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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er3 ...

  •   春风街十宁巷是Z市一道流脓的伤。

      马路单单用破和旧两字形容还不够准确,粉尘漫天,是单身摩的司机的居住所,房租三百一个月,不含水电,牵一根晾衣绳,破个洞的内裤或者没洗净的脏乎上衣大咧咧地暴晒于外。

      在贫穷面前,谈不起隐私,更遑论羞耻。

      陈觅穿过一栋栋或高或矮或破或旧的楼房中,跟站在外面晒太阳嗑瓜子的妇女遥遥相望,她们的头发由一根橡皮筋随便绑起,面黄肌瘦,目光浑浊。

      城南中学本学期要求初一各班班主任随机家访三位学生,并且后续要写访谈报告。

      今天是家访的最后一位学生,周思源,六岁父母双亡,由一位在玩具厂工作的姐姐带大。

      向右边的岔路口走,转过一条爬满青苔的小巷,来到一栋年岁不详的筒子楼前,回字长廊晾满花花绿绿的衣物,在缝隙中彼此瓜分阳光的温度。

      手机里的天气表明,未来一个星期都是大太阳天,平均气温高达二十五度以上。

      似乎所有的重要日子里,最好阳光灿烂万里无云,人人都信预兆,觉得定下一个好的开篇就一定能迎来一个好的结尾。

      但陈觅不喜,她是长期定居在阴沟里的生物,一见阳光就心虚,担心自己秘密不保,随时都有被披露的危险。

      从一楼楼梯口往上,到第三层左手边顺着数最靠里的那件房,房门旁边放着一个红色垃圾袋,袋上映有顺德超市的黑色楷体字样,城南中学的校服校裤混着女人的衣物在她头顶上晃荡。

      陈觅站在门口先给周思源的家长拨打一个电话,一阵细密的忙音重叠,最后是中国移动冰冷的女中音提醒:“抱歉,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通,请您稍后再拨。”

      身前老式的防盗铁门是军绿色,显老显破,碰一碰便粉尘簌簌往下落,维修水管的广告小条像牛皮鲜,一层贴满了又一层。

      陈觅伸手拍了拍门,但没人回应,她站在楼道大喊:“周思源,周思源!”

      周围安静得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不知等待多久,在她重新拨打一个电话无人接听,在她略带烦躁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暗淡老旧被岁月剥了一层漆的军绿色防盗门,忽然“嘎吱——”一声从里面幽幽推开。

      “请问是思源的班主任陈老师吗?”

      陈觅闻声转头,与一张干净素白的面孔对上,那人藏在军绿色的破败铁门后面,隐约能看到七分浅色牛仔和纯白短T的形状来,黑色长发由一枚梅红的塑料夹固定在后。

      不是很漂亮的一张脸,但胜在样貌清秀。

      她回过神,眼眸微垂,落在地上,“是。”

      “您请进,不好意思,刚刚在打扫卫生,没听到。”女人侧身拉开大门,她的嗓音像沾过水,每个句子的发音都不太用力。

      一室一厅的房间简陋到促狭,进门左手边的地方是一张单人床,长年潮湿,枕芯染有霉斑,被子叠好放在靠墙的地方,床单像极老人脸,被蹭得皱皱巴巴,估计刚整理好便有人坐下,如此家里主人嫌麻烦,干脆也任它邋遢。

      “您坐。”

      南方人说话没有北方讲究,特别是在Z市这块地方,亲疏远近男女老少一律统称单个字的“你”,周思源的家长周烟这一声您,无形中矮了自己的面子,拉高陈觅的辈分,但发音不伦不类,前后鼻音没踩准,像感冒刚好又遭遇鼻塞,说话含糊,分明是恭维的意思,却听不出半点恭维的意思。

      陈觅始终觉得坐别人床上不太方便,挑来找去问有没有凳子。

      周烟脸上的笑像穿上一件不合身的裙,呼吸也被一尺二宽的布料卡得小心翼翼,“没事,您坐在床上就好。”

      一番来回的推诿,最后陈觅还是压下心中的不愿,勉强坐在床沿边上。

      周思源送来一个搪瓷杯子,把手和沿口被砸落掉漆,露出底下锈黑的一块,杯里装有温开水,他送到陈觅手里,“老师,我家没有一次性的杯子,您先用我姐的杯子将就一下,我刚刚洗过了,不会脏的。”

      脏不会脏陈觅不清楚,只是她有轻微洁癖,不喜跟陌生人共用一个杯子,心里的情绪立刻蒸浮在脸上,一双细眉像被揉皱的纸,即使自己很快回神,强迫眉头舒展,但脸上依然存有发皱的痕迹。

      她接过周思源送来的水杯,说了声谢谢便抱在手里。

      周烟瞧她那般做派,自悯情绪像团火,顿时“唰——”地一声蹿起来,但面上不显,只是语气间的热切淡上许多。

      陈觅打开教职工手册,她瞥见周思源如临大敌一般站着,轻笑出声,语气也放柔下来,“思源,过来坐。”

      那孩子像木头人,僵站在原地不动。

      周思源个头不高,教室座位在前排,近视瘦小,不爱说话,平时不见跟什么朋友有来往。

      陈觅多少听到些风言风语,说周思源双亡的父母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姐姐未婚先孕,肚子被人搞大没办法,孩子生出来记在父母名下,从此跟他也只以姐弟自居。

      荒诞无奇的经历,是真是假一如雾里探花。

      周烟招呼周思源先回房间,而后拉来一张红色塑料凳在陈觅对面坐下,大理石的瓷砖裂开几条缝,拖过地板的水还未干,被风一吹攒进缝里。

      她替周思源给陈觅抱歉:“不好意思,这孩子性格一直孤僻,平常我跟他讲话也是爱理不理。”

      “哦——”陈觅把搪瓷杯放在案几上,笑容只展三分。

      客套久了,难免虚假。

      她却未觉,往下继续说道:“其实周思源同学在学校里还是很用功的,各个科任老师说他课堂表现很好,不爱说话是真不爱说话,一般也没见他跟什么朋友来往,孩子还是要活泼一点比较好。”

      周烟因为一场家访紧绷了一个早上,本意便是排斥,现在听完陈觅一段油盐不进的废话,更是后悔为了配合工作请一上午的假。

      她之前局促,现下不耐,但两股力量之间的平衡没掌握好,跨度太大,对着陈觅的不满连带今天早上请假赚不到钱的愤懑一块发出,但脸庞还是带笑的,只是弧度僵硬,像从冷水里面过一遭,答话内容学陈觅,不过更客套更虚假,“老师说得对,我下次注意。”

      两人之间的话题就像洼地里攒的水,风吹日晒很快蒸发,进而枯竭,不知往下要聊什么。

      周烟对待她的态度像任务,只求快点完成。

      陈觅不傻,自是能够察觉出来,她简单说了几句,“今天麻烦你了,现在时间不早,我也不好继续打扰你们,如果后面在思源身上还有什么需要交流的问题我们随时联系。”

      周烟因为这句话如蒙大赦,站起来送客的时候,笑容也要真上几分。

      卧室里的周思源推门出来,怀里抱着一本黄碧云的小说集,那篇《她是女子,我亦是女子》陈觅也看过,稍嫌冷门的书目,她惊讶周烟家里也有。

      “你们也看这种书啊?”

      一定是话里哪个语调没踩好,或者语气词没用对,说话就像穿衣,拿运动服参加晚会那是昭然的冒犯。

      陈觅看到周烟的脸色彻底垮下来,她把周思源藏在背后,眼睛里面藏有火光,“陈老师,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看书还有精英专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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