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书归

1、楔子 · 蛟龙

　　昭宁三年，四月初九。
　　屠龙江北战火稍熄，锦绣王府张灯结彩、红绸高挂。
　　金箔喜字贴遍水榭高阁，迎富户贵绅提礼登门、江湖来客拱手相贺，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其时春风北渡，花红柳绿，正是蝶恋芳丛，交燕双飞。锦绣王选在此时为世子独孤弘筹办婚宴，不仅是为这万般珍视的独子择了个良辰吉日成婚，更是为了联络各方势力，以备招兵买马，好让锦绣军能在入秋后的新一轮战事中尽快攻破朝廷在屠龙江的防线，从而挥师南下，直取圣京。
　　到那时，他也许能给儿子一个真正绝妙的大婚贺礼——独孤皇朝的储君之位。

　　眼下，独孤弘身穿艳红吉服，站在一幅金丝挑绣的大红囍字前，心神激荡地扫视满座高朋，在周遭人的艳羡或冷眼中，等待他的娇妻从牙雕屏风后走到他身边，也等待他位高权重的父王，将那绝妙的未来一寸寸铺到他跟前。
　　此时此刻，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春风得意的人了。

　　在一重又一重的深红浅红中，独孤弘目光所及的屏风旁，垂荡的珠帘由人捞起。
　　一袭凤冠霞帔的曼妙身影由喜婆扶着施然移出，嫁衣的裙裾与朱钗挂饰一步一摇，凤冠下的金帘微微晃荡，叫在座之人甫一望见，便生出一片难抑的惊叹。

　　新娘实在是美。
　　她曾是江湖名门孤鹜派中最貌美的女子，也曾是孤鹜岛岛主云青方最为疼爱的弟子。
　　她美目潋滟、唇红齿皓，自十三岁在武林盟惊鸿一现，到如今，江湖豪侠前去孤鹜岛寻她芳踪的游船怕已能填满那沟深海。
　　在孤鹜岛上，她对宗师云青方直唤“爷爷”，从没叫过一声师父，从没受过一次惩罚，更从没有受过同门弟子所给的任何一分委屈。如今她虽是罩上了凤冠霞帔，将作人妇，可一见之下，其窈窕身段、婀娜倩影，依旧能引人万千遐想。

　　在座之中，有人冷笑：“武林盟式微，孤鹜岛被锦绣军屠戮，这背叛师门的孽徒竟还嫁作仇人之妇！云岛主一世英名，怎教出如此败坏东西……”
　　旁人道：“小儿女家，便是与世仇生了私情，世间又有何事舍不下？”随即压低声音提点：“如今我等门派被迫赴宴，为的不过是从锦绣王手里讨分安宁，便还是慎言的好。否则得罪了那老贼，下场怕是如孤鹜岛那样……”

　　这些低言絮絮隐没在高亢的喜乐之下，半分入不得独孤弘的耳朵。他满面笑意地立在艳红的囍绣前，与走到他身边的新娘相对而立。
　　“一拜天地！”
　　他俯下身的一瞬，在绰约晃动的凤冠金帘间窥见了新娘朴桃般的容颜，内心油然生出狂热与欢喜。
　　“二拜高堂！”
　　他扶着新娘转向他的父王，在父王宽慰的笑意中诚挚地俯首。他要谢过父亲手掌乾坤、杀伐果决，不然他何以如此抱得美人，皇途可期？
　　“夫妻对拜！”
　　司仪者唱出最后一拜，可余音未尽，却听空中传来一声。

