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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西域与石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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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墙角的野杏树结果了。
我踮脚摘下一颗青杏,在袖口蹭了蹭,咬破薄皮的瞬间酸得眯起眼——
“呸呸呸!”
“摘早了。”赵琼英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素白的手指拨开枝叶,“要等表皮泛黄,捏着微微发软......”她突然顿住,盯着我腕间的骆驼印,“你碰过铜铃了?”
我正想解释,树梢突然“咔嚓”一声断裂。赵珏倒挂在枝头,枪尖挑着个竹篮:“接着!”
篮子里躺着三枚熟透的杏子,阳光下像裹了层蜜糖。
小厨房里,赵琼英将杏子洗净去核,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孩沐浴。
“母妃从前总做甜杏酪”她指尖划过银刀,杏肉便绽成花瓣状,“要选八分熟的,太生发涩,过熟则烂......”
我看着她将杏肉铺进瓷盅,突然想起前世外婆的诀窍:“等等!加勺这个!”
从荷包里摸出个小纸包,里面是晒干的紫苏碎——前世做梅子酱时,紫苏能中和酸涩,添抹异香。
赵琼英怔了怔,突然轻笑:“母妃也爱用这法子。”
灶上蒸着杏肉的工夫,赵珏变戏法似的摸出袋牛乳。
“刚从皇兄的西域战马场顺来的”他得意地晃了晃皮囊,“比御膳房的陈乳强百倍。”
牛乳入锅的瞬间,香甜气息便窜了出来。我撒了把碾碎的冰糖,看琥珀色的糖粒在乳白中缓缓融化。赵琼英突然往灶膛里添了根梨木——
“母妃说果木火候最稳。”
蒸汽氤氲中,我们三人头碰头守着陶锅,像极了寻常人家嘴馋的兄妹。
甜杏酪出锅时,夕阳正透过窗棂,把瓷碗照得金灿灿的。
颤巍巍的乳酪上卧着琥珀色杏肉,紫苏碎点缀其间如翡翠。赵珏等不及晾凉,舀了勺就往嘴里送——
“烫!”
他张着嘴直哈气,却舍不得吐,活像只被鱼刺卡住的猫。赵琼英“噗嗤”笑出声,这是半月来我第一次听见她笑。
“慢些”我递过浸过井水的帕子,“冰镇过才......”
话音未落,福安突然冲进来:“公主!李昭仪醒了,说是您下毒!”
太医署的药炉咕嘟作响,我捧着剩下的甜杏酪站在殿外。
“四公主还敢带吃食来?”李昭仪的贴身嬷嬷尖声道,“娘娘就是吃了您的......”
“让她进来。”
父皇的声音比冰还冷。殿内,李昭仪虚弱地靠在榻上,见我手中的瓷碗,突然剧烈颤抖:“就是它!那日宴上的毒点......”
“这是甜杏酪”我舀起一勺递向太医,“用西域牛乳、御苑紫苏......”
太医的银针“当啷”一声坠地,在青砖地上弹跳两下,最终滚到了紫檀木药柜底下。那清脆的声响在凝滞的空气中格外刺耳,殿内霎时寂静得可怕,连李昭仪虚弱的呻吟声都戛然而止。我低头看着自己腕间那个骆驼形状的印记,此刻正诡异地泛着青紫色。
老太医踉跄着后退两步,苍老的面容血色尽褪。他枯枝般的手指不住颤抖,连带着花白的胡须也跟着簌簌而动。“是西疆的沙鼠蛊”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遇甜食则现形,遇血肉则寄生......老臣行医四十载,只在先帝朝的医案中见过记载......”
话音未落,父皇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玄色龙袍带翻了案几上的青瓷药盏。汤药泼洒在明黄的地毯上,晕开一片暗褐色的痕迹。他一把抓起乌木药杵,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整碗甜杏酪砸得粉碎。
“砰!”
