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白（修订版）》零团子

49、（四十九） 醒来

　　白玉堂再度醒来，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灯掌起来，幽幽的光芒映在依于桌边打着瞌睡的萧乘风脸孔上，时不时摇曳着。
　　有一瞬间，白玉堂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但当他转头看到放在他枕边的云浪与湛卢时，记忆什么都回来了，脑海中映出的是那紫衣人离去的背影，与那无力垂下在风中摆荡的蓝色衣袖。
　　挪了挪手脚，只轻轻动一动，浑身上下全都叫嚣起来，痛楚仿佛要将他四分五裂了。白玉堂疼得龇牙咧嘴，只轻声一哼，把萧乘风惊醒了。
　　“白兄，你觉得怎样？”萧乘风疾步赶到床边。
　　白玉堂没有回答，反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入夜，戌时未到。”
　　白玉堂脸色大变，一把抓过身旁云浪，挣扎着便要翻下床去。
　　萧乘风心中雪亮，忙将他按住道：“天虽然才黑不久，但已经过了三天三夜了。”
　　“三天……？”白玉堂慌乱地抓紧萧乘风手臂，“你说我已经睡了三天了？”
　　萧乘风颔首喟叹：“追不上了。”
　　白玉堂自然明白萧乘风这句“追不上了”是什么意思，就像萧乘风光看其脸色便能明白他急着要把展昭抢回来的心思一般。想到时隔已久，人早已没了踪影，白玉堂颓然倒回床榻。
　　眼神透出一丝落魄，更多的是毫无知觉的空荡，他幽幽道：“猫儿就这样被带走了？而我居然只有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亏我还曾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我……真是无能至极！”
　　猛然坐直身子，恨恨将手中云浪掷到地上，剧烈动作令白玉堂大口大口喘息。
　　“白兄！”萧乘风惊呼，赶紧将云浪拾起。不想刚捡回来，又被白玉堂一把夺过，狠狠扔在地上。
　　“我还学什么武，用什么剑？我和那些什么都不会的窝囊废又有何区别？”自责的谩骂，仿佛是想将自身罪责一一数落，“我根本保护不了他，别说保护他了，最后还要他来保护我。如果不是他为我挨了那一掌，我早死了。他……，我……差点害死他。”
　　“不是这样的！”萧乘风激动起来，抓住白玉堂双肩，厉声道：“白兄，你这么说把展兄置于何地？他拼了命救你难道只是为了换得你这一腔愤懑的自责？你这样自暴自弃简直是糟蹋了他对你的良苦用心，也糟蹋了你们之间的情谊。”
　　“情谊？”萧乘风的话点醒了白玉堂，他恍悟般喃喃自语道：“是了，猫儿肯为我付出就是因为我们间的情谊。他对我有情有义，我……岂能负他，陷他于水深火热？”抓住萧乘风衣袖，他脸上一片决然，“乘风，如果你愿意帮我的话，现在就去山下帮我把我寄养在闲云客栈的马要回来。”
　　萧乘风问：“白兄你要走？到哪去？”
　　“回陷空岛！”
　　“你伤成这样怎么回去？何况你现在急着回去又能做些什么？”
　　“自然是找人救他。”
　　“找谁？”
　　“江湖上的朋友。我就不信了，我广发英雄帖把整个江湖翻过来找，还会找不着猫儿。”
　　萧乘风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劝道：“那也不急于一时，等你养好了伤，再回去不迟。”
　　“谁说不迟？晚一天找到猫儿，他的危险就多一分。”
　　知道萧乘风有心拦他，白玉堂懒得多费唇舌，一个翻身已踉跄着下了地。
　　“白兄！——”萧乘风一把扶住白玉堂站立不稳的身躯，急道：“你这个模样别说骑马了，就算是坐马车也受不了这一路颠簸。你不爱惜你自己不要紧，但你也要为展兄想想啊，你若再内伤复发，又或是在路上出事，有个三长两短，以后展兄知道了会如何？以他的脾性，定会将所有责任归到自己身上，你要让他自责一辈子吗？”
　　“那你又准备让我自责一辈子吗？”白玉堂嘶声低吼，“如果我因此而死，那也是我的命，我自己做的选择，无怨无忧。但猫儿不一样，他此刻的命运不是他选择的，你也看到了，那个叫紫瑾的根本是个疯子，我估计猫儿失踪这大半年定也与他脱不了关系。你是第一个找到他的人，你当时应该看到他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乘风，我白玉堂这一生最怕留有遗憾，我绝不能让自己后悔！”
　　坚定的眼神仿佛是在诉说他的决意。萧乘风仍想辩驳什么，却发觉喉头干涩，早已哑然。
　　其实，真要说他又能说什么呢？白玉堂对展昭那份匪夷所思的感情从很早就灼伤了他的思绪，令他无从长考。从骇然到茫然，从茫然到了然，最后也不过是从了然到默然罢了。
