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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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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工局自从打响第一炮后就一直热热闹闹,沸沸腾腾,在平乐自然是一道新的景色。
清晨片刻,局子里面的工人就从四方围好的六层高楼里起身了。朴朴素素地梳好头,成一个大包子在脑后,或者妖冶一点的会用一个中分代替刘海丝儿。艺工的衣服也是苏先生张罗的,最简单的蓝色贴布花,大气,袖子和下裙也相对当下的服装宽敞些,穿着颇为舒服。
艺工都是女人,等人都从楼上下来以后,远远看去,蓝白参半,时而浓密时而稀疏,配着平乐冬末的街景,雪沫和暖阳,煞是好看。
艺工上活的时间是很早的,通常天不亮就要梳洗了,这样才早出晚归,早点完成了当天的流水线,也好能在晚上外出溜溜。再加上那些艺工之前有可能都是做一样行当的,那有一天没一天还被人糟践的日子也早怕了去,三五个成群互相疗着过去的伤,想着以后的新生活,这就真是太好了。
这不,几个徐娘半老的女人正提着黑色的裙摆跳过水坑,可前面的石板又翘了起来,到头来还是浸了一脚水,黑布鞋都湿透。
“走这里走这里。”
这时候有个小年轻过来,蹲身摆了个大木板放在水较浅的地方,在坑洼上搭了一座简易的桥。
“谢谢啦。”几个女人过路的时候一边说着谢那眼睛就一边瞟,哎哟喂,别看那小年轻瘦精精地,可脸挺俊了去,个子也不差,要是再收拾下,擦干净脸准是很招闺女媚眼的。
“嘿嘿,不谢。”小年轻被人这么猛盯已经有些害羞。他低头红着脖子根猛着点头,两手摆来摆去也不知道放哪儿,就只有放在裤袋边,左右捏着。
“小哥,你的手怎么那么小哇。”有个眼尖的女工见了,连忙睁大眼睛看过来,边看还边说,“妈呀,就没见过那么小的手。”
“...这...这是天生的。”小年轻更不敢拿出手来,只有拼命把它往裤袋里塞,人也不好意思地步步后退。那群女工遇着这么乖巧的小哥哪儿能那么轻易放过去,于是就一步步地追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挑逗之。
一会儿摸摸小脸,一会儿拉拉小手,弄得人家都快缩成一团去。
“何春!”有人在远处大吼了一声,“过来!”
“是!”小年轻听了那一个激灵,连忙拨开人群向着说话的人跑了过去。
“这就走啦。”身后几个女人摇了摇手,互相咬咬耳朵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点恶意都没有的,最多也只是觉得这小年轻好玩,稍微说上两句那脸就红得像个柿子。
在风月场里混过的女人都爱这样,别人笑她们,她们也会毫不客气地笑回去,一边剥瓜子壳儿一边就叽叽喳喳起来。而且也就只有这样,她们才会不觉得难受,...所以这个习惯一直都改不了的。
小年轻背着人群皱了皱眉,有些失望地垮下肩膀。
“哟,一大清早就被缠上了。”刚才大吼的人站在河边,一只脚踩着石磨就在沿儿上刮着泥巴,一边刮一边抽上大烟枪,“怎他娘的不来缠缠老子。”
说罢,一眼艳羡地看着小年轻。
“陈叔,工头不是说上工前不能抽烟么?”
“哼,管他妈的。”那人粗鲁地对着渐渐走远的女人顶了顶下身,“他知道个屁!老子高兴了还想过去爽一把咧。”
“...陈嫂要生气的。”
“瓜婆娘一个,你管她做啥子嘛?!”
“陈嫂让我看紧你。”
“他奶奶的滚!”
小年轻被那人叉着腰吼得步步后退,眼看都快要招架不住飞来的唾沫星子,那身后就是平乐镇上的河道,水面幽幽的,就像在伸长脖子巴望着小年轻能一个跟头栽下去一样。
“嘿!小心!”但那人吼归吼,分寸多少还是知道的,眼看小年轻差一步就能脚下打滑了,连忙伸手把人拉回来,“这边岸上青苔多,小心栽了下去。”
“我看着的。”小年轻虽然嘴上那么说,但手里却把人抓紧了,那小脸一白一眼就看的出来他心虚着呢。
“何春!”
