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末记事》迟寂

4、牛掰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向七，他家的院门又被锁上，恢复了我见他第一面之前的安静。
　　除了很为自己不能得到一本草药书而惋惜外，我的日子过得非常平静。

　　近日来，唯一一件大事来自遥远的仙女洞。我听街坊四邻们说，牛开山的西斋派土匪和赛飞龙的团山口土匪为争夺仙女洞打了几天几夜的仗，一时之间仙女洞血流成河。
　　我对此提不上多大兴趣，只管低头劈柴洗菜。

　　就在大姐快要出嫁的一个夜里，有人来敲我的窗，那人在窗子那头说：“我是向向向七。”
　　终于出现了，再不出现我都快忘记向七长什么样了。

　　我去给向七开窗，他的站姿依旧随意懒散。
　　和从前不一样的是，这次他眼圈下多了一层厚厚的乌青，十分显眼。
　　他这是怎么了？看着比上次憔悴清瘦不少。

　　“喏。”向七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和一沓纸给我。
　　我接过去，只见那书的封面上写着《卫氏本草》四个大字。

　　这莫不是卫大夫写的书？
　　卫大夫写的书那可是价值千金。
　　这下，我真的发了。
　　我的手很没出息地在颤抖。

　　“不好意思啊，梁以恩，我前些日子有点事要办，出了趟门。虽然是晚了点，但你要的东西我可都带过来了。怎么样，你还满意吧？”
　　“满意满意，谢谢你。”
　　“喂，喂，梁以恩。”向七拍着窗台，“我拜托你克制一下你眼睛里如狼似虎的光，行不行？”
　　我“嘿嘿”笑了两声，“对不住，让你见笑了。”

　　为了不让《卫氏本草》过多地吸引我的注意力，我翻起向七给我的那沓纸来。
　　“……这是什么？”

　　向七咧嘴笑起来，飞扬的神采又重新出现在他脸上。
　　这样才对嘛，向七就该是这副神情。
　　他把手搭在窗台上，“我在外办事的时候有几个晚上挺无聊的，就想起来以前读过的一些故事，无事就写出来了。你看你也识字，我拿给让你打发一下时间是不是挺好的？”

　　虽然我知道向七是一片好意，但他的这字……烂得像是用鸡爪子写出来的一样，蒙学里随便拉个娃娃出来都比他写得好。
　　“这是你写的？”我很怀疑。

　　向七摸了摸鼻子，“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我的字是丑！但字丑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内容，内容好不就行了吗？我跟你说，这些故事可都是出自大师之手，不是一般的好看！再说这年头，外表光鲜亮丽的没几个好人，内里好才是真的好，是不是这个理？”
　　“……”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
　　向七这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对不住啊，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过觉，刚回来就跑到这里给你送书来了，既然东西已送到，那我就滚回去梦周公了。梁以恩，明天见。”

　　我来不及跟向七说再见，他就转身朝院墙走去。
　　他的背影十分疲惫，看着他的背影，我仿佛看到了刚做完一天活的自己。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点燃油灯，看向七口中那些“不是一般好看”的故事。
　　真是要老命，向七的字辨认起来竟然比穿针还要费力费眼。
　　不过，一旦熟悉了向七写字时的章法，看到后面也就不需要再费多大劲。

　　这些纸上一共有四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说有个小吏的夫人马氏，她十分虚荣，为参加一次晚宴，特意向贵族朋友借了一串翡翠项链。
　　谁知马氏一不小心把项链弄丢了，她只好借钱买一条新的还给朋友，马氏一家也因此欠下一大笔债。
　　为了还钱，马氏和她丈夫节衣缩食，还到处打短工，如此十年过去，马氏一家才还清债务。
　　可最后，马氏才知道她所借的那条项链不过是个假货。[1]

　　唔，这个故事真的很精彩。
　　我想，一般人遇到马氏这种事，肯定会先跟朋友说明情况，再商量赔偿。可是马氏没有这样做，除了太爱面子之外，我隐隐还有些怀疑马氏和她那个贵族朋友的关系并没那么好，不然她为什么要瞒着呀？
　　话又说回来，马氏的确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她欠了别人东西一点也不赖帐，自己累死累活十年也要还钱，这种诚实而有担当的品格很让我敬佩。
　　马氏让人羡慕的还有一点，那就是他有一个可以和共渡风雨的丈夫。如果马氏丈夫和我爹一样，那……
　　哎，不想也罢。

