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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一 · 莫行 ...

  •   “嘭!”
      一簇七彩焰火窜入寥廓夜空,猛地炸作绚丽花朵。月下,一件穿丝绣花的艳紫色锦衣随风翻飞,背衬万千灯火和欢闹管弦,悠悠飘落在人声鼎沸的丹阳城里。
      巡逻的城防拾起锦衣,在周遭嬉笑穿行的男男女女间左右望去,寻不出半个丢了衣裳的人来,正狐疑间,一道轻盈的黑影却已如飞鹰一般疾掠过他们身后高阁,踏空起跳,飘然越过层层屋瓦,直袭半山腰上的城主府邸而去。

      今日是丹阳城主李不一的六十寿诞,其子媳孝顺,大操大办、宴请四方。各路远道而来为他贺寿的江湖人士、官员乡绅,自清晨起便在城门外排起长龙,缓缓络绎而入,直等到日落后才全数进城,而他们带来的一个个贺礼,也都似小山一般堆叠起来,被城守一车车运去了城北半山腰上的城主府邸,充入李不一那偌大的藏宝地宫,成为其万千珍宝中或无足轻重或盛宠一时的一部分。

      李不一爱宝,天下皆知。
      李不一治下的丹阳城是一国宝衢,天下亦皆知。

      衢地者,兵法所谓“先至而得天下之众”也。
      丹阳城地处横断南北的屠龙江南岸,据山跨阜、依水而居,东临绝涧,西带险溪,北枕大江,南立峭壁,此所谓信天之固,易守难攻,又兼数川汇聚、商贸繁盛,就更是粮秣丰足、兵强马壮。
      自七年前,锦绣王率兵独占江北、屠戮武林,打下了一干城池与朝廷划江对峙以来,丹阳城凭借其绝妙的地势、丰足的粮马,成为了屠龙江南岸上唯一一座令北地雄兵无法攻克的城池。
      攻不下丹阳,锦绣王纵使雄踞九府,也过不得屠龙江半步。如此,丹阳便化作了朝廷胸口上那块锃亮的护心镜,不仅阻挡着锦绣王挥师南下的尖枪,庇护着南北商路的安稳,还为朝廷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税银与粮草,这就使得其城主李不一,成为了朝廷捧在手心里的金疙瘩。

      朝廷器重李不一,江北忌惮李不一,南北商人和地方官吏想赚钱的都得担待李不一,这叫李不一命格斗转,年过半百忽而为各方敬重起来,而各方敬重他的方式又无外乎是向他献宝送礼,是故,如今的李不一就算不挣年俸、不贪税赋,年年岁岁也有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珍宝与银钱。如此好命之人,自然心宽体胖、面润腰圆,虽已满脸白须,却仍旧精神矍铄,走到哪儿都是笑意盈盈:
      “官郎放心,放心!老夫这丹阳城中尽是精兵良将、各路高手,别说是一个安莫行,就算来他十个百个安莫行,老夫也定叫那毛贼插翅难飞!”

      李不一捋了把胡须,大步流星在前方引路,而被他称作“官郎”的男人正步若闲庭地跟在他身后,一袭雪褂,两袖广长,眉目间带着温煦的笑意,神容极为安和。
      那官郎静静听李不一说着这丹阳城的种种盛况,目光专注地与李不一交汇,不时还轻轻点头应和,对老人家极为耐心友善。这让李不一愈发受到鼓舞,愈发想同他多说,可当他们走过了山壁栈道,来到山腰的观景台上时,官郎听了李不一这“毛贼”一句,却是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
      “李大人,安莫行此人,可绝不是区区‘毛贼’而已啊。”

      李不一闻声回头,斑白的眉头一抬,见那官郎眼梢挽笑,扶着栈道栏杆,垂眸望着着脚下丹阳城中的万千灯火道:“三年前,刺爪国五百勇士护送公主前往江北与水信侯和亲,大漠黄沙中,众目睽睽下,公主胸前的宝石项链却不翼而飞。”
      李不一咳了一声:“听说,那是内贼所为。”
      那官郎笑:“晚辈怎么听说,那时贼人曾在公主厢中留下‘莫行令’?李大人是藏宝行家,不该不知那贼人此举是何意。”

      江湖上的盗贼接了活计,盗得珍宝后,必要留下自己的信物,一为证明亲自完工,二为避免被别家冒名,而“莫行令”便是安莫行这贼人的信物,在贼窝之中赫赫有名。据传,此物是一枚赤红的竹签,因像极了官府所用的令箭,故得其名。
      李不一珍宝万千,总有几桩不干不净,于这些歪门邪道还是略有耳闻,此时便稍稍信了半分,听那官郎又问:“李大人可曾听说‘赤金佛像’一事?”
      李不一连道:“听说过,听说过。可是太妃娘娘那件旧物?”
      “不错。”官郎点头赞许,“去年初,太妃娘娘带着圣祖皇爷亲赏的赤金佛像前往涂林山礼佛,在数百羽林卫的眼皮子底下敲着木鱼一抬头,那重达百斤的佛像就不见了。此事就连关外都有耳闻,李大人一定更清楚了。”
      李不一听得眉头都皱起来:“这也是安莫行干的?”
      官郎默笑不语。

