找麻烦!”“今天不好好揍你一顿不解气!”
      “救命!救命啊!”那说书的在后门槛上绊了一跤,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撞在丘胤明背上。丘胤明侧身将他一把拉住,可书箧还是翻倒,稀里哗啦散了一地。后头两个大汉此时也跳了过来,指着骂道:“臭说书的!”扬起手掌就要扇来。
      “等等,等等。”李寄从座上立起,伸手拦住那大汉道:“有话好说,伤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也算不得英雄。”
      那说书的跌坐在地上,急忙附和着:“大爷饶命啊。小可靠嘴吃饭,一时说错什么并非本意,更无污蔑之心。大爷宽宏大量,小可以后再不敢乱说了!”
      恒雨还探头一瞧,这说书的好生眼熟,回想片刻便恍然,这不是去年在江口镇避雨时曾遇见过的蔡先生么,那一口书说得天花乱坠。此时两个大汉估摸着他们人多不好惹,骂了两句,悻悻回头。蔡先生从地上爬起来,整整帽子,将衣衫拉直,朝李寄和丘胤明不住作揖。
      趁他收拾书本行李的当头,恒雨还将这蔡先生的事告诉了丘胤明。丘胤明心念一动,看那说书先生直起腰来,就要背上行囊,即道:“先生慢走。远行而来想必也疲了,又遇上这等无理粗汉,真是出门在外无奈事多。不介意的话,坐下一同用饭吧。”
      蔡先生瞧这人话虽说得客气,可那神态分明不容人拒绝,再看座中十来人个个精神,穿得虽同乡下人一般,难保也是江湖豪强,只得点头,束手束脚地端正坐下,接过旁边李寄递来的茶水,喝了半口,舔舔嘴唇,点头道:“多谢关照。各位,各位从何来,往何处去呀?”
      丘胤明微笑道:“不瞒你说,我等到此就是为了上三思院去的。蔡先生,可也是来凑江湖热闹的?”
      听他直呼姓氏,蔡先生手一抖,差点把茶碗翻倒,满面讶异:“大哥……认得小可?”
      “在下听说,蔡先生最能讲时新故事,江湖逸闻,有名有姓,堪称一绝。今日有幸得见,不知先生是否又有新鲜见闻?有的话,不妨说来听听。”
      蔡先生愈发拘谨,尴尬一笑道:“不敢献丑。小可平日在市井为迎合时兴,说些江湖故事讨彩,糊弄闲人尚可,这,真人面前不敢乱说。”
      “既然不敢说,那先生跑来此地却是为何?”丘胤明捏开一个花生,“哦,我知道了,来实地采风,好搜罗些新鲜的事。”
      “对,对。”蔡先生也伸手捞过一个花生,“大哥明鉴。这,虽说是个娱人的行当,也要有些讲究。”说到本行,蔡先生顿时自在了不少,“向来说书的,都讲那些汉唐两宋旧事,老生常谈,没甚么趣味。小可另辟蹊径,爱说当世当下风味,那就要讲究个‘真’字,不可杜撰妄言。”
      在座众人见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禁纷纷得趣,有人就问:“那这回你听到什么风声了?明知有这么多江湖人还敢一个人来?”
      蔡先生道:“前些日就听说春霖山庄的老宗师在杭州武林大会夺魁,现在紫霞居士处暂住。这倒罢了,前天又听人说,有西海盟的一个大头领进山。”此话一出,众人皆停杯歇手。蔡先生不知所以,生怕又说错了话,将那剥了一半的花生捏在手里,目光闪烁道:“既然大人物都聚在这儿了,我,我猜必有大事,这才……”
      丘胤明心想,这说书的貌不惊人,消息可真灵,比邻座那些江湖汉子知道得还清楚,果真是名不虚传。见他被众人盯得动都不敢动,连忙笑了笑,对他说:“先生对行当如此上心,实令人佩服。别拘束,请随意。”招呼来店家,又叫加了两个好菜。继而问道:“先生可知道方才那两个莽汉是什么来路?”
      “唉,叫做飞虎寨。”蔡先生直摇头,“没想到江湖帮派竟还有重名的!”丘胤明自顾转念,耳边听蔡先生继续道,“也不知先前什么时候说了另一个飞虎寨的事,结果被仇家听去,找上了他们。”一旁便有人取笑道:“都这样了还敢说真人真事?不怕掉脑袋?”