　　第二个故事的主角不是人，而是一只鸭子。
　　这个向七，每天读的都是些什么书？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说真的，他读过的这些东西还挺有趣。

　　故事里的这只小鸭子因为从小长相怪异一直被同类嫌弃讥笑，他还被鸡啊喂鸡人什么的不停欺负。但是这只鸭子很乐观，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比起和同类一样在水里游泳，小鸭子更向往像天鹅一样在天空飞翔。
　　他这个想法遭到了奚落，但小鸭子是谁啊？他才不会放弃，历经千般磨难之后小鸭子终于学会飞行。
　　当他飞到天鹅群中，大家才发现原来他并不是一只丑小鸭，而是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原先欺负他的“同类”都惊呆了。[2]

　　虽然这只小鸭子的遭遇很可怜也很励志，但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这个故事。
　　我觉得天鹅之所以是天鹅不是因为他历经了多少磨难，也不是因为他多努力多乐观，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天鹅。况且，就算天鹅是高贵美丽的代表，那也不能说鸭子就是粗鄙丑陋的吧。
　　天鹅与小鸭并不是相反的一对，一定是这样的。

　　第三个故事我好像在哪听过。
　　说的老虎要吃狐狸，狐狸却说自己是上天派来掌管百兽的，吃了自己老虎会受天谴，如果不信可以到百兽前走走看看大家是不是害怕自己。老虎于是跟在狐狸身后走，百兽见了果然害怕，老虎于是相信了狐狸。
　　可老虎并不知道，其实大家害怕的是自己。[3]
　　难怪这么眼熟，这不就是“狐假虎威”吗？
　　至于第四个故事嘛……说来惭愧，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第二日快到巳时，我走出院门，果然见到向七躺在他家院门前。
　　他朝我露出笑容，整个人虽然仍然有些散漫，但看得出来他的精神很是抖擞，想来昨晚他睡了个好觉。

　　“梁以恩，故事看了吗？”向七坐起来，托着下巴问我。
　　“看完了。”
　　他神色里都是迫不及待，“真的呀？好看吗？你对哪个故事印象最深啊？”
　　“莴苣姑娘的故事比较让我难忘。”
　　“格林兄弟的大作啊，为什么？”

　　“因为我老是在想，如果我是莴苣姑娘的话，我会怎么办。”
　　“不等王子来救你吗？”
　　“等王子来？那要等到猴年马月，要是王子不来或者王子不愿意相助怎么办。要我说，人哪，还是得靠自己。”
　　向七来了兴致，语气不再那么懒洋洋的了，“梁以恩，说说，你要怎么做。”

　　怎么做？
　　早上看完那个故事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我愚钝的脑子只能想出一个办法。
　　“莴苣姑娘的头发不是长得都能当楼梯了吗？如果我是她，我会剪掉自己的头发，再把头发绑在屋子里最结实的东西上，然后顺着辫子做成的楼梯直下，离开高塔。”

　　向七听完，呆呆地看了我足有小半盏茶功夫。
　　接着，他大笑起来。
　　我觉得向七一定在笑我愚蠢，我于是恼羞成怒地瞪他。
　　出乎意料的是，向七忽然朝我伸出大拇指，他说：“梁以恩，你够可以啊，你真牛掰。”
　　牛掰听上去不像个好词，但他的语气又不像是在说什么坏话。

　　我讷讷地问向七，“牛掰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睛弯成月牙，“牛掰就是厉害的意思，梁以恩，你真厉害。在某种意义上，你可以说是整个大逢，不，你绝对是这个时代最厉害的人之一。”
　　我不明白向七为什么会这样说，但此时他脸上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笑容让我发了好半天怔。

　　五月初三，宜祭祀、笄冠、嫁娶、捕捉、结网，余事勿取。
　　这一天，大姐出阁，何氏难得起了个大早，拉着媒婆和庞阿婆忙这忙那。
　　此时，何氏正在大姐屋中为新娘开脸梳妆。
　　院子里，宾客都在翘首等待新郎的到来。
　　我好不容易得了些空闲，胡乱往自己嘴里塞刚上桌的果子。

　　“你多大了？”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我吓了一跳，差点被噎住。
　　这个向七，怎么这么讨厌，就不能规规矩矩出现吗？
　　我转过身去，白了来人一眼，“再过一个月就及笄了。”
　　“哦。”向七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实在受不了他这个样子，我问他：“你想说什么？”
　　“你……还是别那么早嫁人，太早嫁人不好，最起码也得等到十八岁。”