      他这笑倒让李不一心里忐忑起来。

      这位官郎是今早才到丹阳城的。
      他一身雪褂站在人群中,身量高挑、面若冠玉,在一众驾车驮货的行人间就似鹤立鸡群,既不逢迎周遭,手里也没拿给他的寿礼——准确来说,此人身无一物。
      他没有行礼包袱,没有傍身武器,更没有仆从追随。
      初升的日头下,李不一站在城门楼上看见他走进城里,抬头望向自己,还对自己露出一个分外真挚的微笑,然后……掏出了一个玄底金字的令牌。

      一见到那令牌上的金字,李不一后颈皮都一紧,惊得赶忙下得城楼接迎。
      可当他拱手迎到这官郎面前,对方却毫无客套,只说了一句直似招摇撞骗的话:

      “李大人好。晚辈此番,是奉命来替大人消灾的。”

      半辈子都一帆风顺的李不一着实努了把力,才勉强抽起嘴角:“敢问这位官郎……老夫将有何灾啊?”
      那官郎在秋日高阳下扬起俊秀的脸,微笑着看向城楼门上龙飞凤舞的“丹阳城”三字,玉声朗朗道:“神偷安莫行,今夜将来此偷盗南竺舍利,晚辈提前知讯,特来帮大人捉贼。”

      他面容温和、出言大方,说的话是阳春白雪,可李不一听了,双目却陡然瞪大,若不是强忍住了,差点儿就扑上去捂住他的嘴。

      南竺舍利,全称实则为“鸠摩达多佛真身顶骨舍利”,世间唯存一块,是佛教界至高无上的圣物。
      数百年前,南竺国圣僧鸠摩达多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布道,在中原诸地的战火纷争中不辞劳苦地为百姓讲授佛法、传经解惑,帮扶饥民灾民,劝诸豪雄息兵止战,解救、超度了成千上万的人,自己也最终因过于操劳而禅定坐化。鸠摩达多遗下的灵骨化为数枚舍利子,当中虽有佛指、佛齿等,却唯独顶骨一块坚不可摧、光明照人,美得就像宝石一般,彰示着鸠摩达多一生的璀璨功德。
      这块顶骨舍利曾在历代君王枭雄手中不停流转,数不清的人为它起塔供奉、念经烧香、修建佛寺,不外为求分安宁,可这却更加造就了它注定跌宕的命运——
      不断被盗。

      李不一不知这官郎究竟是从何处知道了南竺舍利在他手中的消息。这足以让他这沉浮官场江湖数十载的人感到心惊。
      他自信丹阳城中的布防固若金汤,故而就并不是怕一个活在传说里的“神偷安莫行”能偷到他的宝。
      他怕的是,若这官郎知道他有南竺舍利,那么给了这官郎玄底金字印的人,一定也知道了他有南竺舍利,而南竺舍利被他暗中寻来,藏在府邸之下的山腹地宫中,布下了天罗地网严防死守,若是如此都能走漏了消息,那他丹阳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还有什么不能走漏消息?
      若真如此,李不一将坐不能安,卧不能宁。
      有了这个忧惧,在他看来,眼下官郎谈起安莫行的善盗之事,不过只是从江湖传闻中掬起朵浪花罢了,这跟他眼下面对的问题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这里,李不一扶着阑干叹了口气:“官郎,请看。”
      他捋须抬手,指向遥远处的城门关,清了清嗓子道:“老夫这丹阳城啊,不止城内有重兵把守,城外也是有军营驻扎的。东边、西边和北边,不是险坡就是险水,不止渡桥有官差查验,渡船也要一一登名计票方可乘坐。若是向南边走,那就上山了,山上都是密林,地形难辨,野兽出没,到处布着陷阱,出了林子呢,又是悬崖峭壁,轻功再高也没有落脚之处,常人若不是长了翅膀化了鸟,那就非得从谷底出去不可。但是呢,谷底也有老夫的人马啊!从林头到林尾,共分四路十六队,统共四百八十个骑兵卫,个个武艺高强,绝不会放过任何脱逃之人。而且,一旦城中有异,城关便会燃放火信。那火信子是老匠人特制的,只要一窜上天,方圆百里都能瞧见,到时候官兵、差吏聚成网罗,将丹阳城围得密不透风,就算是只苍蝇,老夫也能将它给摁死喽。”
      说完,他恳切地望向一旁倚阑玉立的官郎,长吁一声:“所以啊,官郎,你尽可放心。今夜那安莫行只要来了丹阳,老夫必叫他逃脱不得,如若食言,他日定割发断舌,亲自入京向娘娘请罪!”
      这话中酷刑叫那官郎听言微嘶,片刻后,施施然出声:
      “娘娘她礼佛多年,两眼见不得血气,李大人此言……便还是莫要应验为好。”
      李不一始知言过,正待找补,一个神色惶急的侍卫却匆匆来报:“大人,不好了!”
      李不一回头:“何事惊惶?唐突了贵客。”
      那侍卫直道失礼,看了李不一身后的官郎一眼,吞了吞口水方道:“启禀大人,城防在城外发现了一辆马车,车上的人昏过去了,被绑着手脚、塞着口布,身上的衣裳也被扒了。咱们有人认得那是蒋刺史家的公子,瞧那情状,应是被绑了一整日了!”
      “什么?”李不一愣了愣,“蒋小公子?可他刚才还同老夫敬过酒啊……”
      话音未落,他自己都目中一变:“坏了,那人定不是蒋小公子!官郎,这许是那安——”
      “莫行”二字尚未出口,李不一回过头去寻那官郎,可此时栈道之上山风飒飒,那白衣飘飘的人影却早已寻不着了。