      且说这顿饭刚吃到一半,只听前面又是一阵人语脚步声,呼啦啦地闯进十多个大汉。蔡先生回头一看,顿时从座上跳起,绕到众人后面,口中直道:“救命!又是他们!”其他食客见事端又起,笑呵呵的看热闹。
      “大哥,就是他们。”说话的便是方才所见其中一人。但见一名魁梧大汉昂首阔步走在中间,身厚臂粗,脸膛红得发亮。
      原来是湘北常德的飞虎寨主葛亮。那葛亮一眼看清了丘胤明,登时愣住,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丘胤明随即立起上前拱手道:“葛寨主,别来无恙。”
      葛亮此时甚有些手足无措,挤出个笑容回礼道:“原来是丘寨主……”话刚出口,丘胤明即刻抬手阻止他,小声道:“葛寨主,请借一步说话。”葛亮的随从们见丘胤明二话不说将他们的老大带出了门,而四周投来的好奇目光煞是扎眼,有人便埋怨那两个起先追蔡先生的:“就你们不识好歹。”方才还气势十足为老大指认的那汉子脸上挂不住,朝地上一蹲,含糊道:“这谁知道。诶,店家!上点茶水!”
      过了一会儿,丘胤明和葛亮从外面回了进来,葛亮点头道:“好,那今晚见。”说罢招呼手下,径直出了客店。
      蔡先生惊魂方定,赶忙对丘胤明深深一躬,道:“多谢大哥救命。”重新坐下后,丘胤明道:“先生今晚请和我一起去见见那位葛寨主。”
      “这……”蔡先生刚夹起的菜跌落碗中。
      “别怕。那位葛寨主是个讲道理的人,方才我已替你说清楚了。不过,这就算你欠我个人情,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蔡先生是个聪明人,见了方才一幕就已明白,此时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低头大口吃饭。
      日暮西山之后,西海盟众人分头行事。李寄和手下到镇子上打听风声,丘胤明将刚才和葛亮的谈话内容告诉恒雨还。原来,葛亮带人来此,倒不是为了投春霖山庄,而是来找人的。
      杭州大会的时候,葛亮的二弟听说《十方精要》仍在白家,便偷偷拉了几个喽啰夜探白府,之后被葛亮痛骂一顿,心中不平,带了几个手下赌气而去,碰巧遇上了眉山飞虎寨的袁刚。那日被东方麟等人抓了个现行的就有他们的人。不久前,出走人中有个念旧的回去给葛亮稍了个信,葛亮才知道他二弟随袁刚一起投了春霖山庄。当时葛亮的气也消了,便特意赶来为劝弟弟回去,方才刚到,准备次日一早就上山。
      听葛亮将他二弟面貌形容一番,丘胤明便隐约觉得数日前被他追杀灭口的几人中就有其人。不过袁刚一伙被霍仲辉全数灭口,内情已然湮灭,于是在葛亮面前只得不动声色地转而言他,心中十分懊悔。起先正为如何上山去探听消息而苦恼,方才巧遇那说书先生和葛亮,他忽然有了主意,同恒雨还商量后,带着蔡先生前去拜访葛亮,为蔡先生摆平误会,请葛亮卖个面子带蔡先生上山去采风,又写了一封书信请他们私下里递给陆长卿。
      待回到客店时,已过二更,却见柴房里面点着灯,推门进去,只见围坐了一圈人。见他回来,数人起身作礼,都是祁慕田的手下。恒雨还走上前来,神色焦虑道:“子宁和小高在霍仲辉手上。”
      “祁先生已经上山去见丘……令尊了。”祁慕田的一名手下说得有几分吞吐,“让我们在山下待命。方才遇见了李大哥,才知道公子和大小姐也在这里。”
      最糟糕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见恒雨还忧愁满面,丘胤明一时里不知说什么好,沉默片刻,问祁慕田的手下:“先生何时上的山?”
      “昨天。可一直没有消息来。我们都急呢,这该怎么办?”
      恒雨还徘徊几步,忽然回头道:“不行。我得去救妹妹。”
      李寄道:“这……硬来恐怕太困难。霍仲辉和老宗主二人联起手来无人能敌,更何况,大小姐的师兄弟三人都在他们手上,还是想个万全之策为好。霍仲辉虽和我们反目,可对兄弟还是讲情面的,想必也不会难为二小姐。”
      恒雨还默默摇头,欲言又止,皱着眉头不断在墙边踱着步。
      丘胤明心下斟酌几番,说道:“等明天先看看陆长卿的回信,然后我和你去。”
      次日清晨,众人为防人耳目,在天亮之前转移至山脚峡谷中的一处农舍,留李寄在客店等候蔡先生捎信回来。突来变故令人揪心,等待极是难熬,直到天黑过后许久,方等来了陆长卿的信。
      恒雨还抓过信,咬着嘴唇一目数行往下看。只见信中言道:
      日前霍仲辉挟持三位师弟同恒二小姐至鄙院中,与令尊相见,以某共利。余设席相陪,闻二三事,甚惊异。悉数相告。月前于不择园初会,观其人风姿桀骜,意态不群,凛然豪杰,殊不知其狼心深藏之久矣。余近日颇有所闻,西海盟宿怨累累,人心不固,若溯其祸源实则深远,非一事所牵,亦非一人之导。余毕生闲散,漫游江湖十载,虽无所成,阅人之数聊可为多矣,然近日所识所闻,每每令余耳目一新,讶异之余,慨叹犹深。
      昔以为,西海盟与春霖山庄虽有嫌隙,断不至生死相博。问剑阁罹难之夕,霍且力抗令尊,代恒盟主大彰西海盟之公义,昨日又从祁先生处听闻,当日与兄在杭州城中别后,西海盟同春霖山庄于西湖一夜鏖战之事。此般种种,实难料想霍同令尊互通有无之始已然在此之先。
      看到第一页信纸的末尾,恒雨还突然道:“原来如此!”紧接着飞快地掠过第二页,转头对丘胤明道:“那天晚上霍仲辉和你父亲交手,必然有所保留,想必还在试探。我当时就怀疑,以他的本领,不至于会被一掌打中,若真被打中,也不会伤得那么轻。原来他早就有心思和他们联手!”
