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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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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天一点点黑,也一点点冷了。
何春习惯性地在门内烧了火盆,搓着双手坐在小饭桌前和几个一同做工的人说话。一个小小的圆木桌子硬挤了七八个人,再说一旁就是一张四人一起的连床,柜子,小椅子,这七八个人就都只能缩着坐,膝盖碰着膝盖,脚踩着脚。
“嘿,你过去点儿。”
说话的人是坐在何春对面的,看着年龄挺小,模样也水水嫩嫩,还有一点特别,就是他不笑的时候嘴角也稍微上扬,像猫一样。不过,这时他就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坐在对面的高个子。
“是你丫踩着老子的脚,还叫唤呢!”那人也不含糊,丢了一个白眼过去就懒洋洋地说。
“...明明就是你在踩人!”小猫嘴有些不服气。他在这一圈人里面是最小的那个,也是性子相对最拗的一个,就连口头上的一些事都要争个你死我活。何春会想,这人小么大多的时间都让让他,反正以后抬头不见低头也得见。
但那个高个子不会这么想,他用手撑着脸说,“你哪只眼睛见着我在踩人了?”
说罢,在桌下的脚就一用力真踏上去,踩着小猫嘴的脚背还磨了磨。
“你!”
小猫嘴咬牙拍桌,想站起来大骂过去,可膝盖上又被人猛地一踢,一个音儿都来不及发整个人就瞪着眼睛往后栽倒在地上。
“站好了嘛....。”
高个子低头吃吃地笑了起来。
“.......。”何春坐在这两人中间,那桌下有什么猫腻他清楚得很,不过就是懒得说。反正这两个人也是见不得离不得,每天不吵两句动动手就浑身的皮都不舒服,刚来他还会劝架,但现在么,见惯了。
“小春哥!”小猫嘴七手八脚地从地上爬起来,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向何春哭诉,“他欺负人!”
何春叹了一口气,这不说两句不好,但说了也是没用。这两人就是越吵越上瘾,越打感情越好,但一看着对方又是见了眼中钉,不拔不快。小猫嘴要何春说话,可何春不知道该说什么。
“哼,恶人先告状。”
高个子捏了一下鼻子,从椅子上起来伸了伸懒腰,趁着用手挡脸的时候对何春和小猫嘴伸了一下舌头。大家都不是笨蛋,那表情是什么意思还看不出来么?
何春低头笑了,小猫嘴气得直咬牙,要不人多,他都想掀翻桌子冲上去揍那人一顿。但这房间那么小,他就是想动也不好动,再加上周围的人都笑着把他按下来,他也没得法子了。
只有死盯着高个子,咬牙切齿,让周围的人打打闹闹,这事就又算完了。
“明天是不是轮着你打扫仓库?”高个子对着何春扬扬头。
“嗯。”
“别忘了哟。”
何春笑着点头,眼皮子眯在一起都快睁不开了。不一会儿,高个子低头一看,那人已经垂着脑袋晃了晃,半张嘴迷迷地呼吸,快睡着了去。
“安至,他累了。”有人在桌上叫了高个子的名字,“今天陈于发才和他婆娘闹翻了,何春去劝架,整个人又被那恶婆娘拿棍子追着打。这跑了半天,下午又过来搬货,...不累成这样才是怪事。”
“陈于发?”高个子皱眉,“他婆娘发毛关何春什么事?”
那人无奈摇头,“嘿,你知道他这个人就爱管闲事!”
“屁!那叫热心!”小猫嘴不高兴地插话,“上次你腿肿了,小春春陪你去医馆一整晚,这也是管闲事?”
“我...我这不就是...哎,不,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嘛。”那人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嘴里又嘀嘀咕咕地说,“我这是给何春叫屈。”
“那你还一脸不乐意。”
“我哪里不乐意了?!”
小猫嘴白眼一盯,小脸一横就站了起来,“少在我面前嘴强!”