　　十八？
　　那不是比大姐还晚出阁吗？
　　我要是十八岁才出阁，还不得被何氏戳脊梁骨戳死。

　　“你觉得这可能吗？”我淡淡问他。
　　向七紧绷着张脸，并不说话。
　　得，我还是继续闷头吃我的点心吧。

　　吃了一会儿，只听向七说，“梁以恩，秦几世而亡？”
　　“全天下人都知道，秦七世而亡。”
　　“因何而亡？”
　　“秦灵帝沉迷修仙法，设国师，引鬼邪，听谗言，改国号为昶，自此天下一片混沌，史书也少能记载了。”

　　“很好。”向七眼里似有光华流转，“在我的那个世界里，秦乃是二世而亡，秦之后是大汉，从未出现过什么大昶。在我从前的那个世界中，不仅没有过大昶，而且也没有过肯定巫师、天火、妖魔鬼怪存在的史书记载，更不用说大逢和大昶之间隔着的那一百六十年空白。你看，梁以恩，这世界无奇不有，没有不可能的事。”

　　什么？
　　秦二世而亡？没有大昶？
　　我愣愣地看着向七，尽管向七的话十分荒谬，但他神情里的认真与凝重让我在某一瞬间相信了他。
　　此刻，似乎有一道宽广的寂静将我与向七包围住，这片寂静越过院子里的人群与喧闹，越过刺眼夺目的日光，在一片短暂的永恒中停驻。

　　就在我入神的时候，那头忽然传来庞阿婆的喊声，“小三，大姐叫你呢。”
　　我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我既像是得到了解救，又像是失去了些什么，慌张而茫然。
　　“诶——”，我应着庞阿婆，朝大姐屋子走去。
　　走到门口，我回头看站在梧桐树下的向七，他也正望着我，目光深邃。

　　屋子里，何氏和媒婆都不在，庞阿婆见我进来默默走出房间。
　　我一进门，就见大姐一袭红衣，唇红眉翠地端坐在镜子前，恰到好处的妆容让她显得格外端庄秀丽，我一下子就看呆了。

　　“小三，你过来。”
　　听到大姐的招呼声，我才回过神来，走到大姐跟前。
　　大姐从头上拿下来一根银钗给我，“小三，谢谢你前几日送我的那些礼物，我很喜欢。”
　　实在是愧不敢当，我不过送了两盒胭脂和一个被大姐你补救过的荷包而已，哪里敢受如此贵重的回礼？

　　见我不收，大姐的态度强硬起来，将银钗塞到我手心。
　　“小三，你将来也是要嫁人的，总要有一些东西傍身才好，否则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这钗，你就拿着吧，就当是大姐给你的嫁妆，你不拿大姐是要生气的。”
　　大姐的眉毛拧在一起，似乎真是生气了。
　　我咬唇，点点头。

　　“这就对了。”大姐脸上露出笑容，语气温柔，“小三，我知道我娘待你说不上好，但她那个人其实不坏，就是脾气火爆了些，嘴巴毒了些。我已出阁，以斌也不常在家，要是我娘再打骂你，想来也不会有人劝架。到时候，你就服个软求个饶——我娘她素来吃软不吃硬，你多哄哄她，她就不会真拿你怎么样。再说，过不了多久，你也要出阁了，算来算去你与我娘也没有多长时间可以相处的。你就忍忍，不要太怨她，好吗？”

　　嘴唇此时已经快要被我咬出血了。
　　我的眼神逐渐黯下来，然后我僵硬地伸出手，将银钗递还给大姐。
　　我说不话来，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姐，如果你是我，你会不怨她吗？

　　大姐盯着我看。
　　良久，她也伸出手。
　　她那双水嫩如葱的手将我的手紧紧握住，我难免不为自己那双起着薄茧的手心生出一些自卑。
　　在时间的流逝中，我手心里的汗水被那支银钗描绘出形状。

　　“小三，你要怨，我也没办法。但无论如何，你是我妹妹，有些东西是我该给你的，也是你该拿着的。”
　　听到大姐的话，我显些要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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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莫泊桑：《项链》
　　[2]安徒生：《丑小鸭》
　　[3]刘向：《战国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