      丘胤明这时想到,从有不明身份的信使和张天仪联络,直至最后霍仲辉和父亲公开会面,期间又有两番交手以探虚实,隐藏实力以图父亲的信任,假他人之手谋害盟主,这场蓄谋不可谓不精细。下一步,恐怕就是要伺机打春霖山庄的主意了。问恒雨还道:“陆长卿还说什么?霍仲辉这两日可是对家父恭敬有加?”
      “你怎么知道?”恒雨还抬眼问,继而点头,“就是。说这两天老宗主心情大好,接受众人拜山,这才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家伙聚在这里。”说罢,继续翻页往下看。
      丘胤明闻说,兀自低头思索对策,再转眼看恒雨还的时候,吃了一惊。但见她此时双眉紧蹙,目不转睛,攒着信的手在微微发抖。丘胤明中顿感不祥。未待他询问,恒雨还突然将信纸捏成一团,塞到他手里,垂首道:“我出去静一静,就回来。别来找我。”话音之中怒意沛然。
      丘胤明急忙抖开信纸,断断续续飞快扫过之前所言霍仲辉早藏祸心之事,继而读至:昨夜隐闻,二小姐似为霍所污。此尚为流言,不足确信,惟今晨霍忽言欲娶二小姐为实。分外之事,余本不该妄言,然此事或关西海盟内人事权衡,余思再三,贸然以告。
      一旁众人见丘胤明亦变了脸色,不免纷纷按捺不住。李寄问道:“丘公子,这信里说了什么,让大小姐她……”
      丘胤明已明白恒雨还为何大发雷霆,如若为实,霍仲辉的确欺人太甚。可这事对李寄等人不可直言,略微思量,说道:“霍仲辉此番露出本相,实是为情势所逼。这两日在陆长卿那儿已经公然将当初预谋加害盟主的始末大言不惭地说了出来,又将三位师弟囚禁,迫他们就范。这样的事,她知道了怎能忍受。”嘴上这么说,心中暗自担心不已。
      那信中最后道:祁先生数番与令尊闭门相谈,不知所言何事,余见其容色憔悴,问之亦不多言。高公子重伤,余遣门人好生照顾。霍之爪牙日夜把门,余亦不得亲见,只闻其忿恨交加,食不过二三分。另二位公子被分别严禁,不得而知。
      听闻令尊有意随霍北游。余自惭才疏力薄,有心无能,唯有勉力周旋,探听消息。现今局面尤危,望兄与恒大小姐慎重行事,务必小心。多多保重。
      读罢,丘胤明问祁慕田的随从:“祁先生和你们分别时还说了什么?”
      随从摇头道:“只说倘若遇到大小姐,请她尽早去长安城和管头领共商后计,不要去和霍仲辉争一时长短,也不要去找他。二小姐和几位公子那边他会关照的。”
      眼看日头将西,丘胤明攒着信左右徘徊,几番欲言又止。众人见他神情肃然,似在努力决断,不敢打扰,负手专注,伫立无声。屋外不时萧萧风过,草木沙沙作响。
      许久,丘胤明忽然立定,转身对李寄道:“你即刻带着你的人去西安府见管老头领,将这里的事态告知。对了,快去找些笔墨来,我写一封信与他。”
      李寄答应了出去。丘胤明又问祁慕田的随从:“我有一事,可否请你帮忙?”
      “公子请说。”随从道,“只要我做得到,一定竭尽全力。”
      丘胤明打量着这个眉眼陌生的年轻人,不知怎的又忽然想起当初的宋小五,一线哀思抹过心头,微有些哑然,顿了顿方道:“请你即刻到春霖山庄去一趟,送我的信给朱庄主。送到之后不必回来,径去西安同其他人会合。千万小心!”