乳白的酪浆四溅,有几滴溅在朱红宫柱上,竟嘶嘶冒着白烟,蚀出几个细小的凹坑。飞溅的瓷片擦过我的脸颊,带出一道血痕。就在这一刻,我腕间的骆驼印记突然灼烧般疼痛起来——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烙印,而是皮肤下无数细小的黑点在疯狂蠕动!它们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野兽,在我的皮肉之下横冲直撞。
“传朕口谕”父皇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字都裹着冰碴,“即日起四公主禁足锦华宫,无诏不得出。太医院即刻会诊,查明蛊毒来源。”
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立刻上前架住我的胳膊。在被拖出殿门的那一刻,我挣扎着回头,恰好瞥见李昭仪榻边滚落一颗蜜饯梅子。那梅子表面沾着可疑的红色粉末,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极了西域进贡的红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梅子核上刻着一个小小的骆驼图案,与我院间的印记一模一样。
殿外暴雨如注,冰凉的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衫。恍惚间,我仿佛听见无数细碎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千万只虫蚁在暗处爬行。腕间的疼痛越发剧烈,那些黑点似乎正在啃噬我的血肉,要顺着血脉钻进心脏。
禁足第三日,暴雨如注。
我蜷在锦华宫西暖阁的窗边,看雨帘将朱红宫墙洗得发暗。突然,窗棂“吱呀”一声轻响,福安裹着湿透的蓑衣翻进来,带进一阵潮湿的雨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公主恕罪。”他利落地拴好窗棂,蓑衣上的水珠簌簌落下,在青砖地上汇成小小水洼。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揭开后露出一块焦黑的丝绸残片。
“公主请看这个。”他压低声音,粗粝的指尖点着布料边缘的金线。我凑近细看,那布料上的石榴花纹已被烧得残缺不全,但借着烛光,依稀能辨出几个针脚绣成的西疆文字。更诡异的是,那些金线在雨水浸润下竟泛着淡淡的腥红。
福安递来沾湿的棉帕,我屏息擦拭焦黑处,字迹渐渐显现:
**沙鼠嗜甜,见蜜则狂。**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一道惨白的电光劈开夜幕,照得福安手臂上的骆驼烙印青紫骇人。他猛地扯下右臂袖套,露出的景象让我险些惊叫出声——那些根本不是骆驼,而是被灼烧变形的沙鼠图案!密密麻麻的疤痕布满整条小臂,最骇人的是,那些“沙鼠”的眼睛部位竟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在闪电中泛着血光。
“奴才本是西疆驯鼠人。”他的声音沙哑如磨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疤痕,“十年前被派来中原,为的就是在宫中豢养沙鼠。”他的指尖停在一处特别狰狞的伤疤上,“它们在等石榴成熟的季节,那时沙鼠蛊的毒性会......”
“咔嗒。”
屋顶突然传来瓦片松动的声响。我们同时抬头,听见一连串细碎的“哒哒”声,像是有无数小爪子在上头奔跑。福安的反应快得惊人,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同时从靴筒抽出把薄如蝉翼的短刀。
“熄灯!”他低喝。
我吹灭烛火的瞬间,一道灰影从屋檐倒挂下来,隔着窗纸显出清晰的轮廓——尖嘴,长尾,最骇人的是那对异常发达的后腿,三趾爪钩在窗棂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福安的呼吸骤然急促:“是哨鼠,它们在找......”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亮起诡异的红光。透过雨幕,我看见御苑方向的上空飘着数十盏血红的灯笼,将雨丝都染成了粉色。更可怕的是,每盏灯笼下都吊着个小巧的竹篮,篮中隐约可见圆形的物体。
“石榴。”福安的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恐惧,“提前成熟了。”
就在这时,窗纸“嗤”地一声被利爪划破,一只足有巴掌大的沙鼠探进头来。与寻常鼠类不同,它的眼睛是浑浊的琥珀色,背上布满骆驼形状的花纹。最骇人的是,它嘴里竟叼着半块我昨日做的桂花糖!