　　那一天犹如经历了惊涛骇浪，桩桩件件至今还历历在目。那强烈到仿佛要摧毁一切乃至自身的感情，令他触目惊心心有余悸。白玉堂的感情，那个叫紫瑾的感情，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爱也可以如此剧烈、可怕。他虽说不过是个旁观者，却完全被他们的感情旋涡卷入其中迷失了方向，连阿浪的血海深仇几乎被翻搅着差点遗忘了。
　　也许，在他们的事情上，沉默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因为局外人也有局外人的迷茫，看得清，却看不透。
　　“好吧，我怕了你了。”萧乘风苦笑了下，略作思忖后道：“不过我还是坚持白兄你需好好养伤，不宜操劳。至于这英雄帖，白兄若是信任乘风，便由我来发，你我二人联名，署以陷空岛与神权山庄的名义。正所谓人多力量大，想必会有更多江湖上的朋友肯给我俩面子吧。”
　　白玉堂笑了，手拢住萧乘风肩头，感激不矣。只是痛定思痛，他却摇起了头，“我知道你够义气，但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再搅和进来了，这样不妥。”
　　“有何不妥？”
　　白玉堂没答，换了个话题：“苏白呢？”
　　萧乘风呆了呆，回道：“他武功被废，现在正被我派人看管着。”
　　“你准备把他怎么办？”
　　萧乘风皱起眉头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小通与洛大哥因他的残忍无情身首异处。据查这些年他在山庄内暗自经营，也神不知鬼不觉害死过不少人。然而如今真相大白，他已有悔意。只要一想到他是阿浪的亲哥哥，阿浪一死，真正的萧家也就只剩他这一点血脉。我就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啊，好人可以当，但烂好人千万别做。”白玉堂无奈地摇摇头，又问，“既然苏白已有悔意，你可有问过他自己怎么打算？”
　　“他正在写自首的文书，看他的意思，是要我把他送交法办。”
　　想到苏白再可恶，但念及他最终救了猫儿，又不忍落井下石苛责。白玉堂点点头，叹息道：“其实，如果不是上一代阴差阳错的恩怨误会，也许他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朋友。”
　　“白兄为何要问这些？”
　　“你怎么糊涂了？如果苏白真的被送去官府法办，只要你一个处理不好，你们山庄的陈年旧事就有可能被有心人拿去当茶余饭后消遣的话题。届时你会被江湖同道诟病，这庄主的位子怕是很难坐稳。”
　　萧乘风云淡风轻地笑了，“我早就不打算当这庄主了。”
　　“你不当谁当？苏白吗？看苏白的样子，他是想通了，想要你继续当下去。这样神权山庄才能继续在江湖上立足，不会败落，就此烟消云散了。”
　　“就算我继续当这庄主，那和展兄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你别忘了，苏白这整件案子展昭可是经事人之一。你把人往山庄里一请，人多嘴杂的，有人若是问起，难免底下会有嘴快的多事的把苏白给扯出来。要是被人知道了真相，你敢保证没有哪个有心机的给你故意去捅这个篓子？万一不小心捅破了，到时你这庄主当还是不当？如果不当，这神权山庄算是毁了；若是当，你爹不就成了别人口中夺权篡位欺世盗名之辈吗？你的身份也变的名不正言不顺，又将置自己于何地？”
　　“再者，你师拜华山，你那掌门师父姚一刃对展昭可是小心眼的很啊。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向全天下人宣布展昭是你的朋友，你就不怕以后回到华山他给你小鞋穿？别跟我说你师父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怎样的，你最清楚不过。”
　　白玉堂见萧乘风思索着眉头越揪越紧，不由感慨万千：“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怎么把你把这个神权山庄的受害程度降到最低。这种时候你实在不宜抛头露脸，而是该学着低调。”笑了笑，白玉堂拍了拍他的肩头，“我知道你一向够朋友，你这个朋友我和猫儿这辈子是交定的。你可以为我们做这么多，我们又怎能不为你设身处地着想？所以我说这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猫儿的事你就交给我吧。”
　　一番犀利分析，在情在理，萧乘风除了感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一把按住白玉堂仍搭在肩头的手，激动道：“能交到你和展兄这样的朋友，我萧乘风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好，就算不能再为你们做些什么，至少明日让我亲自送白兄下山，看着你起程！”