　　嗖！！
　　只见一物破窗飞入，疾速穿过场中，铮地一声钉入那幅红绣“囍”字的正中，其劲刚猛，头尾丝毫不颤。
　　在场者一惊，定睛一看，那物竟是枚一指长的金丝竹叶镖。
　　金丝竹叶镖是孤鹜岛的独门暗器。此刻，那通体浇金的镖上满盖鲜血，而喜台之上，新郎官独孤弘的满面笑意还未消散，英眉正中却多了个窟窿。
　　暗红血水从那窟窿中汩汩涌出，顷刻间，这风发意气的年轻人竟咚的一声栽倒在地，引四座人声惊叫起来。
　　“弘！！”锦绣王顿时惊怒而起，正要飞身上前，却听耳边劲风拂来，不禁下意识回身闪避。与此同时，一阵金击木碎之声传来，“咔嚓”一响，锦绣王回头，只见他方才落座的黄梨木椅子，已然碎作了一地残渣。
　　他只觉眼前有道黑影晃过，高声大喊“来人”，却感一股逼人的杀气直冲面门，不由抽出腰间宝剑猛一格挡——
　　铛！！
　　他虎口发麻、双臂欲裂，手中却不敢松一丝一毫。
　　抬头，只见砸在他剑锋上的是一根五尺长的玄铁粗棍，棍头三龙聚首、狰狞而视，其龙尾蔓延至棍子的另一头，虬绕成柄，此时正被一人握在手里。

　　锦绣王识得这兵器：“……蛟龙？”
　　下一瞬，他看向那棍柄之后，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持棍的男子指节发白，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句：
　　“独孤老儿，今日受死！”
　　辨出他面容，锦绣王顿时目起惊怒：“江雨尘？！”
　　可这惊疑之声尚未落下，猎猎劲风中，江雨尘满身劲气携着滔天愤恨，已再度举棍，势如雷霆一般向他砸来。

　　当今武林中，绝少有人能当得起这一棍。

　　作为孤鹜岛岛主云青方生前最得意的关门弟子，江雨尘早在三年前就成为了武林盟十三舵会中最年轻的执舵人。年方二十，他已数度领队平寇荡匪、讨伐魔教，豪侠之名传遍江湖，而纵观孤鹜岛全派上下，哪怕武学奇才并不少有，可除却历代宗师之外，能在如此年纪就突破六重境界、将祖师传下的孤鸿心法融会贯通的，却独独只有江雨尘一个。
　　而他造访此境时，前后闭关，仅用了十日。
　　若非孤鹜岛全岛上下被锦绣军暗算屠戮，也许冬来之前，江雨尘即可成为门派中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在弱冠之年便宣告突破七重之人。
　　天赋异禀，绝世高手，不外如是。

　　江雨尘极为善棍，孤鸿心法阳刚之至，蛟龙棍式又极快极狠，此时他更是灌注了一往无回的内力向锦绣王的头顶砸去。若是砸中，锦绣王今日必定血溅当场、一命归西，江北八十万锦绣大军，将从此群龙无首……
　　天命输赢，一切只在弹指！
　　可恰在这紧要关头，却听一声娇斥：“师兄！！”
　　下一瞬，蛟龙棍万钧之力，生生顿在锦绣王眉心二指远处，再无法更进一分，而一道明艳的红绫，此时正牢牢缠绕在三条蛟龙上。
　　循往红绫来处看去，红绫另一头竟缠绕在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手中。新娘那纤纤玉指在红绫映衬下愈发白似鲜葱，此时以区区红绫缚住了气势万钧的蛟龙棍，竟如绕指柔缠了百炼钢，虽是颤颤发力、难持长久，却仍叫蛟龙不得纵游。
　　江雨尘眉心一拧，陡然振臂，新娘双手一麻，紧握红绫不放，可她的金帘凤冠却在这一招之下滚落，露出了一张动人心魄的似玉娇容。
　　乌发之下，她一双柳叶眉目恍似秋水，此时又惊又惧，望向江雨尘亦似悲似怒：“师兄，你做什么？你杀的可是我夫君！”
　　江雨尘睫羽一颤，双眼似被她容貌刺痛，下刻却翻腕一挣，将那缚棍的红绫猛地一荡，叫新娘痛呼一声、红绫脱手，整个人似蒲柳一般摔在地上。
　　江雨尘执棍敛气，身势却不收半分。他冷冷盯着地上的红衣新娘道：“沐如霜，你弑杀师尊，是无耻叛徒。我没你这个师妹。”
　　沐如霜撑地的双手紧握成拳，咬牙盯着他：“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我还真是一次都没骗过你的眼睛。”
　　她敛了裙裾，支起身子，挑眉看向江雨尘：“我和沐绯嫣究竟哪儿不一样？”
　　江雨尘冷嗤：“你蛇蝎心肠。”
　　沐如霜因言眉心一厉，眸中秋水翻搅成恨，登时单手撑地，一跃而起，从腰间抽出一道银丝细索，提臂便向江雨尘抽去。

