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寺下》稣是

7、第七章 (2000年)

　　六月的傍晚，时间尚早，夜幕已降。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结束了最后一节课，同学们都在收拾自己的书包。

　　李翔背起书包走到沈泓渊的身旁，拍了下他的肩膀道：“泓渊，走吧。”

　　“嗯。”沈泓渊背起双肩包就跟着李翔往外走。

　　李翔斜晲了左排的宁新洁，歪头示意她跟上。

　　宁新洁默契地加快了脚步。

　　自从运动会后，李翔对待沈泓渊明显热情倍增，有事没事就往沈泓渊身边蹭，放了学也主动拉上他一起回家。宁新洁看出这种新的变化，但也没太大意见，每次都是迁就着跟随，这倒是满足了她对沈泓渊日益增长的好奇心。

　　出了教学楼，三人才发现谁也没带伞。

　　“这么小的雨，根本不算事，走吧。”李翔大大咧咧的劲头又来了。

　　“我没意见，不过宁新洁恐怕……”沈泓渊看了眼旁边的宁新洁，平缓踯躅地说。

　　“我没事，走吧。”宁新洁心里好笑，并不领沈泓渊怜香惜玉之情，反而觉得他太矫情，带头冲入了雨幕中。

　　李翔将书包顶在头顶遮雨，而沈泓渊则把背包楼在怀里，仿佛担心雨水打湿了他的书包，宁新洁孑然潇洒地在雨中跑着，任凭雨水从她的脸颊淌落，全然不顾浸湿的衣襟贴在了她的前心和后背。

　　三人顺着东夹道胡同很快就到了家，李翔跟着宁新洁跨进了大门，沈泓渊停下脚步站在自家大门口的垂花门下，房檐暂时遮蔽了雨水。他刚用手拍打门环，发现大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似乎是有人进来就没锁门。

　　沈泓渊犹疑了一下就进了门，转身插好了门闩。绕过影壁，他看见堂屋大厅和堂屋东侧的房间亮着白炽灯，而其他的房间都黑漆漆一片。他先进自己的房间把书包放下，顺着屋檐，进到厨房，发现晚饭已经做好了，而且比平常多出两道菜，他掀开扣着的盆子，看见有红烧肉和醉虾，难道是有客人来吗。他出了厨房径直进了堂屋大厅，想告诉张妈他回来了，刚走到东堂屋的门口他就听见好像有人在激烈地争吵，门是关着的，他听不大清楚，但又不敢贸然进入，只是站在门口发愣。突然门就打开了，一个男人发出很愤怒的声音，清晰明了地传入了他的耳朵：“凭什么啊？这太不公平了！”

　　敞开的门里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细高，粗重的眉下，两只眼睛铜铃似的瞪着他，他吓得一激灵，竟然向后退了两步。

　　张妈突然拨开那男人，急切地站到他身前，她的脸色青白得瘆人，慌乱地整理着情绪，声音抖动：“泓渊啊……你回来了……这位是你向忠哥哥。向忠，这个是沈伯伯家的泓渊弟弟。”说完她用眼睛暗示着张向忠，仿佛希望他做出回应。

　　张向忠根本不理沈泓渊，抬腿就出了堂屋，继而就听到门栓被强行拉开的声音。张妈急忙跟着跑出屋，想追回张向忠，但她出了垂花门左右瞭望，东夹道胡同里已看不见他的身影。

　　张妈心事重重地走回院子，看见沈泓渊一个人坐在亮着灯的厨房里，她也进了厨房。张妈强做笑颜道：“泓渊，别见怪，向忠哥哥脾气不好，因为点小事，总闹别扭，不管他，反正他都二十岁了，是个成年人了，爱上哪就上哪吧，” 说着她就给沈泓渊盛了碗白米饭，“饿了吧，你赶紧吃吧，今天我做了你爱吃的醉虾。”她一一揭开那些扣着的盆子。红红的醉虾香气扑鼻，沈泓渊是真的饿了，安慰道：“张妈，别难过了，你也吃吧，向忠哥哥消了气，会回来的。”

　　张妈望着懂事冷静的沈泓渊，似有所思道：“泓渊，你是个好孩子。”

　　沈泓渊没多想，闷头大口地吃饭。

　　张妈夹了两筷子的菜，颇有心事地离开了厨房。

　　……

　　李翔在家门口脱掉了沾满泥水的球鞋，光着脚板在地上静消消地走。他听见里屋有低沉的男人说话的声音，一掀门帘，就看见爸爸正蹲在地上，从黑色背包里掏着脏衣服，奶奶正坐在旁边的圈椅上看着爸爸。