　　得了萧乘风的支持，白玉堂终于顺利地打开了房门。然而他抬高的脚没能跨出门槛，眼睛便被一抹艳色刺痛——痴愣地望着门外的人，他整个人惊呆了。自然，一旁的萧乘风也看傻了眼。
　　靓丽的紫衣在夜幕中亦遮掩不去夺目异彩。风轻轻撩拨那乌色长发，却没有揭露出另半边的丑陋狰狞，有的只是美好，连看似一向冰冷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
　　哼声带着一丝嘲讽，发声间忍不住低头去看怀中的人，眼神瞬间变化，好似醉了。
　　白玉堂也要醉了，激动的醉了。
　　“猫儿……。”白玉堂又惊又喜，向紫瑾怀抱的人伸出手。可惜没能碰到，只感觉哧溜有利风刮耳掠过。再一看，紫瑾已移步到床边，用一种藐视不屑的目光斜睨他。
　　白玉堂火了，捡起地上云浪，悍然拔剑。
　　“你这混蛋！”虽然被萧乘风从身后拦腰抱住阻止了冲动，但仍控制不住他的嘶吼。
　　紫瑾不说话也不动怒，仿佛连看白玉堂一眼都懒。他自顾自将横抱着的展昭小心翼翼轻放到床上，然后坐到床沿，用手指轻轻抚着展昭平静的面容。
　　是的，好平静，也只有在他睡着的时候，他的手指才能触及这让他痴迷的静谧吧，恍如天地在这一刻都是空的，惟剩下一个他……。
　　不，也曾有那么一个时候他平静地面对他，不逃不躲，慎重其事。
　　是他与他定下约定的时候。

　　“你要我不再杀人，我可以答应你。只是你让我去救千人赎罪，我怎么听着像是你给我下的套？”紫瑾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质疑。
　　展昭昏睡了两日刚醒，还很虚弱。虽然身体因病痛完全动惮不得，头脑却清晰无碍。他坦率承认：“这是我给你下的套。但若你做的到，答应你的，我也一定会信守承诺。”
　　“你答应我的不过是将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愿意与我从头相交。可你知不知道，救人跟杀人完全是两码事。杀一千人，我一晚上就可以搞定，但救一千人……展昭，你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啊。我倒想问问你，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人给你救？你这不是设计我敷衍我想着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把我驱走吗？你觉得我紫瑾有那么蠢，会上你的当？”
　　“没有所谓的上不上当，欺不欺骗，完全只在于你愿不愿意。世人皆苦，你觉得没有那么多，是因为你没有用心去看，用心去找。这样吧，以一人之力去救千人，这条件的确苛刻。那如果算上你经营的那个云梦陇如何？你让他们放下屠刀，不再杀人，改为救人。”
　　紫瑾越发觉得展昭的提议荒诞了：“好啊，你这是连我的营生都要断了啊。云梦陇一个杀手组织，你让他们不杀人，反去救人？你说这江湖上的同道该如何看待我？恐怕真会当我疯了。”
　　“没想到你云梦主人还会在乎江湖上的看法？倒是让我挺意外的。我只是提供一个提议。你应该明白，如果你只是将我禁锢在身边，那不过是又走回老路。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从你身边不遗余力地逃走，如此周而复始，这便是你要的吗？比起这样，摒弃过往，拥有一个重新开始相识的机会，不好吗？”
　　紫瑾陷入了沉思，良久才透出微微笑意：“不得不承认，你口才了得，居然说动我了。只是我还想知道一点，你曾口口声声说要将我法办治罪。现在是认清自己永远不是我的对手，打算放弃了？所以曲线救国打算采取怀柔政策吗？这好像不像你会做的事。”
　　“这个提议的确是下下策。可你说的对，虽然不太愿承认，但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而且每次面对你，我内心也很复杂。一方面我不认同你杀人的过往，一方面你又屡次三番地救了我。所以我想了很久，不妨折中一下。立国之初，庙堂的确有跟江湖人士约法三章，不会以国法过多干涉江湖之事，所以这么多年江湖乱象，正是因为江湖乃是不法之地。你是江湖人，赚江湖人的钱，取江湖人的命，江湖的恩恩怨怨或许管不到你头上。只是那日你命人杀害无辜工匠灭口，我实在无法认同。可事情既已发生，我没有能力将你绳之以法为那些枉死之人伸冤，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束缚住你的任性妄为。”
　　紫瑾笑了：“你就那么有把握我会答应你？”
　　“我没有把握。我只是赌一把，赌你到底有多重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