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书归

4、其三 · 云疏

　　城池灯火上，华月入中空。
　　入夜后喧闹渐静，丹阳城睡卧在浩荡江声里，周遭嶙峋峭壁亦凝入汪洋般的夜色，整座城宛如一头蜷起身躯的麒麟巨兽，风声便是它沉眠的喘息。
　　安莫行在重重侍卫的近身挟制下出得地宫暗道，被带到了就近一间客厢，本待寻个开关门的工夫窜梁而走，哪知那白衣人后脚就跟着他走进客厢中，就连李不一也亦步亦趋跟了进来。

　　安莫行不由叹了口气。

　　白衣人正要同安莫行说话，却听见李不一紧随其后的脚步声，只好先停下，转身与李不一轻声耳语一句，抱了抱拳。而李不一听得这话竟目色微惊，随即面有不甘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独自进去，并在退出去时，含笑为他带上了门。
　　白衣人不紧不慢地等着李不一的窥探目光完全被门扉夹断，这才负手转回身来，此时却见被他缉来的安莫行正舒舒服服地歇在靠窗的罗汉榻里，枕着腰枕、抱着胳膊，一双长腿交叠在榻前的团凳上一摇一晃，笑意玩味地盯着他：“兄台，你不捆我？”
　　白衣人步子稍稍顿了顿：“一般是该捆的么？”
　　安莫行的笑一僵：“你问我？”
　　“唔，”白衣人思索了一下，似乎发觉确实不该问他，于是商商量量地做决定道，“那还是不捆罢？反正我在，你也跑不掉，我们何必麻烦？”
　　在他如此祥和的语调下，安莫行几乎就要说出句“行吧”，却在快要出口的瞬间反应过来，赶忙甩了甩头，暗暗呸了一声。

　　安莫行单刀直入：“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白衣人展眉看向他笑：“安公子怎知我是来求消息的？”
　　安莫行哼哼冷笑：“你武功远在我之上，总不至于还求我办事。除此之外，若不是为求消息，你千里迢迢赶到这丹阳城来，难不成是来交朋友的？”
　　白衣人对此不置可否。他打量安莫行一会儿，在屋子中央的圆桌边坐下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安莫行耸了耸肩：“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白衣人却好性子地攀谈起来：“我叫雁云疏，你呢？”
　　安莫行莫名其妙：“安莫行啊，你不是知道吗？”
　　雁云疏点头喃喃：“看来是个真名。”
　　安莫行抱臂盯着他：“……所以呢？”
　　雁云疏对他的不耐烦视若无睹，仍旧好声好气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找你吗？”
　　安莫行深吸一口气：“我说了，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这位兄台，不管你为什么要拿我，为什么帮这儿的人，我都一概不想管。今日我算是栽在你手里了，要捉你便捉了我，要杀你便杀了我，要放你便放了我，大家时间都很宝贵，良辰美景不必在此耗着，若是有事你就办事，无事咱们各分东西，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
　　他语速不慢，说的话也不客气，可雁云疏却还是善意地倾听完了，末了还感同身受般点了点头。
　　就在安莫行以为他还要慢条斯理地拉东扯西的时候，雁云疏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倒也不再啰嗦，只从袖中掏出一张对叠见方的宣纸放在桌上，抬起长指拎角展开，轻轻向安莫行面前推了推：“这个人你认识吗？”
　　雪色的宣纸上画着一个人，粗腰麻脸，一身花绿布衫，是个秃了顶的胖子。
　　安莫行直起身来瞥了一眼画像，本是没放在心上，可却在辨认出画中人物的一瞬愕然抬眉：“崔油子？”
　　雁云疏再一次笑起来：“看来此人果真与安公子相熟。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是圣京城里有名的销赃人，黑市买卖找他准没错。我常在他那儿接单子干。”安莫行随口说完，审慎地看向雁云疏，“他怎么了，你打听他做什么？”
　　在他警惕的等待中，雁云疏脸上的笑意没变，只云淡风轻地再度将宣纸叠好，不疾不徐地收了起来：
　　“他死了。”

　　“什么？”安莫行听言只觉后脑一冰，跷在团凳上的长腿慢慢放下来，身子也完全坐直了：“崔油子死了？”
　　雁云疏玉容温润，笑盈盈地朝他凑近了些：“对。而且……”
　　“而且？”安莫行也紧张地前倾。
　　雁云疏顿住话头，仔细地就近打量了一番他的神色，笑意不减：“而且，你是他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我？”安莫行沉肩一退，眼中茫然，“他几时死的？”
　　“十五日前，圣京闹市的飞花楼里。”雁云疏料到他会再问死因，干脆一齐说了，“死者周身完好，无中毒迹象，只喉咙里横插了一样东西。提刑司说，便是这样东西致他丧命的。”
　　说到这句，雁云疏眯起眼睛，一字字地慢慢道：“唔，安公子一定想问这是什么东西吧？”
　　安莫行双手已经捏紧了膝头的布，极力耐着性子：“烦请兄台赐教。”
　　“好说。”雁云疏满意极了，舒眉展目，澈亮的双眼在烛火下凝视着安莫行，坦然告知道，“提刑司在崔油子喉咙里找到的东西，正是安公子你的莫行令。在崔油子的访客簿上，安公子你，也是最后一个被他接见的人，接的单子，恰好就是盗取南竺舍利。而我，雁云疏，奉皇后之命彻查此事，自然而然就跟着线索来了这里。眼下，安公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么？”