又有人在远处大吼了一声,那声音就像六月天上的一个响雷,哗啦一声就劈天盖地了。岸上的两人同时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这张狂霸道的声音还有谁不知道?恐怕在平乐每个人都能听到声音如见到人,想到那模样,那神态就恨得牙痒。可一回头又看到模样吧,无论心里多恨又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那人着实是有一幅好得不能再好的皮囊。
上挑眼,高鼻梁,一颗大小浓淡相宜的美人痣挂在眼角,那是一个神采飞扬,风姿绰绰啊。就算是个带把儿的,那也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大美人,让人看了一眼还想看第二眼,看第二眼就觉得这辈子都看不够了。
小年轻转头对着河水叹了一口气,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你,你,你!”那大美人走过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小青年的鼻子,一手叉腰,脚上擦得倍儿亮的皮鞋晃着人眼,身上上好的黑貂外衣好不富态。
“小少爷。”
“你还知道叫老子一声小少爷哇?!”大美人转眼瞪了一下旁边两眼发直,不知是该站直还是该鞠躬的人说,“哼,才几个月不到你就勾搭着了。”
“.........。”
小年轻叹了一口气,丢下大美人转身向河堤上面走去。
“喂!”
大美人在岸下不甘心地出声。
“....小少爷,我有名字的。”小年轻回头瞪了一眼,气势不大,可是有些汹汹,那手攥得那脊梁骨挺得,那幅模样让大美人眼睛眯了又眯,突然就玩味地勾唇笑了笑。
“你长胆了嘛。”大美人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人穿着旧褂子,棉布袄,明明天冷但却穿得少。还从袖口露出了的一截手腕,仔细看看,却是有些硬了一些,长了一些。现在,正被冷风吹了,就有些红红的。
“陈叔,不是要去上工了?”
小年轻感觉到了那种不怀好意的视线,于是有些慌张地把手腕上的袖子拉下来。
“呃...呃,...何春,林小少爷还有事要说呢。”
话说眼前色字当头,美色当道,谁不爱多看两眼?陈于发就那么死盯着大美人看,哈喇子跟着嘴角就快拖到了地上。
“你给老子滚!”大美人猛地回头,皱眉抬腿一脚把陈于发踹落河堤。
扑通一声,何春跑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扑进及腰的泥水浆糊里了。好在这是隆冬,那水都在山上结成了冰,平乐的河里除了泥巴就是浅水,上面飘着不明不白的白色东西,一沉一浮。
“小少爷!你....。”小年轻回头涨红了脖子吼,你你你个半天,还是只能说你你你,...那些在心里学着说的怪词儿就是不能顺着说出口。
“小王八蛋!”大美人翻了一个白眼,毫不含糊地帮他说了,嘴里不清不楚地骂,“日妈的!老子同意你走了么?!你一天是老子院里的人就一辈子都是老子院里的人!”
“才不是。”
小年轻低头看正挣扎着向河岸上走的人,完全不理大美人说话。
“...你!”大美人是真的生气了,皱眉瞪眼,揪着拳头就说,“老子都好心好意来找你了,你还那么多屁事!你他妈烦不烦!”
“.......。”
“当初,...当初你不是说你舍不得老子嘛!”说这句话的时候大美人的脸有些不自在,但被人一看他又转头,压下异样的神色,换上一幅老子是谁啊,老子就是你的主子的表情。脸皮子厚到了家。
“小少爷。你行行好不?”小年轻瞟着眼角看那人的神色,想了一想还是转头皱着眉头说,“我好不容易才定下来,有了事做,你能不能别老来捣乱好不?”
“你说老子捣乱?!”
“...这就是捣乱,捣蛋!”小年轻低头小声补充了一个意思差不多的词。
“哼,你说老子捣乱是吧,那你呢?”大美人也低头一步步靠近,一边笑一边挑眉,“...你怎么不回成都,偏要留在平乐。”
“.......。”这句话本不怎么,但小年轻听了以后就红了眼眶,吸了一下鼻子,抬手猛擦一下眼睛,“师父都被火炮打死了,丽丽姐也没了消息,...你让我回成都,我能回成都的哪儿去?”
“回不去就跟老子回庄里去!那也好过你天天在码头扛沙包。”
大美人大大咧咧地往河堤边的高台上一坐,还摆了一幅准备好好讨价还价的阵势。
“...不去。”
小年轻扭头,死活不松口。
“何春...何春,过来拉手一把。”
陈于发趴在河道边看两人说话,你一句我一句讲来讲去,就是没有一边舍得让步,这要再僵持下去他这个冻在水里的人迟早得结冰了去。
“...陈叔,我们快走好了,要是去晚了工头会整死人的。”
何春过去伸手拉陈于发上岸,一边低头说话,一边就挤眉弄眼地做眼色。
“哎呀,对对对!那走了!”陈于发装成懂了的样子猛点头,但那嫩了点儿,被人稍微一看就看了出来。大美人坐在堤坝上一长条的石堆方块边,扭头哼了一声。
“你跑啊你跑呀,老子就看你跑得了多久。”
他撂下这句狠话后起身拍拍身上,潇潇洒洒地走了。
不远的地方有一辆小黑车停在光秃秃的树枝下面,不一会儿,那小黑车开出石板街,朝平乐河边的另一边了。
小年轻回头看着它一路走远,那边他知道就是洋人会馆街。那人在那儿还有个公馆,...那大概就是去了那里罢。可能是带了人回去,也有可能有人在那儿等着玩个疯癫,或者是躺在床上睡到太阳晒屁股。
...大概就是这样吧。
小年轻一边看一边走,渐渐久了以后脖子就有些酸。
“何春?”陈于发吸了一下鼻子说,“你以前是在林庄里做事的?”他就算再怎么钝,那看了刚才一出戏后也该明白些什么了,于是就一边擦脸一边问,“那不是挺好么,为啥还要出来做这粗活。”
“如果陈叔是我,也会想出来的。”
小年轻摇了摇头。
“为啥?”