　　李翔激动地用手环住了爸爸的脖子，并瘫软在爸爸的后背上：“爸，你可回来啦！”

　　突然的承重，令李世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训练有素地双臂前伸，立刻就平衡了身子，但让李翔的胳膊勒住了脖子。他赶紧用手分开了李翔的两只手，佯装生气道：“快松开，勒死你老子了！”

　　“这傻翔子都多大了，还往你爸身上爬。”奶奶乐得脸上绽开了花。

　　李翔松开了胳膊，挺腰站直了身子。

　　李世雄也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儿子，好像在看最近儿子有什么变化：“又长高了一些。”他发现儿子已经到他眼睛的位置了。

　　“爸，你这次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办了个大案吗？”李翔抛出内心酝酿已久的问题。

　　“嗯，算是吧。”

　　李翔不再问了，因为他知道爸爸是不会和自己说的，爸爸从不在家里谈工作，他猜想爸爸的工作应该是高度保密的，这是他工作的纪律。他和妈妈也都习惯了。

　　李世雄疼爱地用手抚了下儿子的头，颇为期待地问：“你想我了？”

　　“嗯，有点儿。”李翔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翔子都叨叨好几次啦，问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孩子怎么不想你，”奶奶慈爱地来回瞅着父子俩，“我去做饭啦，你把那些脏衣服放水桶里。”

　　李世雄听着母亲的话嘿嘿地乐了：“得嘞，您忙，我会放好的。”

　　“爸，你是要休假吗？”翔子知道爸爸每次凯旋而归后，会休息几天。

　　“你想干什么？你说吧。”李世雄猜到翔子准有小算盘。

　　“嘿嘿……上次你说带我去钓鱼的，这都过去大半年了，还没兑现呢。”

　　“行，这个周末咱们去西霸领钓鱼。”李世雄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这倒出乎李翔的意料，他兴奋地蹦得老高，又突然冒出个想法：“咱能带上小洁和泓渊一起去吗？”

　　“那干脆我们也叫上你冯叔，让他开一辆依维柯，带上婷婷一起去玩。”

　　“太好啦！”李翔恨不得将这个天大的喜讯立即通知所有的人。

　　第二天所有人都收到了李翔的邀请。婷婷反应最强烈，她高兴得表示要妈妈给大家准备郊游的午餐。宁新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去操场的路上，她也很兴奋，说憋闷了一冬天，希望能去郊区满足自己踏青的愿望。李翔说都六月初了还踏个毛线青，分明已经立夏了。宁新洁说就是想表达自己舒畅的心情，管它什么季节呢。沈泓渊被李翔邀请的时候，内心是激动的，因为他觉得和小伙伴一起玩，怎么都愉快，省的周末在家里面壁，只要跟着大家就行，不过他需要先得到张妈的同意才行。

　　周六的早上，婷婷从屋里拿出一个大饭盒，里面装了很多的驴肉火烧。说这是昨晚从宫门口副食店买来的，当时还是热乎的。李奶奶送出一个塑料袋子，说里面有面包，茶鸡蛋和几根火腿肠。小伙伴们汇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李世雄拿着一套鱼竿和水桶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冯婷婷家门口叫道：“老冯，可以走了吗？”
　　“走，这就走！”冯宝峰也拿着一套渔具和水桶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上了停在街边上的依维柯，一路上，□□吵坑似的喧闹把两个大人说话的声音都淹没了，李世雄几次将手指放到嘴边发出“嘘”的信号。

　　西霸领位于京城西北部地势较高的群山间。连绵起伏的山峰环绕出一片凹地，那凹地的中央有一片清澈的潭水。李世雄说他之前和战友到那里曾经钓过鱼，清澈的潭水里有很多野生鱼。

　　冯宝峰开车的技术很好，在崎岖的山路上兜转回旋了无数个弯道。两个小时后，终于爬升到西霸领那片有潭的凹地上。

　　那潭水果真如李世雄所描述的样子，清明的透彻，潭子的直径有10米长，靠近凹地中央的水浅，而靠近陡直涯壁的一边则深不可测，颜色明显变深透出墨绿的醇厚感。除去潭水覆盖的面积，凹地的另一边长满了过膝的野草和野花，形成一个接近半月形的绿野。

　　婷婷把带来的食物堆放在潭边的大石头上，每个人都把背包搁置在这块大石头的周边。时间刚过九点，太阳爬到东南方向的半山腰间，气温刚刚好。由于山里早晚温差大，出门的时候李奶奶特意叮嘱大家要带一件稍厚的长袖外套。