　　这席话听得安莫行英眉紧锁，他眼下是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禁后背生寒，冷意自心底拔起：“你们认为是我杀了崔油子。”
　　“当然。”雁云疏点了头，好整以暇地继续观望他，“宫里限了日子办案，你的嫌疑又最大，如果找不到别的证据……我就只好带你回京伏法了。至于蓄意杀人么……按中原法度，该当是要斩首的罢？”
　　安莫行眉头一跳：“提刑司办案都这般随便么？难怪天底下冤假错案层出不穷。”
　　“不，别误会。”雁云疏抬手支着下巴，难得神情认真起来，“我可不是那帮蠢材的人。”
　　“……”
　　安莫行瞥见他手边有口瓷缸，眼下直想拎起来砸在他脑门上，好一阵忍耐才断了此念，艰难平静道：“……所以，你是皇后娘娘的人？”
　　雁云疏想了想，似乎有些犹豫：“应该……算是吧。”
　　安莫行笑了一声：“黑市里死了个行脚商人，何至于让天宫里的娘娘垂询？兄台千里追我至此，也不会单单为了这条人命吧。兄台，你倒不如直说，崔油子一死，提刑司和宫里都来办案，到底为的是什么事？”
　　雁云疏听言，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些赞许：“怎么，觉得有点儿意思了？”
　　安莫行不想顺着他说，只默然等着他说下去，可等了好一会儿，这人却不知想着什么出了神。
　　安莫行终于耐心告罄：“喂，说话啊。”
　　雁云疏回过神来，却道：“哦，这是宫里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安莫行只觉一口气憋在喉咙口：“……所以你现在是要拿我怎样？”
　　雁云疏学着他一开始的样子耸了耸肩：“我说了，要是能有新的证据我就放了你，要是没有，我就带你回京充数。”
　　安莫行额上青筋都绷起来了：“你这是查案还是杀猪？崔油子不是我杀的！”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门外传来李不一殷切的声音：“官郎，官郎！”
　　雁云疏和安莫行对视一眼，抿了抿唇，无奈起身去开门。
　　就在他转过身的瞬间，安莫行忽地抬起双手向空中一抖——
　　“对了。”
　　雁云疏突然回过头，正要说话，却见安莫行虽是依旧坐在罗汉榻里，手却正忙着四下扇蚊子。
　　雁云疏微微眯起眼。
　　安莫行见他回头，很不耐烦：“又怎么？”
　　雁云疏凝了凝眉，欲言又止，下刻还是转身走出客厢。
　　过了会儿，安莫行坐在厢中，见李不一浑圆的影子映在窗纱上：“官郎，老夫特意着人给你备下了东厢上房。今夜可算是劳累你了，你便移步过去好生休息，这安莫行就由——”
　　“李大人心意，晚辈心领。”窗纱上映出另一道高挑的淡影，“然则安莫行一案，非同小可，晚辈既是要案在身，便不好行这劳烦铺张之举。今夜，晚辈决定就在此处，与安莫行同寝同睡。”
　　李不一的影子一僵：“这……”
　　客厢里的安莫行也喉头一哽。
　　不等李不一说出句话来，窗纱上的淡影已然一动，应是向李不一抱拳道了声谢，下一刻，安莫行都没看清雁云疏是怎么进来的，只觉自己后领一紧、一阵头昏眼花，人已经被提进了客厢里间，咚的一声摔在了床上。
　　安莫行还没反应过来，雁云疏已经抬腿压在他腰上，其身法轻盈，腿力却重似千斤，令他一顿猛挣都挣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雁云疏的右手慢慢捏住他左腕。
　　安莫行毛骨悚然：“你干嘛啊？”
　　雁云疏并起三指搭在他腕间，一言不发地停了一会儿，全然是大夫看诊切脉的形容。
　　安莫行只觉一股冰凉而轻盈的内力自腕间迅速传遍周身，片刻后，雁云疏目露疑惑：“你几处大穴都没通，究竟是怎么偷东西不被抓住的？”
　　安莫行一把甩开他的手，又一个打挺把他掀下床去：“偷东西靠的是脑子，又不是身子！”
　　雁云疏疑惑地打量他的身子，目光又慢慢上移到他脑门，露出不甚置信的目光。
　　就在安莫行即将抓起床上的方木枕头掼向他脑袋的时候，雁云疏再度抬手点了安莫行前胸两处穴位，望着扭曲定在原地的安莫行，微微一笑，掸了掸衣上的褶子：“安公子不如省省力气，早些睡，之后的事，我们明日再谈。”
　　接着他吹熄床边角灯，在忽来的昏暗中低声补了一句：“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说罢，便悠悠踱步走去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