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白（修订版）》零团子

47、（四十七） 追悔

　　杀气仍残存在脸上，因为表情的僵滞还来不及让它消退，心就已被掏空了。
　　步伐在退，但自己没有丝毫感觉。他只觉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红，无边无际的幽暗仿若一张带着无数倒钩的巨网向他罩来，所以他退避，凭着本能。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叨叨，恍是要说服自己屏蔽眼前的真实。
　　假的，一定是假的！是那个白玉堂在骗他。
　　看他装得多像啊，声泪俱下，装腔作势，责天责己，真是一个天生的戏子！
　　“休要诓我，我不会上当的。把他给我！”
　　紫瑾冲上前欲去抓白玉堂怀中的展昭，但是一道快到几乎看不见的银光阻了他的举动。
　　紫瑾几乎狼狈地滚回去，胸口一道血红仍没躲掉。
　　“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白玉堂坐在地上，发疯似的拿着云浪挥砍，“是你害死他的，你哪还有脸碰他？！你这个疯子，你没有这个资格！——”
　　先见主人受伤，又听白玉堂出口辱骂，白绫幽女们忍不住躁动，晃着身形纷纷想要冲上前，却被紫瑾双臂一张给统统拦住了。
　　“不要乱来。白玉堂死了不要紧，但你们会伤到展昭的，给我统统退下！”
　　紫瑾有条不紊地命令却引来白玉堂悲切狂笑。
　　“伤到他？你都已经一掌打死了他，现在还兔死狐悲装作怕伤他？”云浪直指紫瑾，白玉堂悲愤地怒吼着，“你哪会怕伤他？像你这种刚愎自用的狂徒，压根什么都不在乎。你说自己对他有情，可你的感情比砒霜还毒，早伤得他体无完肤。如果不是你，猫儿不会死。你这个刽子手！”
　　“不会的，他还活着……一定不会的。”紫瑾盯着右手直看，却发觉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那一掌……不可能要了他的命的……。”
　　自欺欺人的呢喃到最后消失殆尽。
　　他可以欺骗旁人，又怎么骗得了自己？这只手适才分明用了全力。
　　可是……他要杀的是白玉堂啊。他哪能料到展昭伤成这样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用绝世轻功燕子飞挡在白玉堂身前。他更没想到自己会完全收不住手，将他对白玉堂的妒恨一掌宣泄到展昭身上。如果他能预想到结果，他又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想着只要杀了白玉堂，就能把展昭夺回来，哪怕恨上他一阵，他也能用足够的时间去化解心结，然后功德圆满。为什么到头来却是他杀了展昭？为什么死的是他即使付出一切也想圈在身边相伴一生的那个人？还是死在了他的手里……。
　　茫然的眼张皇着找寻那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就在白玉堂的怀里，被紧紧拥着。
　　除嘴边大片血迹，惨白的面孔上也溅了星星点点的红。那双总让他又爱又恨的星眸，此刻被眼睑覆着，他仔细端详良久，也不见薄睑下珠眸微转。眉峰不动，彻底舒展开。右手摊在地上，手指自然卷曲。面容安详而宁静，仿佛只是安静地睡着了。然而，却又太安静了，静得看不到生气，静得仿佛是……死了。
　　白玉堂看着紫瑾表情瞬息万变，木然道：“你可以过来探他脉搏，也可以过来听听他有没有心跳。然后……。”他顿了顿，空洞的眼神激跳，像要射出万道精光，忽起的笑声中掺着无边无际的绝望悲戚。“然后你就会意识到你这个人有多可怕。你的感情不是用来爱人，而是用来杀人的。怎么样？现在你如愿以偿了。谁也得不到他，没有任何人能，包括你自己。”
　　身形猛地一晃，紫瑾几乎站不住向后倒退一大步。
　　“这样的结局你可满意？”