　　诚然沐如霜是孤鹜岛上最美的女子，可孤鹜岛上最美的女子却不止她一个。
　　正所谓“荷有并蒂莲，女有双姝花”，孤鹜峰上草木宜人、山滋水养，竟也养得绝世美人一双。
　　姐姐沐绯嫣，妹妹沐如霜，她们是一双孪生姊妹，从小到大的相貌是一模一样的漂亮，身段是一模一样的窈窕，就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娇脆。姐姐沐绯嫣修习医术，仁心自持，妹妹沐如霜却钟爱武学、生性残厉，手中那银丝索不知取过多少男人的性命，妩媚一笑，亦折损过不少英雄豪杰。
　　若将沐如霜放在江湖之中，必然可入高手之流，但锦绣王知道，自己这未过门的儿媳虽手段狠辣，却后劲薄弱，真要论起功法、武学来，比起江雨尘就是云泥之别。方才那一招阻截江雨尘的蛟龙棍，她已用尽爆发之力，此时若再短兵相接，她在江雨尘手下连三招都过不去。
　　“来人，给孤拿下这刺客！”
　　他一声令下，三道黑影便从喜堂暗角闪出，鬼魅一般向江雨尘攻去。

　　江雨尘刚刚打退了沐如霜的银索，眨眼间，一道刀光却已至近前。
　　他猛地一退，又感后脊传来冰寒，连忙止步一跃。与此同时，他起跳之处被巨锤粉碎 ，而一张金线丝网也自天而降，兜头向他罩去。
　　江雨尘目中一厉，当即竖棍戳入网中一搅，可一招之下，蛟龙却被那金网缠住，立时，周遭三道人影将他锁在原地，一佝偻老汉倒提一对巨锤攻向他后背，使金网的美貌妇人正锁住他兵器，而另一个手握大刀的壮汉见势，已再度举刀朝他头顶砍来！

　　锋利刀光之下，江雨尘目似寒冰。
　　那三人只听咯哒一声轻响，金网之中的蛟龙棍竟通体龙鳞开合。江雨尘握在棍柄的右手一抽，一道银光便自金线中冲起。霎时，那妇人执金网的双手已被齐腕砍断。
　　一息之中，江雨尘抽出蛟龙棍来，借势向前一滚。妇人的惨叫在身后响起，满座宾客仓皇逃窜间，他头顶的大刀堪堪砍空，老汉的巨锤亦砸落在原地。