　　李世雄和冯宝峰分别把水桶和渔具摆放到潭子的两端，两人各坐一个马扎，开始摆弄着鱼饵和鱼钩，然后将鱼线抛到潭中，四个小伙伴团团围在旁边保持着安静。李翔总想亲自试试，站在李世雄旁边递着鱼饵；宁新洁和沈泓渊站着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婷婷则蹲在冯宝峰的后面发呆。差不多过了十分钟，李世雄的鱼饵被咬钩了，他站了起来，左手拿起鱼竿，右手迅速地收摇着鱼线，鱼竿似乎被一个沉重的东西牵引着下垂，李翔紧张地跟着跑来跑去，不断地喊：“这是条大鱼，拖它！”

　　李世雄一边收线，一边拉着鱼线朝左右来回溜达，气氛异常紧张，四个小伙伴全都聚拢过来，冯宝峰也放下鱼竿，站在旁边看，叹道：“应该是条大鱼。” 待鱼线收得差不多就剩两米长的距离时，李世雄两手用力一撑将鱼竿挑了起来，一条黑色的大鱼露出了水面。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全都簇拥到潭边竭力要看得更清晰一些。李世雄将鱼竿一甩，大鱼被甩到距离水桶两米远的野草间。李翔连蹦带跳地去捉那黑鱼，鱼身长的足有一尺多，浑厚的鱼身比李翔两个合拢的拳头还要大，鱼身滑腻，鱼尾不停地摆动，李翔死后也抓不起来。冯宝峰一个箭步走过来，两手一握将这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捡起放到了水桶里。李世雄用手把鱼钩从大鱼的唇上取下来。

　　婷婷于心不忍道：“它的嘴不疼吗？”

　　“这个钩子承受了它全身的重量，施加在它的嘴上，它能不疼吗？”宁新洁感同身受道。

　　沈泓渊盯着水桶里吞吐气泡的鱼嘴，幽幽道：“如果担心鱼的痛苦，你为什么还吃鱼呢？”

　　宁新洁一时不知说什么，挑起丹凤眼瞪了沈泓渊。

　　“怎么也有五斤重。”冯宝峰目测了一下，然后回到他的鱼竿前继续静默。

　　李世雄也换了新鱼饵，这回是李翔装的鱼饵。父子俩蹲下等待新的大鱼上钩。

　　婷婷觉得有些无聊，扭头看见后面的野地里开满了红的紫的白的小野花，她对宁新洁说：“咱们去采花吧。”

　　宁新洁跟着婷婷去采花了。没过一会儿，就听见李翔和沈泓渊在喊：“鱼来啦！”

　　婷婷和宁新洁已没有了刚才的热情，只管低头采花，宁新洁只采撷白色的花，她喜欢单色纯粹的东西，不管花瓣的形状怎样，她只认准了那纯洁的白色，她手里已经攥了一束洁白无瑕的格桑花。婷婷喜欢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花朵，只要是不同颜色，不同品种的花朵，她都要摘下，不一会儿，她就捧了一大捧的花束，远远看去，绚丽斑斓，美丽极了，招惹了许多蝴蝶和蜜蜂围着她转。

　　太阳已经升到空中的最高点，气温也跟着上升了好几度，两个人携着手又回到了潭边。

　　她们发现一左一右的两只桶里水花乱溅，里面已经有了大小不一的五六条鱼了。

　　李翔见她俩回来，成就满满地说：“晚上我们回家可以吃鱼了，让我奶奶给我们做红烧鱼吃。”

　　沈泓渊已坐在冯宝峰的旁边帮助他握着鱼竿，仿佛对钓鱼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婷婷嚷着说饿了，冯宝峰说，那你们先吃些东西吧。婷婷从大石头上拿出饭盒，给每人发了一个驴肉火烧。李翔一口咬下去，半个火烧进了嘴，咀嚼了几下，囫囵地向下咽，突然被噎住了。宁新洁赶紧把水壶递给他，他喝了口水，“咕咚”一声水顺着食道疏通了下去，他缓了过来，又接着大嚼火烧。宁新洁从口袋里拿出几个火腿肠，分给了大家。

　　等大家吃饱后，李翔捧着肚子坐在大石头上环顾着四周的群山，他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山体说道：“对面山好像有一条缝隙，我好像看到那面有白色的光晃了我的眼睛。”说完他就朝着那个涯壁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