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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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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林天语关上房门,叮地一声好像是玻璃碰到了什么东西。
方情抬头,眼前是一层层的纱布,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有人走了过来。要是在平常他肯定会朝里面移动一点,可是这次他知道来人是林天语,所以他没有躲。
“医生走了?”
方情抬头问。
“走了。”林天语从桌上倒了一杯水,走去递在方情嘴边,“喝吧。”
“不想喝。”方情摇头。
“喝。”林天语的声音变大了,拉着方情后脑的手也在用力。
“我不喝。”
方情挥手,啪地一声杯子落在地上。他感觉到水扑在了自己脚边,布料变得沉重了,而脚上也被砸上了什么东西,有些痛。
“三少爷。”门口的丫环闻声叩门,“没事吧?”
“没事。”林天语转身又去桌上倒了一杯水,一边说,“你走吧。”
“...是。”门外那人是有些犹豫的,到底当不当走她不知道。林天语这个人她更捉摸不定,到底怎么样也根本不能从说话声里听出来。
而且这门内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太过于奇怪,虽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但是却睡两间房,碰面了不多话,跟外面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其实根本不一样的。除了能感受到两个人在被对方牵着绊着以外,就没有任何的联系了。
就连她都不禁会想,让这两人维系到而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让这两人明明靠得如此之近了,可之间又永远隔着一堵墙,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谁都不肯走过去。
“还不走?”
林天语在门内说话。
“是,三少爷早些歇息。”
主人家最后发话了,做下人的还敢有什么耽搁?连忙揣着手就从楼上下去。
那人走后,院子里才真的没有了声音,方情不说话,林天语却执意要他喝水,两人僵持了很久。
“你为什么不喝。”
林天语皱眉。
“不想。”
“为什么?”
林天语已经有些恼怒了起来。可方情看不见。如果他能见着,那两人也不会是如今这种剑拔弩张的状况。一个人尽力在表现什么,另一个人却早已将自己保护得很好了。
他给自己的保护就像一个山洞,一块石壁,他紧紧锁在里面,然后等着慢慢饿死渴死。
林天语怎么也走不进去。
“你为什么总是不懂。”林天语叹了一口气。
“........。”方情没有说话,坐在桌边静静地听。
“你为什么不想想别人说的话里有真假?你为什么看不见?”林天语拉着方情的手,低头把脸放在上面,“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可以走,为什么不走?”
“明说是你不放我走。”方情冷笑,抽开手转头面向窗外,“你不承认了?”
“有些事情你可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林天语抬头,他的表情已经变了一个模样,他在趁着方情见不着的时候好好做一回人。而要是那人能见着了,他就又变回了鬼,那个在方情眼中做尽坏事却执迷不悟的鬼。
“我看不见了。”方情低头笑了起来,“医生说我就快瞎了。...就连是你,我也再也看不见。”
“你不会瞎!”
林天语起身大吼,随后却有些神经质地在屋内走来走去。
“会的。”方情垂下手,放在腿上,“这么一想,有些事确实没有意思。”
“什么事?”林天语的脚步声停下来,站在方情面前低身问,“你说没有意思的是指什么?”
“你。”
方情没有任何犹豫地说。
“...我?”
林天语反问的声音带着笑。
“你打死了我哥。”方情突然抬头,抓着林天语的胳膊问,“活活打死的,是不是?”
“...你听谁说的。”
“这不重要,但我一直都想问你,是不是你把我哥打死了,然后吊在院里的树上?”
问完,方情扬头,朝着一个他认为林天语应该在的那个方面。可是那人不在那里,那人站在他的侧边,伸手轻轻刮了一下他耳边略长的鬓发。
“你相信谁?”林天语轻声问。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说我没有。”
“.........。”
“方情,如果我说我没有碰你哥一根头发,你信么?”
“我不知道。”
方情摇头。
他有些茫然,更多的是失落。心里一直记着不放的事却在某天发生变故,有些可能不是真的,而有些可能就是真的。他感觉自己就像少了一个笃定的筹码,让他觉得不安起来。
不安定的心情就像潮水,汹涌地席卷。
方情撅眉往后靠了靠,他突然想起赵子学从楼上坠下之前,她站在自己面前,在笑。于是他觉得那个笑很愤怒,也是那个笑让他伸手,轻轻一推,那人就坠了下去。
杀了赵子学的人其实是他,是方情。
不是林天语。
方情摇头,就连这点他也是快忘了。赵子学的命他却一并算在林天语的头上,算在了林家的头上。但他却忘了自己,这个真正的凶手。
居然在而今,坐在别人面前,可怜了起来。
“是我把赵子学推下去的。”
方情低头喃喃自语,“...是我。”他不断重复。
林天语拍了拍他的手,叹气到,“我不说,那也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
“没人。”林天语抬头笑了一声,“这个家里面撒谎的人太多了,...你就放心,我会把你留下来,不会让你走。”
方情抬手在面前晃了晃,“如果有人要杀我?”