      随从答应了,又犹豫道:“那,祁先生就交给公子关照了。”
      诸般从简,半个时辰后,两路人手先后出发。方才继写给管老头领的书信之后,丘胤明寻思再三,附了一封给恒雨还的姨妈。此二人他虽不曾谋面,但以如今的情势,以及他与盟主生前的约定,是时候先声自荐了。末了,听说那蔡先生要转道回武昌,便又请他捎了封信给陈百生等人。
      是时,薄暮渐沉,林烟蔼蔼,荒废的农舍中突然显得异常宁静。恒雨还还没有回来。丘胤明看了几眼在门外自顾吃草的马儿,叹了口气,转身去生火。残破的铁锅中煮着的芋头在烟气里上下翻滚,潮湿的柴禾漫出呛人的黑烟,时时将思绪打乱。
      自去岁秋月,诸事连绵,辗转奔波,未得一刻平静喘息之机,又历几番天意弄人,揪心刻骨却又万般无着。独自想起时,不免时有心力交瘁之感。可平心静观,当下虽然劲敌如虎,危难重重,犹有良机浮隐时现,直教人不得不昧去操守,伦常,甚至良心,也要去争个你死我活。此时方深信,当初不论上官道长还是祁慕田都说过的话,江湖如泥沼,一朝深陷则难以抽身。回首前路,茫茫不见,唯有抓住那几线生机,在这虎穴鳄潭之中争得个魁首,方能不负初心重归正途。而期间的是非曲直,只有待来日再来偿还了。
      杭州集会上与生父重逢,本该是喜事,可偏偏没有一丝天伦之乐,反而如沉重的枷锁般将他困在死牢之中。骨肉之亲,人伦之道,天涯海角终此一生,不论他愿意与否,都永远无法摆脱。这样的父亲,亲在何处!恩又从何而来!
      想当初自己一心要为母亲昭雪前怨,只为报答那份永远也报答不了的恩情,可到头来换到的却是忤逆生父,不仁不孝,诚可为万夫所指。来日如何收拾,他此时不愿再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马儿发出些许声响,丘胤明转头看去,恒雨还不知何时已回来了,站在门口,沉静默然。丘胤明那如同炉灶里烧着的稻草一般的心情瞬间清凉了大半,忽地站起身来,却不知怎么开口。二人对视了一会儿,丘胤明方缓缓道:“天都黑了,你快进来,他们留了些吃的。”见恒雨还如此平静,他倒有些疑惑无着,不好径直多问,只得按捺下先前自家的心思,将早已煮熟的芋头取出,剥去皮,又撕了些风干牛肉一起递给恒雨还。
      恒雨还一语不发,接过食物便坐在一旁的条凳上咀嚼起来。丘胤明见她空出了半张凳子,会意,亦坐下,说道:“要不,我先和你说下,刚才我和大伙儿商定的计划?”见她不置可否,只好继续道:“没有和你商量,只因为时间紧迫,我又怕你……”
      恒雨还这才说道:“没关系。你说,我听。”
      当丘胤明将先前差遣李寄和祁慕田手下分头行动的细末对恒雨还叙说完毕时,外头天已完全黑了。丘胤明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着门外影影绰绰的草木山峦,低声道:“我何尝不想有个万全之法,既能瓦解了春霖山庄和霍仲辉的联合,又能保全一点父子情谊,不至于让我背上这一辈子洗不脱的罪,但……”他微微摇了摇头,涩涩苦笑道:“其实我自己心里早已有了衡量,只还在这里故作犹豫,苦于两难,自欺欺人罢了。”
      恒雨还侧目看了他一眼,默默伸过手去,覆掌在他手上,握了一会儿,方道:“对也罢,错也罢,你就是你,做不了别人。明白的人自会明白。”
      丘胤明点了点头。
      二人各怀心事,断断续续地交谈着,商量翌日前往三思院时的对策。不知不觉夜已深,离明日越来越近,教人难以成眠。
      恒雨还的手指攒得很紧,丘胤明几乎能听见她起伏不匀的呼吸声。听她道:“我真不知道,见到子宁,该怎么跟她说。你说得对,但她现在到底怎样了,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么?”转过头来,盯着丘胤明,又道:“我觉得我这是在利用她。我……怎么能利用她!”