福安的刀光闪过,沙鼠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但我们已经听见了——四面八方传来的,无数利爪挠抓瓦片的声音。
小厨房成了最后的避难所。
我将糯米粉筛进陶盆时,手指止不住地发抖。福安用背抵着门板,那把菜刀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冷光。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地面汇成蜿蜒的小溪。每隔片刻,窗外就闪过几道黑影,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
“沙鼠最怕薄荷与茱萸。”福安从腰间解下个鹿皮小袋,往面团里撒了把绿色粉末,“公主若信得过奴才......”
我揉面的手突然顿住。前世外婆教药理时说过,茱萸性热,薄荷性凉,两者相克——
“会吃死人的!”我打翻陶盆,雪白的糯米粉泼了一地。
福安却笑了,眼角挤出细密的皱纹:“正因相克,才能逼得蛊虫现形。”
话音刚落,地上的面团竟诡异地蠕动起来,渐渐浮现出清晰的骆驼形状凸起,仿佛有活物在底下钻拱。
“退后!”福安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只见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铜铃,铃身上刻满了古怪的符文。随着清脆的铃声响起,面团中的凸起突然剧烈抽搐。
“砰!”
面团猛地炸开,数十只米粒大小的黑色甲虫四散飞溅。它们背甲上赫然是缩小的骆驼纹样,六只细足上长着倒钩,落地后立刻朝我们爬来。
福安眼疾手快,抄起灶台上的醋壶泼向地面。酸液接触甲虫的瞬间,刺鼻的白烟腾起,伴随着“滋滋”的腐蚀声。那些虫子疯狂扭动,最终化为一滩腥臭的黑水。
我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窗外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利叫声。福安脸色骤变,一把掀开灶台上的蒸笼——里面赫然蜷缩着三只拳头大的沙鼠,皮毛泛着金属光泽,正贪婪地舔食着笼屉上残留的糯米粉!
“它们…在吃…”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福安的刀已经挥出,但最骇人的是,那些沙鼠被斩断的伤口处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黏稠的、蜂蜜般的金色液体!
“公主小心!”福安突然将我扑倒。一支淬毒的袖箭擦着我的发髻钉入身后的米缸,箭尾缀着的铜铃还在微微晃动。透过雨幕,我看见院墙上立着个模糊的人影,宽大的斗篷下露出一角明黄色衣料——
那是只有皇子才能穿戴的杏黄里衣!
雨声如雷,箭矢破空的锐响却清晰可闻。
福安的反应快如闪电,他抄起灶台上的铸铁锅,横挡在我面前。“叮——”的一声脆响,第二支毒箭狠狠钉入锅底,箭尾缀着的铜铃疯狂震颤,发出刺耳的嗡鸣。那铃声不似寻常铜铃清脆,反而带着某种诡异的节奏,像是刻意模仿沙鼠的尖叫声。
“去地窖!”福安一脚踢翻案板,菜刀、擀面杖哗啦啦散落一地。他单膝跪地,猛地掀开灶台旁的木板,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潮湿的霉味混着陈年米香涌出来,隐约可见几级湿滑的石阶。
我正要钻入,忽听院墙上传来一声轻笑——
“四妹妹这是要去哪儿?”
赵琰立在雨幕中,杏黄色的衣袍竟滴水不沾,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暴雨隔开。更骇人的是他的右肩——一只通体银白的沙鼠静静趴伏着,血红的眼珠在暗夜中莹莹发亮。那沙鼠的皮毛下隐约可见血管的脉络,每一根都泛着淡金色的光,竟像是用融化的金线绣在皮肉里。
“二殿下好雅兴”福安不动声色地横移半步,彻底挡住我的身影,“深夜来锦华宫赏雨?”他的右手背在身后,悄悄对我比了个手势:三指蜷起,拇指与小指张开——这是西疆驯鼠人示警的暗号。
赵琰抚摸着肩头的沙鼠,唇角勾起:“本宫是来给四妹妹送礼的。”他突然扬手,一颗浑圆的物体划破雨幕朝我飞来!