“不会。”
“或者我已经被人杀了,死在了这里。”
“你不会死。”
“你答应我。”方情觉得全身已经开始慢慢出汗,冷的,热的,掺杂到了一起,时而好像在三伏天下,时而又像埋在腊月隆冬下的积雪,只有一双手将他拉了出来。
然后吹过人间的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还是活着。
方情惊慌抬头,反手抓着林天语,“如果我要死,我不要死在这里。”
“......。”
林天语没有说话,方情以为他没听懂,于是又补充了,“我不想死在这个地方。”
“.......。”
“我不走,但我也不要死在这里。”
方情在纱布下的双眼很认真,可是就连他自己都是看不见的。或者这样说,一个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神情看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模样,一个人能了解的永远都只是自己。
方情不知道他现在的神情对于林天语来说是什么,他很想知道,可是却注定了永远不能。
夜晚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走得很快,两个人的谈话,可以是一小片刻,也可以一直说了下去。其实这个晚上在方情和林天语的对话里始终都有一个话题,就是走,或者不走,死,或者不想死在这里。
爱的,恨的,真的,假的,困的,难的,苦的,甜的,他们都跳过了,他们都以一种未知的眼光去看那个结局。
所以说到了死,方情在心里笃定的,那是自己唯一的结局。
除了死,他觉得不可能再有什么好的下场了。
“你很残忍。”
林天语低垂双眼,无神地看着房间。暖光下的午夜又闷又热,没有一丝风,也传不来院里的阵阵花香。却有一种在他小时候就形成于脑海里的味道开始出现,林庄特有的味道,泥土里面夹杂的腐臭味,木梁子腐烂了,以前很多死在林庄里的人都腐烂了,一阵阵的臭气在所有活人的头顶绕梁,徘徊,最后纠缠着所有人一生,乃至一世。
还从没有一个人能走出来。
“我们都是人。”方情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生来注定就会残忍,做不了好人。”
“...呵呵。”林天语笑了,他转头看过去,“我让你走,你要留。可是你死了,却逼着我把你送出去。...你在折磨我,你以为死了,就还能见到外面么?”
“我没指望过。”方情把头靠在林天语的肩上,他累了,说话的声音也在慢慢变小。“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见着什么?我在这里要死,但出去了呢?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哪儿?哪儿能容得下这样一个人?我....。”
一句话并没有说完,方情已经慢慢闭上眼睛了。
从入夏以来他入睡就变得很快,经常能靠着一个地方就睡着,然后却很难醒得过来。他的梦开始变长,一个又一个的梦陆续出现在每一个晚上。
他会在梦里觉得自己是住在山上,山门后有一座道观或者一座庙子,那不重要。反正总是有着一个能庇荫着他的东西。冬天吹风,可是不冷,夏天开花,就开满了一山。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住什么样的宅子,或者很小,或者很大,但总是有一个能遮着风雨的檐,一到雨天他就听着檐上的水滴,一滴滴地下来了。
而且,最让他觉得快乐的,是有一个人也一直陪着他,无论喜怒哀乐,无论生老病死,他永远在身边。
可是呢,每一次,方情在梦醒后看着黑洞洞的屋檐,就想到了恨,就想到了死,就想到自己离不开这个大宅子,就想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活在这里。
雨,和风,甚至连雾气都不屑于陪伴他,更别说人了。
于是在很多年以前,那个被他放在心里的人就已经顺着林庄前面的岔路,一步步地慢慢离开。当然他走的是不一样的路,而殊途同归的事也根本没有去想过。
聚了,就聚了。
散了,就散了吧。
“方管家。”
待方情在几日后,路过院门,有人叫了他。
有三个人站在前面一直说话,其中一个是二夫人院子里的小管事,另外两个一男一女他也没见过。
“方管家好。”女的倒也机灵,连忙弯腰点头,可那个男人却木呆呆的,双眼无神地看着前面,若不是见到人过来眼珠子稍微动了动,方情还会以为他是瞎子了。
那人没有开口说话,眼神木然。
“怎么回事?”方情打量一眼面前二人,男的高个,女的却较矮,看上去倒是会做活的人的样子,可是方情总觉得有点没对。他说不上来,就直觉上有些怪了。
“方管家,二夫人院里多添两人不碍事吧?”二夫人院子里的小管事开口。他只管着那个小院落,没有方情的权大也没有方情的事多。在林家做管事是要看能力的,能力不行就只能做个小的,能力行的才能扛起整个家里的砸碎事情。方情帮林家过了好几次坎儿,也藏了不少肮脏事,自然是很有辈份的。他在这里的八年来,很少有人会同他叫板,就算有叫板的也在隔几天因为些事给赶出了庄园。
“这倒不碍。”方情摇头,“二夫人才回来,我正想往院里添些丫环护院。”
“那就好。”小管事笑着哈起腰来,正准备带人进去,却被方情叫住了腿。
“人干不干净?”