　　退，再退。
　　“看看你那只手吧，上面沾满了展昭的血。哪怕肉眼凡胎无法看见，可是你这始作俑者该看的到才对。自己看看吧，好好看看。”
　　不自觉随白玉堂的话语去打量右手。翻看整个手掌都没瞧见半分血迹。
　　“胡扯！我手上哪里有血？！”
　　紫瑾正理直气壮斥责白玉堂胡言乱语。忽然，也不知是不是紫眸诡生异变，适才还白净无暇的右手，竟眼看着被血色染红了。
　　紫瑾浑身一颤，打了个哆嗦。
　　难道……真的是我用这只手杀了他？……
　　晃了晃脑袋甩掉眼前幻觉，却甩不去思绪凝冻。紫瑾只听到“咚”的一声，仿佛是心脏狠狠往体壁上撞击发出的声响。而后又一声，再一声，一声又一声。紫瑾捂住左胸，连连却步，他的身子越弯越低，最后整个人佝偻起来。在四周白绫幽女的惊呼下，骤然萎倒。
　　紫瑾身子蜷成一团，右手死死揪住心口的衣料，豆大冷汗从额头涔涔滑落。口中不依不挠痛楚呻（shen）吟。
　　“主人。”一双双手围上来，白七看向白八，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白八亦茫然：“莫非适才被那白玉堂给伤了？快把药拿出来！”
　　白七点头，手伸进袖筒正要将药取出，偏被一只葱白玉手按住了。抬头接触到白一冷若寒蝉的目光，白七怯怯叫了声：“大姐……。”
　　“主人没有受伤。”白一冷静道。蹲下身子，她用袖口轻轻拭去紫瑾额头的汗水，那一刹那她的眼神莫名温柔。“主人只是承受不了心痛罢了。因为，展昭死了。”
　　这是心痛……？
　　原来心痛也可以让人痛苦成这样。
　　原来，失去一个人能这么痛……。
　　紫瑾恍然大悟，一把抓住白一的手，迫切道：“你有办法治吗？我痛得受不了。”
　　白一温柔笑着：“当然有。只要主人学会忘记。”
　　“忘记？”
　　白一露出一脸傲然，瞟向那白玉堂怀中的展昭，眼神中满载鄙夷。“主人你是何等身份，何等尊贵？为何偏偏要把那冥顽不灵的凡夫俗子捧在手掌心上？展昭他不识抬举，自始至终都爱与主人作对，上次炸了紫云梦，还差点害主人身死。呵，他死了更好，反正他一脸短命鬼的模样，与主人根本不相配……。”
　　白一话未说完，已被一巴掌抽上面颊。不但将白一拍飞一丈之远，耳光声更响彻天际。
　　紫瑾目露凶光，身子一动恍似又要冲上去补一脚。他的神情凶狠地像一头狂兽，似要将白一给撕成碎片。也许他真想将人撕碎了，但心脏的痛楚阻止了过激举动，于是他恶狠狠叫嚣：“你敢再说展昭半句不是，我就要了你的狗命！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对他指手画脚？他不配？……那你配吗？”手指倏地指向四周所有白绫幽女，骇得众女统统不自觉退开一丈之外跪地伏首，“你们又配吗？！”
　　“不配，你们统统不配！”紫瑾压住心口，癫笑着，摇晃着身体慢慢立起，“这天下除了他，谁都不配站在我身边！”
　　“你却也不配！”突兀的高亢，来自白玉堂愤恨到极致的爆发。
　　紫瑾闻言猛地转首看他，眼睛露出危险凶光，“你说什么？”
　　“我说，你、也、不、配！”白玉堂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
　　紫瑾嗤笑反问：“你又配吗？”
　　白玉堂蓦然愣怔。紫瑾这一问，的确把他问住了。
　　须臾，白玉堂了悟般笑了，凄惨而绝望地。
　　“你说的对，我也不配。除了猫儿心中真正爱着的，又有谁配拥有他，又有谁能勉强得到他的感情？”低头往怀中那已悄无生息的人看去，紧拢的双手不由松动了，“我也是害他身死的元凶，所以，我也不配……。”仰天一串长笑，“我们都是自作多情，最后亲手害死了自己口口声声说爱的人，哈哈哈哈，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
