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街三十二号》甲言

5、那些过去的事情

　　荣子还是老样子，把于慧的事当成自己的事。
　　第二天一早就联系了艳子，上午十点左右就打电话告诉于慧：“征收文件下来了，平安街暂时没划进去。只改造古井这边的小菜市场。”
　　因为从陈阿姨那边有所风闻，对于这个消息，于慧也没有过于失望。既然如此，家里也没有太多的事情，不如提前上去公司那边。
　　于慧先订了回去的车票，锁门外出。路过陈阿姨家里谢过陈阿姨这几天的帮助，然后又把钥匙送到肖莉阿姨那儿，再次拜托她帮忙照看祖宅。最后才去了于爸爸家。
　　于爸爸老生长谈地提起她的婚事，然后又说及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等到于慧辞行，他把于慧送到巷子口，才说：“爸爸老了，有空多给爸爸打电话。”
　　于慧不知道怎么地就眼睛有些发涨，略提高了点音量道：“知道了，你也注意身体。”
　　直到坐上车，于慧还是有点没精打采的。
　　于妈妈去世时，于慧才六岁。于爸爸的工作经常需要出差，她爷爷奶奶、叔叔婶婶那一大家子都在老家，并不方便照顾她。刚开始那段时间，不出差的日子，他就亲力亲为的照顾小于慧，出差时把她寄养在肖莉阿姨家里。但小于慧其实并不喜欢寄宿，每次于爸爸在家时，小于慧就特别黏他。
　　后来，于爸爸实在没办法单独照顾她，就有人劝他再婚，家里有个女人，才能算个完整的家。经人介绍，和方阿姨认识又结了婚。
　　方阿姨的老公前面有一任妻子，生了两个子女。他妻子因病去世后，前妻的子女留在了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方阿姨成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后来他因病去世，方阿姨便接了他的班，带着两个儿女在这边生活。
　　于爸爸和方阿姨结婚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跟于慧说。大约一起生活了三个月左右，问她喜不喜欢方阿姨，等到她说喜欢，才告诉她以后要叫方阿姨妈妈。
　　方阿姨很会做人。在最开始的三个月，于慧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甚至比跟于爸爸一起生活的时候更好：于爸爸还老是限制她吃零食，还方阿姨从来不会。她不愿意在家吃早饭，方阿姨就会每天给她零花钱，让她在外面吃。还给她买了漂亮的新衣服。于爸爸出差也不用一个人呆在家了，或者被送到阿姨家去寄宿，可以留在自己家里，有人照顾，又多了两个同龄的小朋友一起玩耍。
　　肖莉阿姨和老家的亲人都问过她，她觉得多个新妈妈也挺好的。肖莉阿姨还说她是个没良心的，才多久就忘记自己的妈妈。
　　过了几个月，一切都成了定局，很多地方就不一样了。
　　零花钱没有了。零食没有了。漂亮衣服没有了。方阿姨会告诉她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于爸爸在家的日子，大家倒相安无事。于爸爸一出差，方阿姨和她的儿女们就不会搭理她，不同她说话，也不太在意她在不在家，自然偶尔回家晚了也不会有饭吃。
　　她从小娇纵着养大，脾气不太好，自然跟方阿姨吵架，生气了就跑到肖萍阿姨家里去住，不愿回家。
　　等到于爸爸回家，方阿姨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说她又跑到别人家里去了。于爸爸只以为她脾气太娇横，接了她回家，还要斥责她不懂事。她觉得自己很委屈，更生气了，非得要大吵大闹一翻才肯罢休。方阿姨私下便会说：“不能由着她这样，要好好管教她”。于爸爸也觉得到了非管不可的地步。
　　于爸爸在家的时间太短了，大部分时间倒是和方阿姨一起生活。日长月久，于慧吃足了苦头，便再也不会为这些事情跟方阿姨吵闹，更不会跟于爸爸说新妈妈的不是。她日渐沉默下来。于爸爸只以为她长大了，倒颇为欣慰。
　　初中时，她的饭量大增。但当时的居民粮食是定额的，定额粮食根本不够吃，超出部分必须买高价粮。每次吃饭，她第二次盛饭时，方阿姨就会开始指桑骂槐：“吃，吃，吃，是猪投胎吗！哪有这么多粮食！”她默不做声，加速吃完，然后早早离开桌子。
　　其实，她知道，家里的粮食应该还算够。当初老家的叔叔们得知她老是被骂还吃不饱，早就开始每年定期支援一批口粮过来：“至少饭要让孩子吃饱。”
　　她最期待的是放暑假和寒假，因为她可以回老家。不但可以吃饱，而且没有人骂她，大家都会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可惜，她每次回老家都会生病，于爸爸并不乐意让她回老家。
　　方阿姨的女儿蒋珍和她在同一个学校上班，比她高一届，每天晚上方阿姨还会为她准备加餐：“因为学习辛苦了。”
　　有一次，于爸爸恰好在家。看到于慧晚自习刚回到家就饿得到处找东西吃，便随口告诉她，小锅里还有剩饭。她当时没怀疑，吃到下面才发现里面藏了鸡蛋。她明白这个肯定不是剩饭，是给蒋珍开的小灶。她小声地跟于爸爸说，于爸爸说她想多了，还安慰她说“即使是给蒋珍留的，你吃了就吃了，叫你妈再做一份”。等到蒋珍回来，看到空着的小锅，没吭声，阴着脸走开了。
