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二年春》陈刀

13、本朝第一案（13）

　　郑临还欲追问一下去过西漠怎么就会患上银罅，却听“嘎吱”一声，从门外进来一个人。此人身高八尺，面色黑沉，倘若有人吃了豹子胆敢拿锅铲刮擦一二，是绝对能刮下二两锅灰的。他身上穿着件绛紫色云纹团花袍子，只是那袍子不知怎的，破了一道极大的口子。所幸是在下摆，不至于叫金吾卫按有伤风化的罪名带走。

　　众人见了他，皆是暗暗地笑一笑，却无人敢笑出声来。还是殷轻侯先开了口，道：“空尘，你是去哪里同谁打了架么？”

　　只听“啪”的一声，冷海随身配着的祭月刀被摘下来放在殿中最大的那张翘头案的案头，接着便是一道宛如黑云压城的声音响起来：“轻侯，你且随我来。”

　　这下众人便不敢笑了，待二人出了文宝殿，才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殷轻侯犯了什么事，怎至于冷海如此生气。

　　“我瞧冷卿的面色，想来不是什么小事。”

　　“可是殷少卿他一向做事都很有分寸，虽然是不爱管闲了些，倒也是个很靠谱的人，不像是能犯什么大错的。”

　　“且冷卿他一向与殷少卿交好，除非是殷少卿做了什么有违情谊的事——”

　　说至此处，众人便抽了一口冷气，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感情方面。有个人轻嘶一声，说出了大家的内心想法：“莫不是，殷少卿他看上了冷卿的女人？”

　　郑临听至此处，心底暗道：“先不说殷少卿心里面已经住着个刑部霸王花，就是单说这性别，也是对不上号的。”

　　虽说其实他也不知道冷海究竟找殷轻侯有何事，但他毫无殷轻侯那种不爱八卦的美好品德，此时见众人讨论的正欢，便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地加入了。

　　门外，殷轻侯因为耳朵比较好使的原因，将门内的猜测听的一清二楚，不免叹道：“赤舌烧城，谗如沸羹。”

　　冷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怒色立时收拢许多，对他拱了拱手，歉然道：“轻侯，实在对不住。我回来时心情确然有些不大好，没有收住。”

　　殷轻侯道：“可是因为江连白的事情？”

　　冷海长叹一声道：“的确是因为这个。”又道：“但我找你，是有另一桩要紧事情。”

　　“想来又是个麻烦，请说吧。”

　　冷海听见这话，面色好了些，有些想笑的意思，道：“确实是个大麻烦。你可知前朝便已经灭亡的西漠的孤雪国？”

　　殷轻侯闻言也知不是个小事，便严肃了起来，道：“知道一些，但并不多。”

　　冷海道：“孤雪国的灭亡一直是个迷，先皇攻打此国时也未留下多少记载，只说孤雪国是在一夜间亡国的。”

　　殷轻侯道：“若我没记错，孤雪亡国似乎和太羽族的那位王子有关。”

　　冷海点点头，道：“那个王子叫穆罗，曾是孤雪的‘神’。”

　　孤雪国是由太羽族在西漠戈壁和绿洲上建立起来的国家，因为水源稀少，一直以来他们便靠种植一种沙草维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几十年前，皇宫里的一位小王子降生的时候。

　　这个小王子是孤雪国的王后所生，他出生的当日，孤雪国下了一场持续了七天七夜的大雨。百姓们拿出家中的桶和盆收集雨水，本以为因为风沙弥漫，雨水多少会有些浑浊，却不想那雨水澄澈明净，仿佛是天河之水。大雨过后，国境东边多了一条小河，河边长出了许多结着鲜美果实的树。孤雪国的王大为惊喜，认为这个小王子是上天派来拯救孤雪国的神仙转世，遂给他取名为穆罗，意为雨雪之神。

　　孤雪国的人民极度爱戴这位小王子，他们推选出最好的工匠，耗时十年，为小王子建造了一座神殿。小王子为了不辜负他的人民，便一直在神殿内修行，不曾踏出半步。他想成为真正的神，带领孤雪国脱离苦难。

　　但在小王子还没有成神的时候，孤雪便与大陈开战了。理由很简单，为了边境的那条与小王子一同降生的河。因为孤雪国的人民对小王子的尊敬，那条河仿佛有灵似的，河道越来越大，水流越来越清澈，最终在一个深夜，河流暴涨，流入了大陈边境，冲垮了那里的城镇，淹死了许多百姓。

　　君戈震怒，派兵前往边境，讨伐孤雪国。

　　开战时正是夏天，天气炎热，百姓便请求穆罗以金弓太羽箭射日，请求上天降雨。可穆罗射日之后，非但没能让天上降下一星半点的雨水，反而是刮起了一场沙尘暴，将百姓们种植的沙草刮走了许多。与此同时，河流开始变得浑浊，河流两岸的神树也一夜枯死，致使国内出现了一场□□。坊间纷纷传说是穆罗没有用心修行，才导致上天震怒，降下惩罚。