      丘胤明皱眉纠结了半晌,艰难道:“但还有更好的办法么?至少这样,能保她无恙,你便可放手周旋,而你几位师兄弟脱身的机会也更多。”恒雨还未再说话。丘胤明的手被她握得阵阵作痛。
      良久,她忽然松了手,抱头俯下身去。丘胤明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轻轻将她揽到膝上。过了好一会儿,只听恒雨还低声说道:“其实,这一去,最危险的是你。你都想好了么?”丘胤明凝视着炉灶里即将熄灭的火星,闻她此言,闭上了眼,一团光点仍在眼前跳动,喃喃道:“没有。我算得了对策,算不到结果。”
      次日天色青冥时,两人踏上去三思院的山间小道。穿涧过岭,不消半日,山林之间一片青瓦白墙晰然在望。
      且说此时,三思院内,丘允,祁慕田,霍仲辉在堂上议事,陆长卿侧席相陪。天色尚早,余下各人自安其事。这几日间,各色江湖人等前来拜山的络绎不绝,大多由龙绍出面应付。不久前刚送走前来寻亲的飞虎寨主葛亮,龙绍心中不快,师父同霍仲辉共谋了一场大事,如今尘埃落定,两不相欠,本该好聚好散,各有前景,何必再和他搅和在一起。越想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徒生烦闷,阴沉着脸,悻悻然踱出门去,尚未走远,便听身后一人小声唤他,顺着脚步声来处回望,见是铁面头陀崔善。
      两日不曾看见,龙绍恍惚了一刹,忽然记起,日前他和追风双剑罗烈分别带了几个人去寻杜羽,不知如何,于是先收起了心思,正色问道:“崔兄,可有三庄主的消息?”
      崔善道:“方圆百十里转了一圈,也沿路打听了,没消息,真是奇怪了。罗烈可回来了?”
      龙绍摇头,眉头微微皱了皱,却也不多言,只道:“不急,兴许是他另有什么私事儿,我让伍通海留意着罢,他在这地面上熟。”边说着,边瞥见崔善脸上有几分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投以询问的目光:“崔兄,可有什么别的见闻,说说不妨。”
      崔善道:“不知二庄主最近可有注意到,那西海盟霍头领座下的田老二与狄先生来往甚密。方才我上山来时,还看见他们二人在林中交谈。”笑了笑,又道:“隔得远,当然听不见什么。”嘴角边带着些颇为不以为然的表情,“狄先生和之前的恒盟主有深仇大恨,霍仲辉帮他报了仇,他这才顺手帮了这八卦刀,把他们的二小姐给掳了来,算是还个人情。如今田老二还去找他,没准就是霍仲辉想顺势拉拢他。呵呵,怎么说狄先生也是霍仲辉的长辈,这面子上怕是过不去哟。”
      龙绍冷笑道:“姓霍的可不是个善类,我猜,狄先生虽是大仇得报心中快慰,也不会因此便和姓霍的亲近。”一提起霍仲辉,龙绍的满腹烦恼便无从发泄,不想对崔善倾吐,只得勉强压下怒气,转而言道:“对了,不知师兄他回去山庄后,一切可都还好。我怕师父这一时半会儿无心回去,我也脱不开身。”
      崔善琢磨着道:“二庄主可是因为庄主和张先生一起,有些顾虑?”
      龙绍朝他看了一眼,不置可否,轻轻摇头道:“如今张先生死活难料,倒也无甚大碍。只是觉得,这次出门久了,山庄无人照料,有些不妥。不知崔兄是否愿意帮我捎个信去,师兄那里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好有个人手。”
      尚未待崔善回答,只听远处有人快步跑来,边跑边道:“二爷!快回去看看,丘胤明和恒大小姐来了!”
      “你说什么?”见来人一脸兴奋的模样,龙绍颇有些不信,又问:“来了多少人?”
      “只他们两人,在门口呢,二爷要不要去看看?”
      “走。”龙绍忽地来了精神,心中着实诧异,想丘胤明日前的种种行径,分明已打算和父亲撕尽了脸面,怎么又回来了?想来也只有一个缘由,便是恒雨还要来。龙绍忽然意识到,原来前夜有关霍仲辉和恒二小姐的传闻恐怕是真的。这下有好戏可看了。想到此,竟蓦地生出些幸灾乐祸的快意,加快脚步朝三思院的正门而去。
      未到门口,便远远听见丘胤明的声音传来。
      “……无论我是愿意,是不愿意,今日来此,自已念足了父子情分。日前种种,实为父亲纵容小人,相逼太甚。”
      龙绍三两步穿过聚在门边的众人,跻身望去,只见丘胤明目不斜视地微微扬起头,目光径直迎向丘允,坦然道:“父亲明目识人,我虽不足以独步江湖,却也不必仰人鼻息的。”从龙绍站立的地方看不见丘允的脸,只瞧见他脊背矗得笔直,将双肩撑得似有些高耸,而众人纷纷负手噤声,就连平日最是沉稳不惊的狄泰丰此时亦有些面色尴尬。狄泰丰侧目微顾左右,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立在丘胤明身边,抿着唇,锁着眉的恒雨还,垂下眼睑,似兀自寻思起什么来。
      丘允身后一步之外站着霍仲辉,这时但见他上前一步道:“宗师,你们父子之间有没有回转的余地,也不必纠于这一时。在这里我们都是客,既然我师妹来了,要不要招待,还请陆先生说了算。”
      此话一出,众人似乎松了口气,其刷刷看向站在门边的陆长卿。
      陆长卿一贯的潇洒风度此时全然不见,有些拘谨地掠了掠袍襟,勉强挤出个微笑,尚未开口,却见丘允猛然转身,铁青着脸,紧绷双唇,目中无人地大步向内走去,衣袂撩起一阵劲风,众人不由得退避两旁。
      丘胤明望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一脸无动于衷,转而对霍仲辉道:“霍兄,我二人的来意你心里明白。既然我回来了,那便还是原先那句话,这淌浑水,不才愿意奉陪。”说着,有意无意地朝龙绍瞥了一眼。
      龙绍心中不知怎的忽有些跳动不安,不由自主上前道:“丘兄,师父他只是一时气愤,其实还是很惦记你的。”
      狄泰丰没料到龙绍这突如其来的反常态度,愣了一瞬。这时,陆长卿才几步上前,款款道:“好说,好说。恒大小姐是贵客,哪有不招待之礼。大小姐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在下。”
      恒雨还淡淡还了个礼,转头径直逼视着霍仲辉道:“师兄,我要见子宁。立刻!”