　　“一样个屁！姓白的，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体会不到展昭把你看得有多重吗？不管他爱不爱你，但他对你至少满是真情实感，为了救你，他甚至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交付出去。这样你还不满足。相比之下，我又如何？他留给我的永远只有倔强，不服从，愤恨的目光，冷漠的嘲讽，最后甚至怜悯起我来了。如果他对我有对你的一半，我又怎会气到非杀你不可？！”
　　随着紫瑾怒吼的消熄，残留的只有紫眸中的凄怆，和……一点泪痕。
　　怎么会？……他，竟哭了？
　　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那道泪痕。
　　——原来他也会哭。
　　又一滴泪滴落，只是这次没在脸庞上留下痕迹，而是径直砸落紫瑾掌心。他低头看着那滴眼泪的晶莹，好似那滴泪就是展昭的化身，竟让他看痴了。
　　也许，他真的错了。如展昭所说，他对他真是占有欲在作祟。他容不得他反抗，却又深深为他那种倔强抗争的魅力所吸引。
　　但是……那个总忤逆他的独特存在还是死了，死在了他手里，他这才追悔莫及，痛到无法自矣。
　　又痛又悔，让这一刻的他满脑子已没有了对旁人的妒恨，也没有了想要掌控一切的强势。有的只是追悔，想着如果展昭还活着，他该如何对他更温柔些，如何博他舒心一笑。原来他求的也可以不多，简简单单足矣。
　　他是不是一直以来都错了？这才是爱该有的模样。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直到他离他而去之后。
　　却……太晚了……。
　　为什么直到失去才弄懂感情的真谛？为什么连一点弥补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心给了人，是不是，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紫瑾木然站着，眼神放空，看不出一丝情绪。嘴里轻声呢喃不知是在向谁发问，又或是在对谁倾诉。
　　“人若没有了心，又怎么会觉得心痛呢？”他突然痴痴笑起来。
　　很神奇，有了这样的觉悟后，心脏果然不觉得痛了。
　　“主人……？”白七放大了胆子，想上前扶紫瑾，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
　　眼睛里没有了任何光彩，但是那种彻底的空却似乎更能恫吓得人战战发抖。紫瑾诡异地问着：“商宰相比甘在挖出七窍玲珑心后，曾问那卖空心菜的妇人一句什么来着？”
　　白七被吓到了，身子一软，已瘫倒在地。
　　紫瑾却没放过她，身子倾覆下来。他浅浅一笑，幽声道：“哦，我想起来了。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可活否？”眼睛紧紧盯着白七的脸，一种无形的压迫笼罩上头，仿佛要将她吞噬，“回答我，人若无心，可活否？”
　　白七连气息都屏住了。惊骇的眼珠流转着就是说不出口答案。
　　她知道她不能说！
　　她有预感，只要她给了答案，主人就会死！一定会！
　　“说！”紫瑾的手掐上白七脖颈，他眼神冰冷，闪着死亡的色泽。
　　“主人……。”
　　白七仅颤颤说出这两字，就再也开不了口了。紫瑾的不耐烦没再给她机会，那柔嫩白皙的颈项只轻轻一折，又一次证实了生命的脆弱。
　　松开手，白七的尸体软软倒地，紫瑾却连眼睛也没眨动一下。死气沉沉的瞳仁游移，最后定到了最近的白八身上。
　　“你来说。”
　　白八颤栗到发抖，摇着头，身子不由往后退去。
　　“你不说，还有下一个能说。回答我，人若无心，可活否？”
　　白八身子一软，跪坐在地。
　　好可怕，她从未见过主人有这种眼神。那是彻底的绝望，彻底的死寂，恍如不但是要杀了自己，连四周的人他都不准备放过。
　　于是，她抖着身子回答道：“不……不可活。人若无心……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