　　果然，过了两天于爸爸出差，方阿姨就开始在家里摔摔打打，骂骂咧咧。于慧知道自己这几天在家要小心些，不要被人抓到小辫子。
　　她早就明白，方阿姨和她的小孩子才是一家人，被分别对待很正常。
　　譬如，她从初二开始就要洗全家人的衣服，而蒋珍只需要洗自己的衣服。蒋珍中考时衣服是她洗的，而她中考的前一天还要洗全家人的衣服。
　　等到她们俩人都读高中时，蒋珍只要读书，而她休息时还要做饭、打扫、洗衣服。好在家里已经有了洗衣机，她不用手洗了。
　　那时夏天，自来水经常会供应不上。于是家里用水都是她去附近的井里挑。而且时间还有限制，稍晚一点就会被责骂。有时挑水排队时，碰到院子里的人，都会让她先打：“少挨几顿骂”。
　　冬天过年前的大打除、所有青菜清洗那更是她的份内工作。别人都盼着过年，只有她一点都不开心。因为，哪怕她会回老家陪着爷爷奶奶过年，也要乖乖地把所有的活干完才行。
　　高二那年，年前大扫除，她不小心摔碎了蒋珍的安神补脑液。是的，那时蒋珍高三，开始吃营养品。方阿姨直接过来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骂她不安好心，见不得蒋珍好，故意打碎她的东西，有娘生没娘教。
　　她从没有如此迫切的想离开家里。每天都畅想着离开家后那种自由的生活。
　　等到蒋珍高考第一次落榜，又开始复读，方阿姨早早就说了：于慧就不要考虑读大学的事情，拿到毕业证就出去打工挣钱，家里供不起三个人读大学。
　　那时她高三。
　　这次，于爸爸发了很大的脾气说：只要她想念，就可以一直读下去。
　　只是从那以后，她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回家没第一时间叫妈妈，目中无人无家教。叫了，没事瞎叫什么。
　　吃饭吃得多，嫌弃她吃得多，控制着少吃点，又说她挑三捡四不好好吃饭，要吃人参燕窝吗？
　　学校的学杂费永远都是拖到不能再拖，才会给钱交。
　　其实她读书成绩真心不错。考本科可能需要再拼拼命，大专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临近高考，有一天，方阿姨的儿子蒋兵说：他借别人的随身听不见了，当时只有她在家。
　　她被从学校叫回家。然后是无休无止的询问，一定要她把东西交出来，因为那个随身听不便宜。
　　于爸爸从一开始不相信到后来半信半疑，要她好好想想东西是不是随手放哪了？
　　她百口莫辩。
　　她在床上躺了两天，不吃不喝。然后乘着于爸爸又一次出差，无人关心她的存在，一无返顾地偷拿了身份证，留下一封信，离开了这个家。
　　她写道：“如果不能涅槃重生，那就死亡吧。”
　　做过服务员，进过工厂。没有学历证明，没有工作经验，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拿最少的工资。即使吃了很多苦头，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离家两年之后才跟荣子报平安，请她转告于爸爸她很好，不要惦记。却从未主动联系家里。
　　只是听荣子提起：
　　当初她离家出走，于爸爸出差回来已经是三天后。回来才发现她不见了。后面是发了疯地四处找她，同学、朋友、亲戚，哪怕听到一点消息就赶过去，可惜都是假消息，也一直没能打听到一点点有用的消息。
　　后来知道所谓丢了的随身听，只是被蒋兵搞坏藏了起来，肖莉阿姨便找人打了他一顿，并且告诉她后妈：如果于慧出什么意外，她就要蒋兵去陪葬。因为这个，蒋兵也没再读书，被方阿姨关在家里，哪都不许去，生怕他出意外。
　　她的高中同学自发地去四处找她，还帮她申请了毕业证，虽然她没有参加高考，但是毕业考确实过了。
　　大家差不多找了一年，才不得不放弃。
　　于爸爸也和方阿姨闹离婚闹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当然最终他们也都没有离婚。
　　其实，时间久了，什么都会过去。
　　离家五年后她再次回家，只是想通了：只有自己强大才有用。而于爸爸给了她生命，又供她念完了高中，已经不欠她什么。
　　只是发生的事情永远发生了。她和于爸爸永远不会成为相依为命的父女。
　　于爸爸尽管对这件事很愧疚，却也从来没有再说过什么：“过去了就过去了。这里还是你的家。”
　　她知道，于爸爸不是不爱她，只是他本来就不是个很细致的人。他以为给了她一个家，多了一个人可以照顾她，却没有达到他以为的效果。她也不是不爱于爸爸，不想跟于爸爸亲近，到底，意难平。
　　她常常觉得自己亲缘浅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肖莉阿姨对她都很好，但她很清楚地知道，他们都有自己至亲至爱的人，呆在他们家里，总觉得自己是局外人。
　　现在爷爷奶奶早已去世，树大分枝，跟叔叔婶婶的关系又更远了一步。而她的堂兄妹们都开始结婚生子，也有了自己的家。大家不远不近的处着，偶尔联系，知道大家都平安就很好了。
　　这些年工作流转，朋友聚散无常，知己朋友也不多。只有荣子和萍子，大概是不会走散。
　　别想了！她提醒自己，那有这么多矫情的想法。往前看，还是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