      霍仲辉想必早料到她会如此,可此时却也作不得无事的姿态,竟一时间伫立不语。狄泰丰见状,冷笑一声,悠悠道:“大小姐,如今你可是孤家寡人,还当自己是西海盟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么。”可未待他再出言继续挖苦,霍仲辉点头打断道:“好。”
      诸人的言语态度恒雨还皆不理会,唯对陆长卿作了个揖:“麻烦陆先生带路。”

      三思院本是个宁静雅致的山间居所,近日聚集众多不速之客,陆长卿时时小心谨慎,以至寝食难安,显见憔悴。此刻他自然明白,昨日回给丘胤明信中所言恒雨还已然知晓,更是不能再说什么,于是一路无话,将恒雨还引至偏院的一间小屋,便低声告辞。
      院外皆是霍仲辉的随从,见恒雨还神情肃杀地一路走来,皆止了言语,负手侧目回避稍许。小屋门外霎时鸦雀无声,恒雨还在屋前驻足,伸手去推门,手却又悬在空中,踟蹰半晌,心里依旧不知该如何开口。就这么端立了许久,最后咬了咬嘴唇,极尽轻柔地将门缓缓开启。
      一道阳光从半开着的窗扉照进来,落在窗边的木桌上。恒子宁侧身靠在桌边的椅子里,一手支着下颚纹丝不动,若不是微风吹起额前的碎发,仿佛便是一副画儿。恒雨还的鼻息滞了滞,开口想说什么,可脑海中恁是一片空白,只是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去。恒子宁起先不为所动,依旧兀自出神,直到发现来人靠近,才猛地转过身来,双目中铮铮怒意欲夺眶而出,却突然发现,面前的人竟是姐姐,霎时唇角眉尖都僵在那一刻,怔怔地半坐在椅子上。
      恒雨还暗自长叹一声,三两步跨上前去,紧紧将她搂在胸前。妹妹的双肩柔若无骨,手指抚过她浓密而柔滑的长发,默默地感受着她呼吸的温度,心中悔恨交加,酸苦非常,竟先忍不住潸然泣下。良久,恒子宁才慢慢抬起双臂,抱住了恒雨还,悄悄低喃道:“姐姐别哭,我没事。”
      恒雨还努力深吸了几口气,抬起袖子抹了抹脸,慢慢松开怀抱,蹲下身来,握着恒子宁微凉的双手,抬头端详,见妹妹虽然脸色不佳,可倒也平静,反是自己激动得有些颤抖,这才稍稍平下心来,涩声道:“是我不好,我来迟了。”恒子宁低头不语,握紧了她的手,只是摇头。
      且说姐妹二人在屋中相见,细叙因果时,外头的大厅里,后堂上,甚至于林间墙下,众人纷纷斟酌厉害,试探谋划,各怀鬼胎。
      陆长卿将恒雨还送至小院后,略一琢磨,先着小童唤来徒弟伍通海,吩咐了几句,随后才回到前院。就在昨日尚有不明所以的江湖闲人前来探风,可转眼间,耳目灵敏的已觉察到此间的暗流汹涌,不动声色地告辞了。余下的在丘胤明突然出现时也纷纷散去。今晨霍仲辉已下了命令,西海盟所有余部即日跟随他北归,或许真的是对恒二小姐的事儿有所顾忌。而春霖山庄这边,明眼人都瞧得见,丘允对霍仲辉真心赞赏,可其他人多半就是阳奉阴违,尤其龙绍,对霍仲辉日益昭然的厌恶和忌惮早就被陆长卿瞧了个一清二楚。如今丘胤明看似胸有成竹地出现在这里,龙绍的态度又如此反常,恐怕一场恶斗已然在睫,为今最为紧要的是如何将这群瘟神送出自家门。想到此处,陆长卿暗自捏了一把汗。
      路过正厅时,有小童来报,说丘允还在气头上,谁都不见,祁慕田正独自在偏厅。陆长卿思量少顷,随即令小童准备好茶,亲自端了,刚走出几步,灵机一动将小童唤回,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这才缓步前往。
      祁慕田见陆长卿殷勤前来奉茶,起身答谢,虽神情泰然,但难掩倦态。将茶饮毕,轻嘘一口气,微垂眼帘叹道:“难为居士勉力周旋,可惜如今这等场面,老朽自惭无能为力。”
      陆长卿欠身道:“先生言过了。若非先生坐镇,晚辈真不知该如何从中调和。不瞒先生说,我看那霍仲辉野心昭然,绝不甘屈与人下。此番盛情邀请丘老宗师一同北上,定有他意。先生与老宗师是同门挚交,可明白宗师心意如何?”