“那里的事很多。”
小年轻的话中有话,而且有些话他真的不知道当不当说。不过他却是很想说。这才是掰着指头能数清楚的几个月来,他就觉得有些扛不住了。
有时候连睡梦里都会想到林庄里每一个人的眼神,无论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就连一个照面的人都能见着。...那每一个人的眼神,紧紧跟随着他,就算出来了也躲不过,而且总像一直陷在里面一样。
何春想起了第一次同师父来林庄的时候。
那天的天是阴灰色的,像要下雨,光是看着就会觉得很冷,有股寒意就从林庄所有的石头缝里面出来。他站在老张后面畏首畏尾,非常害怕,那扇黑色的门和门上的灯笼,还有院子里面静悄悄,没有一点的声音。
他害怕了起来,就像他平日里害怕的那些人一样,那些在成都陋巷里活着的活人。活人要说话,要打人,要跟着他跑,要把他追到走投无路。他哭,他被石头砸,他们就大笑,看着他哭,所有的人就好得意地大笑。
不过,第一次来林庄,方情就带他去了那最高的楼上。
四方的檐角,一个接下雨水的槽,还有圆桌石凳,何春就能记得那么多。
那一天同样是隆冬,可是却难得下了雪。薄薄一层盖满整个林庄。...有一个牌坊,一直站在雪地里面看着他,就像看着一片荒原一般,只会让人觉得很是荒凉。这个大个院子,除了雪就没有什么了。
...这就是何春对林庄所有的印象,要直到方情吓唬他说在林庄做错事要缝嘴巴之前,还有之后,直到赵子学从楼上跳了下来,直到他听见古井和霜花树,上面摇晃着死人之前。何春,还从来不知道林庄逼死过人。
林庄,逼死过了好多人。
好可怕的。
何春只要一想到就能打好几个哆嗦,他会想自己再也不要回去了,再也不要见到方情发红的眼睛了。他是这样想的,他虽然是这样想的。
可是,他也有一点舍不得。
舍不得,...心里一直舍不得林天佑从黑门的背后露了一张脸出来,吊儿郎当地笑了一笑。
...林小少爷说对了,他还是舍不得的。
“何春,你看,有船回来了。”
陈于发正弓着身子扛面前一艘小木船上的箱子,何春也帮着从后面推高木盖,让那人能稍微轻松一些。不过这样算是偷懒,被工头看了是会被骂的。
“这不是天天都有船出有船回么?”何春觉得陈于发就是无聊慌了。
“...这不,你看还有好些彩条儿。”
“那准是又过外商来了。”何春低头做事,他看着面前的个个沙包就烦,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不不,你来看,是艺工局的船。”
“.....是么?”何春停手转头看着从河面水和天分割了一条线的地方是过来了木色的船。水线低,船走得很吃力,但也慢慢地靠岸了。它比想着要大得多,何春虽然见过更大的船,但会在平乐靠岸的一般都是小船只,所以他还是有些好奇。
“平乐很少见那么大的船。”陈于法看着船上的人抛了又粗又重的绳子下来就想去接,但被打着却是生疼。这接锚的事都有码头的人来,哪儿由得找他这个搬货的胡弄?
何春撇嘴笑了一笑,连忙过去揉揉那人的手,“痛不?”
“呀呀,痛死啦。”
陈于发那是一个龇牙咧嘴。不过那一下确实厉害,手背已经红肿了一大片。
船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有穿小袄子的也有穿旗袍裹毛领的,还有那些洋装洋服的叽叽呱呱说着话。何春和陈于发低头避开人群往一边走,因为工头有交代,搬货就好好搬,别在码头穿来穿去,别给他惹了麻烦。
“...何春!”
何春听见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一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又一次,他是清晰地听见有人在后面唤。声音有些熟悉,有着更久,更长时间不见的感觉。
...那是谁呢?
何春觉得他听过这个声音,可就是想不起来。
光照在周围,人和人的影子都一起晃动了起来,和一些各异的色彩。
何春眯着眼睛回头,码头上的彩条飞得满天都是。
他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