那东西“骨碌碌”滚到我脚边——是颗足有碗口大的石榴,表皮已经裂开几道缝隙,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红色籽粒。
可怕的是,那些籽粒在蠕动。
每一颗红籽表面都凸起细小的颗粒,随着“啵啵”的轻响,籽皮接连破裂,露出里面蜷缩的黑色幼体。福安的刀光如雪练般闪过,石榴被凌空劈成两半!
“吱——!”
数百只刚孵化的沙鼠幼崽暴雨般四溅。它们背甲上的骆驼纹在雨中泛出磷光,细如发丝的尾巴末端竟都缀着微型铜铃。更骇人的是,这些幼鼠落地后立刻开始互相撕咬,活下来的个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转眼就有拳头大小!
福安的手掌猛推在我后背,力道大得几乎让我踉跄。在坠入地窖前的最后一瞬,我扭头看见他反手甩出三枚铜钱——
那铜钱边缘闪着诡异的青光,在空中划出三道弧线。借着雷光,我清晰看到钱币上密密麻麻刻满西疆咒文,最外圈还镶着一环细如发丝的金线。
“叮!叮!叮!”
三声脆响几乎同时炸开。铜钱精准钉入赵琰脚下的琉璃瓦,入瓦三分。瓦片“咔嚓”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裂纹中竟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是被击伤了血肉。赵琰身形一晃,肩头的银白沙鼠发出刺耳尖叫。
下一秒,黑暗吞噬了我的视线。
地窖里霉味刺鼻,伸手不见五指。我趴在地上摸索前行,指尖突然触到一块冰凉的金属。
借着窖口透进的微弱雷光,那竟是一面青铜镜!
镜面布满蛛网般的污渍,中央用暗红的液体画着诡异符文:一只首尾相衔的沙鼠,獠牙毕露,正是福安手臂上疤痕的放大版。更骇人的是,符文边缘还点缀着几粒晶莹之物——像是凝固的泪滴,又像是......
我颤抖着触碰那些“泪滴”,指尖传来刺痛。是盐!西疆巫术中最忌惮的净秽之物!
镜面突然泛起涟漪。
模糊的画面在镜中渐渐清晰:
御书房的龙涎香炉青烟袅袅,父皇仰躺在龙椅上,双目紧闭。那只银白沙鼠正趴在他心口,尾巴有节奏地拍打着,每一下都激起父皇胸口细微的起伏。
随着拍打,缕缕黑气从父皇的七窍中渗出——
鼻孔钻出的是蛛丝般的黑线;
嘴角溢出的是粘稠的黑雾;
就连耳孔都渗出细小的黑珠,如同墨汁凝成的汗滴。
沙鼠贪婪地吸食着这些黑气,每吸一口,皮毛就更加银亮一分。最可怕的是,它腹部渐渐鼓起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包块,那包块竟呈现出模糊的人脸轮廓!
镜面突然剧烈震荡,画面切换到一个陌生的角度:
父皇的龙袍下摆被掀开一角,露出小腿——那里布满细密的红点,每个红点里都有一只米粒大小的沙鼠在蠕动,排列成骆驼队形的图案!
“找到了吗?”
福安的声音从窖口传来,伴随着“铮”的一声金属碰撞声——是刀剑相击的锐响!
我强忍恐惧凑近镜框,发现边缘刻着一行蝇头小字:
**以蜜诱之,以铃控之,破镜之时,蛊灭之日。**
字迹娟秀飘逸,与端慧皇贵妃的手稿如出一辙!
正欲细看,镜中画面突然再次变化:
银白沙鼠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珠直勾勾“盯”着镜外的我!它腹部的人脸包块扭曲着,竟慢慢浮现出赵琰的五官!
“轰隆!”
一声巨响震得地窖簌簌落土。头顶传来梁柱断裂的可怕声响,混着福安一声闷哼。
“福安!”我失声喊道。
回应我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突然,一只染血的手从窖口猛地探下!
那手腕纤细苍白,戴着满绿翡翠镯子——正是李昭仪从不离身的陪嫁首饰!更骇人的是,镯心嵌着的那粒“朱砂红宝石”,此刻正在黑暗中发出脉动的红光,像极了一颗......
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