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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唐门旧梦(3) ...

  •   数年前,北境亡山之西。

      风雪漫天,裹挟着亡山特有的血叶树的细小花朵从身边擦过。毛茸茸的拂在脸上,如同小孩的胎发,微微的痒。

      “哒哒,哒哒………”马蹄踩在雪下的玄武岩上,开始时声音轻而淡,后来近了,就变得清晰起来,“嘚嘚,嘚嘚……”

      “嗒。”沉闷的一声,是马皮靴落在雪上的声音。

      来人拿一杆九尺白虎枪,背上背着一把形如新月的银弓。穿着血锦蟒袍,外批银狐风氅。身量未足,人没枪高,还是少年。头发用赤血玉做的冠子竖起来,但是束的不是很紧,有两绺头发垂在侧脸,贴在少年的白玉似的脸上。

      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把马栓了,从马褡子里翻出一瓶烧酒,拔出塞子,猛灌了两口后便站起身来,操起白虎枪,舞了个极飘逸的枪花。

      何安本在树上歇息,见此不由觉得有趣,眼珠一转,从树上翻下来,笑道:“咦?哪里来的少年郎,是迷了路吗?”

      君霄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手上的白虎枪也不由得歪了一歪,戳进雪里:“你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何安嘻嘻一笑,捡起树后放着的药篓子,拍了拍,背起来,对他道:“我是寂灭谷的药师何安,何秋齐,奉了我师父的命来亡山扁马潭采药。你呢,少年郎?如此天气还能跨过无尽海进入亡山,又是哪家仙门冒尖儿的才俊,怎得我从未见过?”

      “……我是阎罗山转轮长老座下的弟子颜霄,平日不大露面的,你自然不认得我。”君霄握了握手中的白虎枪,又打量了一下何安,水过天青额带,墨绿色团银花的衣裳,手上拿着太素针卷,确实是寂灭谷弟子的制式。心下稍微安了安,继而道:“我听说过你……你是苏谷主的弟子。”顿了顿,道:“你很会酿酒。”

      偏浓的眉毛挑了挑,无奈地嘟囔了一句“原来我在外面竟不是靠制药出名的”,便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师父也是因着这个才收我为徒的。颜小郎,如此天气,你怎么会来亡山?”

      “我听闻亡山之西,有云海洞天。此境变化无常,非有缘者不能进。师父派我来亡山清剿雪魅,我便顺道来瞧瞧,看有没有那个缘分罢了。”

      这话半真半假,君霄当然不是什么师父派来清剿什么雪魅的。三天前,他手下的传令使送来消息,抚远将军防叶大破三危国幽魂铁骑,收复望海三镇。与此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个收敛将士骨灰的紫香瓶。

      “将军说,这是乌雪堂一位副使的遗物。她多年前便入了三危国的王宫刺探消息,此番我朝与三危开战,她为打探幽魂铁骑的弱点,对三危国的王用了白鹿山禁术‘错温柔’,因而殒命。将军怜她一片丹心,便将她先前留在军中的珍珠坠封在紫香瓶中。听闻王驾生母乃封雪神山中人,血脉有安抚亡魂之效。故特求王驾垂怜,去往无尽海,滴血入瓶,归葬英魂。”

      玉树歌残王气收,帝王错付旧温柔。

      君霄珍重地接过瓶子,瞧间瓶身上刻着的‘姬如’,长叹一声,道:“自当如此。”

      细雪蒙蒙间,少年将军携一缕为国而死的美人香魂,翻过银月山,往那常年荡着青色波光的、归葬魂魄的无尽海而去。

      风雪千山,那泛着淡淡丁香色的玉瓶沉入水中,不论是多年的荣华宠爱,还是最后的错付温柔,都凝成柱下史笔尖的淡墨:“乌雪堂左副使姬如,十八入三危,颇得王宠。昭荣六年,抚远将军防叶征伐三危,为幽魂骑困。如闻此,以白鹿禁术惑王,知其短,报叶,解望海之围。因术殒,年二十六。帝闻此,叹曰:‘为国至此,不输须眉。’特追乌雪堂右使,加轻车督尉。”

      所有的往事,都化在冰冷的海水中。再没有人低唤一声“小如”,也再没有人用三危的乐器弹起陈国的歌谣。

      无尽海往望海关去,需越亡山。君霄与卫光廷喝酒时听他提起过,亡山之西有云海洞天,非有大机缘者不能入。他想绕路看看,就当是碰碰运气。行了小半个时辰,逢着山谷起风,他便想找个避风的地方歇一歇脚,休整一二。不想刚坐下,便被突然出现的何安吓了一跳。

      “云海洞天可不好找,万豪楼中头彩的人都不见得有这个运气。”何安眨眨眼,瞧他指尖泛白,自解了腰间的银酒壶,自己喝了一口后递给他,“我今年酿的酒,楚王惊梦。比前些年的方子多加了一味翠相碧潭花,可保证你三个时辰之内不畏寒风。不过,去扁马潭的路有些凶险,你喝了我的酒,便得送我一程。”