      ————————————————

      栈道往下是层层山岩,山岩里是重重土石,而一重又一重的土石之下,便是李不一自认固若金汤的藏宝地宫。
      眼下,李不一正在栈道上慌慌召唤各处人马封城缉贼,一个身着夜行衣、头戴蒙面罩的人影却自山麓峭壁扶绳而上,从城北山顶的一座隐蔽佛塔下,秘密潜入了塔底暗道。

      “老匹夫……得了舍利不好生藏着,非要在山顶开塔上香,这不是招贼么?”
      这人在黑布面罩下嘟囔了一句,手脚并用地下得暗道,足下了数百步远,才见下方微光传来。
      他掏出锁钩往石壁里一扎,又连了根丝索将自己绑在这锁钩上,待绑扎实了,这才整个人倒吊起来,缓缓放长丝索,将自己像一只倒挂的蜘蛛一样,慢慢送进下方的山腹之中。
      片刻后,他的脑袋从地宫顶端的一条石缝中钻出,誊出一手扇了扇此间熏眼的檀香烟气,机敏地窥探着周遭景况。
      密道里自然无灯,地宫中也恐遭火难,只燃着微明的几星小油盏子,根本看不清东西。他只好闭目侧耳听声辨位,待确认了守卫都在地宫之外巡逻,这才从缝隙中钻爬出来——
      可却不是落地。
      他早已在黑市买得消息,李不一这地宫里洒有西域买来的异种白磷粉,人走上去倒没甚知觉,可待出得山去,一经风却能自燃起来,轻易还扑不熄,一旦惹上便是九死一生,就算不死,也得实实在在地烧脱层皮。
      他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一对猫爪一般的手套来戴上,悄没生息地顺着顶部岩壁,向地宫的最里层爬去。

      地宫的最里层,名为“点金台”,是李不一陈列至宝的一处高台。
      不一会儿,一袭黑影由顶壁倒吊而下,待确认了方位,那黑影便化出一只手来,慢慢地伸向了点金台正中的金玉宝盒。
      周遭几近黑暗,地宫中鸦雀无声,他耳边回荡着自己稳健的心跳,屏息下,似乎能听见地宫门外死士戍守的踱步。
      他的手指间捏着一根弯曲折绕的银丝,小心地探触到金玉宝盒的锁孔,轻轻旋入其中,听声,调试,挑动。
      锁开了。
      他露在蒙面黑布外的双眼睁大,慢慢地用那银丝将盒盖勾开。随着盒盖愈拉愈开,他的呼吸便愈发轻缓,直至他定睛看向那宝盒之中——

      竟然空无一物!

      他气息一窒,胸腔中泛起一股苦冷,恰此时,他身后竟响起了一道抚掌之声:
      “妙极,妙极!”
      这掌声惊得他握索的手一滑,整个人失衡,在半空中倒吊着一荡,脑袋忽地撞到了某样东西。
      那东西咯哒一声落在地上,是个木盒子。下一刻,一颗华光夺目的夜明珠从那盒子里滚落出来,骨碌碌地滚到了他头顶的正下方。

      一室陡亮。

      无声之中,他仍旧头朝下地悬挂在点金台上的半空中,而就在他面前,一个通身白褂的男人正与他鼻尖抵着鼻尖地站立着,笑意温煦:
      “久闻安公子指上功夫冠绝天下,如今一见,果真了得。”
      说罢,那男人抬起右手,将手中一物放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挑眉问道:
      “敢问安公子要找的宝贝,可是这个?”

  •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提示:你的老攻已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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