      祁慕田似笑非笑,沉吟少顷,却道:“他心意如何,而今与我等皆无甚干系了。”抬眼望向陆长卿,微微一笑,“居士不必担忧,明日过后,西海盟和春霖山庄的人都将启程离开,还你三思院一个清静。由他们斗去吧,你我无需过问。任他天翻地覆,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了断。”
      “难道,先生没有牵挂?”陆长卿寻思着问道。
      祁慕田淡淡说道:“有胆量前来搅局的自有能耐,即便牵挂,也无济于事,不如静观其变。依我看,此局已有变化。居士聪慧过人,想必也不用我来说破。”
      陆长卿正欲接话,忽有小童叩门而入,同他耳语了几句,陆长卿点头嘱咐:“你继续去看着,小心些。”随后,对祁慕田道:“方才我让他去瞧瞧,龙绍和丘胤明去了哪儿,原来,龙绍竟带着他悄悄去见了高夜。”摇摇头,颇有些诧异地道:“龙绍何时同丘胤明如此默契起来?记得当初,可不是这样的。”
      祁慕田眉角微挑:“龙绍此人虽聪明厉害,但到底还是有些意气用事,颇有其师早年性情,遇上丘胤明这样黑白两面随心颠倒的狠辣人物,恐怕难保全身。”陆长卿没料到他评说得如此直白,尴尬地笑了笑:“先生直言快语,晚辈真是杞人忧天了。”
      祁慕田此时仿佛较先前轻松了一些,舒展身形,覆手膝上,仰头又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我有幸,尚可做局外之人。”陆长卿道:“我看老宗师近日兴致不减,怕是真要与霍仲辉同去。先生可要陪同前往?”祁慕田点头:“自难推却。虽说只愿坐壁上观,可一边是毕生心血所归,一边是手足兄弟,倘说放下,何其艰难呵。”
      各家头绪纷纷,时过如梭,转眼是日将暮。
      房门外,霍仲辉伫立正中,手下环伺左右。屋内,晃动的树影借着窗外灯火跳动在窗纸上。恒雨还替妹妹系好发带,又轻轻用梳子为她理了鬓角,侧目扫过外头参差的人影,扶在妹妹肩头的手下意识地微微抓紧,沉声道:“我得走了。”恒子宁此时神色亦是冷静,轻声应了,缓缓起身,转过脸来,握住恒雨还的双手道:“姐姐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也会留心师兄们的。”恒雨还望着她一双清澈的眼睛在渐渐暗下的屋子里闪着星光,咬牙按耐住心中不忍,伸手揽住她的双肩,将脸颊贴在她的鬓边,低低说道:“不用多久的。”
      恒子宁点了点头,嗓音微颤,却又说得字句确凿,只听她道:“我是父亲的女儿,是姐姐的妹妹,这点事儿难道还会怕么?你尽管去,我绝不会辱没了我们家族的名姓。”
      推门而出,恒雨还眼神冷冽地将霍仲辉的手下们一一过目之后,意态沉着地走到霍仲辉面前,不紧不慢地道:“方才所议之事的信物,师兄可准备好了?”
      霍仲辉示意身边随从捧出锦袋一只,双手奉与恒雨还。锦袋中有书信一封,并当年恒靖昭所赐西海盟头领的印信与金刀。听霍仲辉道:“时间仓促,只有婚书与这些旧时信物可作凭证。请你带回去给夫人和管老头领。我一言既出,自不会反悔。”
      恒雨还无多言辞,点头收起,又昂首问道:“那第二件事呢?师兄意下如何?”