      寂灭谷碧髓针何安有个外号,叫青衣送酒。此人性格洒脱,又古道热肠,凡是与他投机的人,都可得他得一瓶酒。不论是名贵的剑南烧春、桑落五云,还是寻常的桂花醪,竹叶青,都有别于世俗常味。不过,他所酿的酒中有一种很是特殊,名叫楚王惊梦。前朝词人云:“一自楚王惊梦断,人间无路相逢 。”这酒是何安自己写了方子酿的,当年他拜入寂灭谷时不小心打翻了苏长康的一壶大梦平生,差点没被打死在风雨潭。所幸最后关头他收在怀里的扁银瓶落了出来,四溢的奇香成功让苏长康住了手,也让何安捡回一条命。

      而那扁银瓶里装的酒,正是楚王惊梦。

      “放心好了,这酒不醉人,不耽误事。”何安嘻嘻一笑,“师父拿它当茶喝的。”

      君霄接过银瓶,刚启开瓶塞,便有一股奇香扑鼻。酒入喉肠,绵密如灵山初雨,轻柔似风荷盈举,宛如美人丹唇,只一口,身上的寒意便已有消融之象。

      “确实好酒。”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酒中银篦。”

      何安乐了,道:“小郎君,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原来阎罗山的人,也知道银篦夫人吗?”

      糟了。君霄心下一惊,阎罗山的人最不屑美人皮相,根本不可能用银篦夫人来比美酒。他本欲立时编出个解释,然而——

      “怪不得是转轮长老座下。”不等他说话,何安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听闻转轮长老他同别的长老不同,最喜爱漂亮弟子。你这样的相貌,比他座下首徒长孙花月还强上许多,枪也比他舞得飘逸灵动,想来日后这首徒的位子会不会变一变,也未可知。”

      君霄噎了一下,猛地记起来他那个便宜师父的爱好里有一条确然是喜爱貌美弟子,无语了一下,继而顺着这个坡下了:“师尊他确然是喜爱貌美之人,大约也是因为他自己长得很好,因而有些这方面的情节在。至于花月师兄,他的枪法以疾出如电,攻其不备著称,自有一番成就的。”

      何安点点头,道:“是我这话说的不妥当了。”

      想不到有朝一日郁景这个被他唾弃了三年的好色的癖好能帮他圆了这个场,君霄着实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种不可思议一直持续到他坐在何安弄好的火堆旁两人唠了一炷香功夫的嗑——准确来说是何安不停地叭叭他偶尔应和一两句——的时候,话题拐到了一个他熟悉的方面:“……陛下他此番征讨三危国,倒是以攻心为上了。想来不出三月,三危国便要来求和了。”

      君霄对这个“攻心为上”感到有些困惑:“抚远将军力破幽魂骑,靠的是八面奇珍铃铛,何来攻心之说?”

      “咦,防叶她竟已找到了幽魂骑的破解之法吗?我这几日都在山中,还未曾听闻。还是颜小郎消息灵通。”何安把穿在树枝上的,君霄的干粮翻了个面继续烤,“想来靠她自己是不能这么快看出来的,大约是姬如用了什么法子给了她消息。”

      君霄惊道:“你……”

      何安微微一笑,纤长的桃花眼带着一种狐狸的狡黠:“王驾,我猜中了么?”

      握着枪杆的那只手动了动,雪虐风饕间,隐隐传来一声虎啸。

      见他这样,何安扑哧一声笑出来,道:“王驾莫怪。我倒不是什么探子,只是,雪月妖弓,无尘枪,又穿着蟒袍,舞枪时隐有虎啸之声,这样的少年郎,倒也找不出第二个。”

      君霄抿了抿唇,难得显出一丝他这个年纪应当有的少年气来。

      何安把烤的金黄的干粮递过去,像是没瞧间君霄握着枪的那只手似的,仍然不紧不慢地接着讲下去:“王驾似乎很惊讶我知道姬如。不过,这原没有什么,在北荒这里,她是个很有名的女子。”

      说姬如之前,不得不提一下三危国的国君,沉羽。

      坊间有个关于沉羽的传闻,是这么讲的:天正之祸后,沉羽在王宫内吃饭时,有个侍从跟他提了一句,说那些牢狱里关押的贵族们抱怨伙食着实太差,宁愿自杀也不愿多吃一口。结果第二日沉羽便亲自到了牢房,提了带头闹事的前任幽魂骑统领,用一把长刀将他剁成了肉酱,请了有名的厨子烹饪后,并着几个雪白馒头,送到了各个牢房中去。自此之后,牢房中再无人抱怨。

      人人都说,沉羽是三危国建国百余年间最暴戾的一任国君。他的名字和他的佩刀一样,成了可止小儿夜啼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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