“你...我..我....。”那人本身也是嘴比较笨的人,被小猫嘴那么一说,嘴上就开始结结巴巴的,再加上自己事先有些理亏,气势上也下去一大半。
“哼。”
小猫嘴用眼睛扫了一下屋内的人,转头就神神气气地走了,那脚下踩着本来就上翻下翘的石砖地踩得啪啪响。
“你看你看,吵不过安至就把气全撒在我身上。”
“你也别老跟他较劲儿。”高个子叫许安至,是很早以前就在码头做工了,说话的份量自然比别人都重,而且也懂得照顾新来的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会一一教了。虽然很多时候嘴巴子又毒又辣,但大家还是会围着他,不过也有人就是喜欢跟他唱反调。比如说刚才走掉的小猫嘴,那从第一天进来的时候到现在就一直没给过许安至好眼色,...而至于何春,那本来就长了一张讨喜的脸,而且性子也不会说是讨厌谁或者排挤谁,对谁都一样,跟谁都能处得不错。
就像许安至会发现,也会说出来,“臭猫不像小春,骨子里没有那么多壤子。”
“嘘嘘,你别这么说,要给他听了又要闹的。”有人马上抬头张望了一下,确定门外没人才说,“...嘿,不过他倒是死也不肯说自己叫什么哇。”
“...这也是。”有人就跟着点头,“他和小春是差不多一起来的,那小春我们都知道是在林庄里做过事的,...可那个小子却死活都不说自己从哪儿来,叫什么。...有时候问他还会扯些有的没的。”
“这有什么。”许安至转身在柜子上面抓了一些碎末烟丝儿混着叶子用纸卷起来,吹了吹,点火抽了一口,“都是穷人家的崽子,还没起名字就死了爹娘的多的是了。”
“但他都那么大了,...也长得水灵得很,那会是破陋巷里的崽儿么?”
“嘿,你说你说。”有人突然睁了眼睛,看着像有些明白的样子说,“是不是干那事儿的?”
有几个人看他那挤眉弄眼的样子都张了张嘴,但有人还是不明白,转身拍了一下身边的人问,“啥事?”
“哎呀,就是做那个的。”那人低头小声说,“不是以前妓院里的人都叫什么小红,小花的,我听乡下人说,那些姑娘都是被拐着进了院子,从几岁大的娃儿就去了里面,取了一个花名儿,...有些的名字还响亮着呢。而且那么些年下来自己原来叫什么早忘了,这不,那进艺工局里的妓女还不都是用的自己花名,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桃红,红红的。”
经这么一说,那不明白的人反而更不明白了,“可...可是小猫是个带把儿的。”
这立马就有人给他一个大白眼,“带把的还不照样玩,那些大老爷好这口的多着了!...就是现在在茶馆里都有些兔二爷坐镇唱曲儿呢。...你别说他老是对人喳喳呼呼地吵,但那声音可好着了,哎,..说这么多你们也不懂。”
“去,你就懂了?”有人也不服气的抬脸,“丫的,带把儿的你玩儿过么?!”
“我!”那人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却被许安至一瞪,那毒辣辣的眼睛一直瞪进了他的心坎,一口气上不来就再不敢开口说话了。
“你他妈别太过分了。”许安至狠狠地把烟卷儿丢在地上,“以后要让老子再听有人说这个,老子就扯了他的舌头。”
那人坐在桌子前面畏畏缩缩地看了一圈,周围几个都咬唇低头,有不服气,但就是不敢说什么。他吞了一口口水,张嘴发了几个音,但还是低下了头看着桌子。
“别以为老子不敢。”许安志一脚踩在桌子上,眯眼对着面前的人说,“有老子在这,就是工头也得让三分,...如果老子要拔了谁的舌头,那还是给他减了麻烦,哼,反正搬个东西要手就行了,他妈的,要舌头来做什么?!”
“.....。”
“你说是不是?”
“我...我.....。”
有人已经给他吓出了身冷淡,坐在桌子前挺直身板,哆哆嗦嗦地猛点头。
“什么?听不见,给老子说大声点!”
许安至拍桌大吼,一声声地闷响让何春也彻底醒了,其实本来他也模模糊糊地没怎么睡着,周围的说话声也听得差不多,而且越听越清醒。
那让他想起了什么,于是抬头包满了泪花儿。
“...小春?”
许安至最见不得人哭,何春一酸鼻子他就一麻身子。本来雄纠纠气昂昂地被何春这么一哭,一身的狠气全都没了。但他也不会哄人,只有半张着嘴看何春坐在自己面前发出呜呜的哭声。
“你看,被你吓哭了。”有人不怕死地说。
“哼!”许安至抬头一瞪,两只眼睛和眉头都要纠到一块儿去,那些人都抹了一把冷汗,赶紧咋咋呼呼地起身说要回去睡了。反正那何春也不是第一天哭了,照以往的规律来说就是哭着哭着算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片刻下来,屋内的人除了许安至都走得干干净净。何春低头看面前空空的桌子,好像哭得有些累了一样地闭上眼睛,轻轻吸着气。
“小春,我....。”
许安至终于想好要怎么哄人的时候,低头一看那人却是挂着泪痕又低头睡了过去。...跑了一天,他也实在太累了。许安至叹了一口气,看着何春的头顶半天没有说话。到后来他就突然笑了一声,叉手说,“那么大一个人都不知道睡觉要回去床上,难道又要我把你拖上去?”