“干...干净。”小管事头上开始冒了一层的汗,回头的时候却尽量镇定,可那怎么瞒得过方情的眼睛。
“你查过了?”方情走上前两步,看着一言不发的男人说,“他是怎么回事?说不得话?”
要是一般人听见这种话,肯定会生气,就算不敢生气也不会高兴,可那人在方情面前却没有任何表情。
“哎呀,方管家,这人又聋又哑的,要不是小少爷可怜他让他进来,恐怕还没得活路了。”小管事连忙帮那人说话,但他却说错话了。
方情回头问,“小少爷?是他带进来的?为什么要去二夫人那里。”
“哎,二夫人缺人呗,就找小少爷讨了一个人。...何况二夫人也喜欢清静,这么个哑巴去不是刚刚好?”
“怎么没人问过我?”方情的话是对小管事说,可人却转头看着哑巴。突然见他伸手在哑巴的耳边拍了一下,声音很响,直接拍在那人耳边。可哑巴没什么反应,只是渐渐转眼看了方情,点点头又径直转开了眼神。
“方管家,你这下可真信了吧。”
小管事不高兴了,言下就是方情在触他的霉头,没事找事。
“你觉得我在找你麻烦是不?”方情转眼看了看在一旁搓着双手的女人说,“别挡了,手上那东西就算用火烫了我也知道是什么。
闻言,女人惊而抬头,双唇上下抖动起来。
方情口里的东西是以前做妓女的人在手上印的标号,有些是标记。那时很多做那行的人手腕上都有一个,一是人贩子买卖的时候要做,二就是妓院里的老鸨怕人跑了,所以人人印一个。有些是些小花图案,而有些干脆就直白地印上妓院的名字或者点上红印。总之各个院子的都不一样,而且后来就连是谁兴起的也不知道了。
“方管家,你行行好,别赶我出去了。”女人一边说一边摇晃着打算跪了下去。
“起来。”
方情抬头,本想这么叫人出去,但自己竟然没有开口,就那么直直地走去门前了。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会让人出去的,也要是在以前,那个哑巴和林天佑的关系他也会查。
但是现在他将思考和行动都交给了自己,由心来控制,这么有些事情就真的由不得他了。
“管事,那个...那个方管家怎么说?”
女人在门后拉了拉管事的袖子。
“让你留下。”小管事没好气地转头,到头来那还得看方情的脸色,扑克脸一垮就像个个都欠了他天大的仇一样。于是这样想,他就把那全身的气都撒在女人身上,转身没好气地吼,“叫你处理干净点的!这麻烦事谁惹的?”
“我...我已经用火烫了。”女人委屈低头握着手腕,上面的疤还新,青白色的下面是红艳艳的,还在长着新肉。
“那你...。”小管事本想说把手给剁了,可又一想,剁了手还做什么活啊?于是转脸也说不出话来,转身招手带着两人往院子里面走,一路上叽叽呱呱地说东说西,这不准那不准,林家里从早到晚的规矩他就像背书一样念了一路。
哑巴一直跟在他身后,穿着灰衣蓝布裤,他一路看着光景,眼睛里的神情一路阴阳变化。
小管事回头看着在后面走得稍慢的人,不禁怒骂。
“你磨蹭什么?!”
哑巴听不见,也没有反应,他仍然看着林庄的参天大树,一棵棵直冲了上去,到无比高的地方,到最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