      霍仲辉并未即刻作答,只是逼视着她那毫无惧色张扬而来的目光,缄默少顷,终于也颔首说道:“好。”
      恒雨还心头忽然一松,竟感觉从头顶到脚底热血悄然沸腾,不知从哪里源源不断地涌来令她振奋不已的勇气,她握了握拳,从腰间抽出短刀,丝毫不迟疑地在自己的掌中划了一道。滴滴血珠滚落,她扬手将刀掷给霍仲辉,道:“我先为誓,不论胜负落在谁家,你我之间自做了断。”
      霍仲辉接了小刀,冷冷微笑着也在自己手掌上狠狠地割了一刀,掷地有声道:“师妹放心,届时静候。”
      在场诸人并不知道他二人所言何事,见此情形,不免有些惊诧,可也不敢窃窃私语,只能静悄悄地眼看着恒雨还大步凌然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外而去。这时,侍立在霍仲辉身后八卦刀中排行最末的刘老八不明就里地问道:“主人,你何必迁就她呢?她现在还能奈何谁?还不是……”
      “住口!”霍仲辉猛地回过头,眼神里满是厌恶,“都给我记住,谁再提起此事,格杀勿论。”
      众人胆颤心惊,虽满腹疑惑,但再也没人敢出声,纷纷散去,片刻之后,只剩霍仲辉一人伫立在院中。窗内灯光昏黄,透出恒子宁模糊的身影,前夜发生的意外又一次刺进脑海。
      原来,自从恒子宁被掳来之后,手下不少人都隐隐起了非分之想,尤其是八卦刀的屠老五,素来好色,仗着他们兄弟八人是霍仲辉的得力爪牙,那日竟撺掇着王老六一起妄图行恶,却不想,被霍仲辉抓了个正着。平日里,霍仲辉早就看不上这屠老五为人粗鄙行事鲁莽,现今他竟然还轻重不分地打起了如此一个重要筹码的主意,一时恼怒,出手教训了一顿。当时恒子宁衣衫不整,惊魂未定,见了谋害父亲的凶手,恐惧羞愤之下竟对着霍仲辉一轮拳打脚踢,一来二去,不知怎的激得他兽性大发,不可收拾。而到了今日,他终于清醒地发觉,这一次冲动之举着实得不偿失。
      那日将屠老五打得吐血不起,之后便听说,屠老五大言不惭地抱怨,说他为了自己占有美色,宁愿这样作践替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幸好田老二晓得利害,赶忙跑来替五弟的出言不逊赔罪,并嘱咐其他人不得妄自传言,这才勉强息事宁人。可纸包不住火,这事出在陆长卿的宅院里,紫霞居士素来消息灵通,还能瞒得过人去?令霍仲辉觉得颜面扫地不说,这样一来,西海盟余部倘若得知此事,本就不服者必定要与之抗衡到底,就连当初屈于威势而归顺的人中想必也有为此倒戈的。
      方才恒雨还前来,原以为她会以武相逼,那他倒是不怕,谁知她竟开门见山地同意他明媒正娶,还说妹妹也愿意。虽说如今无他良策,只能顺水推舟,和管头领一派结个姻亲,与他执掌西海盟的大计也并不相悖,可凭心而论,恒雨还如此应对,真如同抓了他的软肋一般。换个别的女子也就罢了,可这恒子宁,却真是个天生尤物,让人割舍不得。将诸般变故思前想后,心生烦躁,霍仲辉扭头不再去看窗内的人影,气愤而去。
      且说恒雨还径直从内院穿过中堂,向正门而去,偶遇闲人,皆被她步履生风的气势挡得退避三舍,须臾已到前庭。暮色四合,夜幕沉沉之中,看见丘胤明牵着黑马站在门口。她加快脚步迎上前去,却发现门外边还站着龙绍。
      丘胤明一眼就瞧见她手上缠着条帕子,紧盯着问:“你的手怎么了?”
      恒雨还连忙将手藏到背后,摇着头道:“刚才不当心被门边的钉子挂着了,没关系的。”她眼角瞥见龙绍直勾勾地朝他俩瞧着,便也说不得什么话,只能含糊着嘀咕,“你……”满腹询问从眼神里投出。
      “你骑它走。可用的东西都放在鞍袋里。”丘胤明看似平静地说着,将缰绳递给她,“你自己仔细查看,嗯?”见恒雨还朝他微微眨了眨眼,知她明白言下之意,便不再多说,拍了拍马头道:“快走。”
      恒雨还跳上马背,那黑马显得有些焦躁,左右徘徊,执拗一会儿才听从了她的操纵,跨步朝林间而去。此时夜色渐浓,回头望处,四周的景象随着马背暗幢幢地摇晃着,片刻之后人声俱无。
      在清晨到达三思院之前,早已说过了告别,可直到此刻才分外难受。手帕之下的伤痕正撕扯作痛,和霍仲辉的约定,并不在昨晚商定的计划里,就算再相聚时,她也不打算告诉丘胤明,或许这样最好。无形中那不可言说的期待仿佛能令她暂且抛却浸彻心扉的痛苦和不安。这是完全属于她的期待,生发本心的信念异样而纯粹,刻在掌心,刻在心头,真切得就如同她知道自己是谁。
      紧紧捏着缰绳,她不敢再回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