何春一边睡一边点了点头。
许安至又气又笑。弯身收拾好桌子放在墙边,椅子也好好地重起来搁在屋外,那见到在外面草堆后面躲躲闪闪的人就挑眉说,“别躲了,那么大一个屁股露在外面还以为别人见不着是不?”
小猫嘴看着草叶子撅嘴跺脚,就是不出来,整个人还往里面越缩越紧。
“嘿,你还别扭呢。”许安至叉腰走了过去,一把提着人的后领把他提出来,“他们啥都不懂,听见外面说什么就是什么,龟蛋几个。”
“...呜。”小猫嘴转身过来,不待许安至看清他的表情就抱紧那人放声大哭,但又好像不想让人听见一样,那呜呜的声音压在衣服里面听着像快要断了气。
“哎...哎,..怎么了?不是都让你不要在意么?”许安至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小猫嘴这样,以往那人无论是怎么摔,怎么碰,那也是紧咬双唇,一颗眼泪都不会掉。可这次却哭得个翻江倒海,就像好多年都没有哭过一样,这一次就嚎个够了。
“欺..负,欺负人。”小猫嘴含含糊糊地说话,眼泪和鼻涕在许安至身上擦来擦去。让那人脑门凉了一大片,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上来。
许安至好不容易拉开两人的距离,扶着小猫嘴的肩,小声问了,“那是真的?”
“.....。”
“是不是?”
小猫嘴嘴里直打哆嗦,看着面前人的眼神就像在看勾魂鬼一样,越来越怕。
“...我...我。”
“是不是啊?”许安至凑近眯眼,不让那人有一点点能扯谎的余地。如果小猫嘴不说老实话,他能一眼就看出来。
“连你也不肯放过我?”小猫嘴抬头,一边说一边害怕又委屈地哭了,“所有的人都不肯放过我!”
“........。”
“是不是要我死了才可以?!是不是我这种人就不可以活着了?!!”说着说着,那嘴里的话越来越凉,像冰凉的河水一样,像平乐附近山顶的雪峰,冷得透骨,而且让人心痛得不得了。
“我....。”这次换了许安至结巴起来。他其实没有别意思,就是想知道这人以前是不是做过那事,而且就算做过他也不会怎么想,最...最多就是知道而已,就是知道,...呃,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就是知道呢?许安至其实心里并不肯定。
“哼!看不起我,是吧?”小猫嘴抬头看到许安至那个无所适从的眼神,于是他有片刻的失落,不过马上又闭了闭眼睛摇头说,“我偏偏就不去死!”
“小猫。”
“你们要我死,我就要活得好好的,活给你们看!”那人狠狠擦了一把眼泪,挣开许安至的手噼噼啪啪地跑了。晚上的破房后面堆了几人高的干草,许安至有些懵地坐在草堆上,想了许久,那表情看着就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他面对几个高低不齐的小房子,用手抓紧了裤子,他在想这是谁了错,...如果是以前,他肯定捏紧拳头找人算账了。但现在他却没有主意,也想不到那憋在心口无处可走的怨气该找谁发泄了去。他想了很久,最后却发现,原来是没有一个人错了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没有错,没有一个人该被算账,也不止一个人欠了另一个人什么。
他没有想过要逼那个人,但刚才又确实是想知道那些是不是真的。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那心里就真的没有疑问了么?还是从此以后心里就一直有一个疙瘩?