　　穆罗被愤怒的国民踹下了那个他从出生起便站着的神坛，他终于离开神殿，回到人间。他企图用自己修行的术法净化那些被污染的河水，可大厦将倾，又岂是独木能支？他所做的，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而他的国民看见他的术法甚至连一棵小树苗也救不活时，那种被愚弄的愤怒达到了顶峰。他们拿起石头向穆罗身上砸去，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最后穆罗被人们赶出了王都，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再后来，孤雪国内突然从天而降一场极寒大雪，大陈的士兵匆忙撤退。等到十日之后再回来，便发现以往的荒凉戈壁已经全部被雪覆盖，百姓全部冻死在了屋子里，士兵和那个小王子却不知所踪。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沙漠中会降雪，也没有人知道极寒十日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没有人知道孤雪国的士兵和小王子去了何处。人们只说，那场雪是神仙的愤怒。

　　冷海道：“轻侯，你可知自孤雪灭国以来，一直有太羽族企图复国的传言？”

　　殷轻侯沉默了一下，道：“我知道，可我记得这传言自先帝朝便有，怎么如今才想起来提？”

　　冷海道：“近来有人曾在北荒银月山见到一支军队，很像是孤雪国的遗民。”

　　殷轻侯道：“陛下知道了？”

　　冷海“嗯”了一声，犹疑了一下道：“其实，陛下的意思是让雪屏和你去查。”

　　殷轻侯淡道：“他病还没好。”

　　冷海又犹豫了一下，轻咳一声，道：“陛下说，若是一盒天归丸也不能让雪屏恢复精神，便也只能单独叫你去了，待雪屏的病好了，便另给他派个差事，叫他做省试的主考。”

　　殷轻侯思考了一下，觉得比起做省试主考，殷雪屏大约更中意去北荒查案一些，便道：“其实这个病，也不是多么要紧，这两日已然是要好了。”

　　冷海沉默了一下，道：“若是这样最好。陛下还说，为了防止雪屏半路好奇心发作拉着你前去西漠查看，耽搁时间，他现学了一下引星门的法子，用禁库里孤雪国的那把金弓做媒引，为你们造了一个能重现孤雪灭国的幻境，让你们明日去四游台找他。”

　　殷轻侯点点头，应承下来。正准备往回去走，却听冷海冷不丁地道：“轻侯，江连白同我说，他希望调去刑部。”

　　殷轻侯愣了一下，以为他是想替那江小公子谋个官职，便道：“大理寺和刑部本来就挨着，若他想去刑部历练也是一件好事，且以往也有先例。他虽然……比较淘气一些，可是雪屏在他这个年纪时比他还能折腾十倍，想来应该也是不要紧的。只是这些天刑部的事情是温侍郎管着，平调这事你得同他打个招呼才好。”

　　冷海道：“我不是托你给他疏通一二的，我是让你同雪屏打个招呼，让他驳了这调令。”

　　殷轻侯道：“还没入夏，你就青天白日被雷劈了两回？江小公子从前是多叫你头疼的一个人物，如今他自请去刑部，你没欢天喜地放炮我便觉得有些惊讶，怎么反倒是要让人留下来？”

　　冷海抿了抿唇，道：“你只管同雪屏说一声便好了。”

　　闻言，殷轻侯也不多问了，拍了拍冷海的背便往回去走。他其实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只是猛然间觉得二人的关系打了个对调，很是有趣。不免拿话出来同冷海开一开玩笑，谁知冷海仍然是八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的，一时间徒生一种微妙的共鸣，心底生出一番同情来。

　　他回文宝殿拿了金环刀，又从案头抽了一份卷宗，便径直回了府。

　　殷雪屏正在书房中作画，白发半束着，有些垂在了宣纸上。握着狼毫的手修长皓白，骨节突出，如一块覆了大雪的冷石。他画的是雪山，落笔寥寥，便见大片苍茫，本是寂寞神仙境，却又见他在雪地里绘了一个穿着大红色衣袍的小孩，这画便显得灵动起来，多了几分人间气。

　　他听见靴子踩在木头上的声音，抬头望了一眼，见是殷轻侯回来，奇道：“你怎么最近都不按着点回来？”

　　殷轻侯微微一笑，道：“替你找了一桩好差事，便急着回来了。”他将孤雪国的事大略说了说，又道：“我琢磨着你是不愿意做主考的，就应承下来了。”

　　殷雪屏哀叹一声，道：“我就知道，君越哪里有那么好心赏我东西，原来是有后手。北荒出现孤雪国遗民的事，他应当早就知道了。他就是算准了我不愿意做主考，怪不得今年的假批的比往年要痛快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