...总之是时候不对,就什么都是错的。
许安至咒骂了一声。颓然地坐在干草堆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知不觉中,月亮就攀高,夜色也已阑珊。
何春光着脚踩在乱石子堆上,可是不疼,虽然那脚下一直在流血,但他不觉得一点的疼。他只看见周围在夜色里面的树枝,开了花,白色的花瓣静悄悄地开放。
没有香气,也没有盛开的生气,就像一幅画一样在夜色里面冥冥的,幽幽的。
“何春。”
有人在一条路的尽头叫着他的名字。
何春回头,眼前是一片大雾弥漫。
“何春。”
那人又开口,声音很温暖,萦绕过来就让何春神使鬼差地顺着走了过去。
一个牌坊,过去了。
一道门,也过去。
一个长长的走廊,何春看见一个人站在面前。这时候,天就慢慢暗了更深了,成了比墨汁而还深的黑色,眼前所有能看见的东西也都不见了,何春在黑色里面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他很累,跑不动,他是很累,也看不清前方有什么。
“何春。”
那个声音再一次出现,是在面前,黑色的尽头有一道光线。暖暖的阳光破开黑夜的阴冷,何春闭眼呼吸,他似乎能嗅到花的香气还有草的的味道,泥土带雨湿湿润润的。
“何春。”
何春好向往那个声音,好向往那个亮着光的地方。于是本能的,他就本能地摸索着向前面走去,一步一步,夜色爬上眉梢和嘴角,没有月亮,所以他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那光亮却在暗夜里面越来越远。
“等..等等。”何春用手抠着周围的石壁,手指出了血,用脚踩着地上的尖石,脚下也流了血。他向后看了看,深深的,他往前看却更远。可是,他就已经很累了。
更深的地方,他走不出来,更远的地方,他也去不了。他就是注定要在这路上筋疲力竭一样,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明白自己能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这日复一日的日子里面累了。
“何春?”
“...好累啊。”
“你醒醒,何春。”陈于发伸手拍了拍何春的脸,“你丫就躺在货上面睡了,要是给工头看了不揍死你!”
何春皱眉摇了摇头,伸手乱晃起来,这可吓坏了陈于发。那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知道何春这是给睡迷了过去,还以为他中邪了,连忙吱呀吱呀地叫喊起来。
“小妖跑开!跑开!”一边喊一边打何春的脸。
“陈叔,这样打他迟早被你打死过去。”小猫卸下肩头的货物,把头枕在手臂上想了想说,“你按着他鼻子试试。”
“小兔崽子!这样按了不就没气了?你想害老子杀人啊?!”陈于发回头皱眉骂了过去。
小猫耸了耸肩,“那没办法,我以前就看过这样把人捏醒的。”
“你以前?”陈于发眯眼,半信半疑地看着小猫。
“你不来我来。”那人丢了一个白眼,撩高袖子伸手要去捏上何春的鼻子。
“那不是捏着鼻子,是掐人中。”有人拉开小猫莽莽撞撞的手,说,“你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啊?”
小猫和陈于发都转头看着那人。一个偏头,一个在想,这人穿着大好的西装皮鞋,带着高帽子,那没事儿跑来这下人呆的地儿做什么?
“苏先生!”库房外有人走进来说,“苏先生在吗?”
“我在这。”苏一白一边拖下外套一边说,“这有人晕了,你先叫人开车到库房来。”
“先生,这些下人的事让我们来就行了。”那来人看着躺在货物堆上的何春又看看身边脏兮兮的小猫和陈于发,不禁就皱眉摇头,“苏先生,马上还有个会。”
苏一白没有答话,伸手按了按何春的人中,但那人没什么反应,就偏头睡迷着。
“苏先生?!”
“把会取消了。”苏一白皱眉抱着何春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把车开来。”
“先生!”
那人还想再劝两句,但苏一白回头叽叽呱呱说了一句,那人却不敢再开口,低头嗨了一声便跟在苏一白屁股后面往仓库外走了。
小猫和陈于发还留在原地,眼睛瞪着眼睛,刚才谁来了,说了什么,又把谁给带走了。这么些事一下子发生下来他们都没反应过来。
“小日本鬼子?”
小猫嘀咕。
“啊?是鬼子?”陈于发大声咋呼,“你丫的,那是鬼子?!”
“大惊小怪。”小猫回头给他白眼,“不知道艺工局就是日本人搞的么?..这么个有日本人在很正常嘛。”
“哼,得得,是老子大惊小怪。”
“知道就好。”
“哎,不对。”说着,陈于发又皱眉又咧嘴了,“都说是鬼子了,那让他把小春带走是不是要关黑屋子啊?!”
“哼。”小猫没好气地转头,“人家是来做生意的,没事找事,干嘛把人关小黑屋?”
“哦。”
“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说罢,小猫摊开手一脸无奈地摇头走了。
陈于发在后面想了想,偏着脑袋看小猫越走越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捏着拳头在那人身后大吼,“你丫的,小兔崽子,老子怎么没见过世面了?!”
被小自己那么多的崽子抢白了,陈于发那口气还真上不来。他捏着拳头捶了捶胸口。奶奶的,老子大度,老子才不跟你计较呢,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