　　蛟龙棍中蛟龙剑，棍似千钧剑如雪。

　　江雨尘持剑回身，左手将蛟龙棍鞘背在身后，冰寒的目光再度看向被一众侍卫护在身后的锦绣王。
　　在场侍卫与死士莫敢妄动，锦绣王面色铁青，恨目看向场中独子的尸身，出口的话因怒极而颤抖：“江雨尘……你竟没死？”
　　江雨尘振臂抖落剑尖的血水，一字字道：“我说过，必要让你也尝到至亲惨死的滋味。我从不食言。”
　　这时，他身后却传来沐如霜的声音：“那你倒看看这是谁？”
　　江雨尘闻声回头，只见沐如霜红袍凌乱、面露狂躁，正拿了一柄匕首，胁迫着一人从屏风后走出。
　　此人一袭青钗长裙，容发素雅，无论相貌还是身形，都与沐如霜别无二致，可观其神采风骨，却与沐如霜绝然迥异。
　　江雨尘眸色一怔：“绯嫣？”
　　被沐如霜挟持的女子看向他，虽面容憔悴、身形潦倒，可眼中却是惯有的冷静与毅然：“师兄，驻军就要到了，你快走……”
　　“走？你还在这儿，他能去哪儿？”此时江雨尘脸上的惊诧令沐如霜餍足，她唇角不禁浮起讥讽的笑意，“怎么？江雨尘，你以为我连姐姐也杀了么？呵，我哪儿忍心呀。”
　　她把匕首锋利的尖端抵在沐绯嫣的胸口，看向江雨尘道：“师门上下，任谁都说我不如她，我如今倒要你们看看……我姐妹俩，到底是谁不如谁？”
　　“你放了她！”江雨尘沉声怒喝。
　　沐如霜却巧笑：“好啊。你要敢放下蛟龙，我便放了她。”
　　沐绯嫣在她手中猛地一挣，却被沐如霜利刃紧逼，死死禁锢在原地。
　　江雨尘眼见沐如霜的匕首已将沐绯嫣前襟划破，立即铮然一声收剑入鞘：“别伤她！”
　　沐绯嫣当即望向江雨尘，料到了他的选择，不由双目赤红地厉吼：“不！不许放下！你给我拿起来，杀光他们！！”
　　江雨尘听言眸中一痛，眉心拧成深川。
　　就在他将要放下蛟龙时，沐如霜忽而一声惊呼，众人抬头间，只见她手中的匕首已被沐绯嫣整个拉入了怀中，在沐绯嫣决绝的眼神下，刹那扎入了沐绯嫣的胸膛。
　　“绯嫣！！”江雨尘顿时睚眦欲裂，当即将手中蛟龙向沐如霜掷去。
　　沐如霜怔愣之下不及后退，待反应过来想要避开，却为时已晚。
　　她侧身欲躲，蛟龙棍却已狠狠擦过她的侧脸，那如虹之气将她掼倒在地，一时她捂住左眼翻滚痛呼：“眼睛！我的眼睛……”
　　江雨尘飞身上前拾起蛟龙，正要回身抱起沐绯嫣来，面前却一道寒光闪过，竟是锦绣王拔剑刺到他跟前！
　　他点足后退，侍卫死士迅速挡在了他与沐绯嫣之间，霎时齐齐向他进攻。江雨尘挥棍成网、运发内力，可一人之力却难敌百人百手。

　　刀光剑影中，他的师妹倒在一片血泊里，一双被不甘与仇恨填满的眼睛看向他，目中清泪流入颊边的血水，唇齿艰难地开合着：
　　“走……”
　　“活下去，报仇！”

　　悲似冰崖，恨如烈焰，此时就像内外酷刑，摧残着江雨尘残存的神智。
　　他后腰一阵锐痛，左臂也受一剑，勉力抵挡下，三月前师门的刀山火海之景，又再次如每夜梦魇般闯入他眼中。
　　他看见沐绯嫣在血泊中闭上了双眼，一如她幼时在师父膝头安然午睡的模样。
　　江雨尘绝望的怒吼自胸腔间震出，蛟龙剑再度出鞘，青寒剑光带起一片血雨。

　　“独孤裕，我孤鹜岛三百六十八条人命，他日定叫你血债血偿！”

　　……

　　昭宁三年的春日在血色中过尽。
　　锦绣王独孤裕痛失独子，悲声震天，真凶江雨尘却负伤逃窜，一时不知所踪。
　　锦绣王勒令麾下剑客、死士不遗余力地追杀江雨尘，并因这刺杀之事对武林胆寒愤恨，故下达了严苛至极的禁武之令：

　　禁止民间佩刀兵行走。
　　禁止百姓殴揍拳斗。
　　禁止传习功法，禁止树立门派，禁止擂台较技，更禁止犯上作乱、以武治法。
　　违者当依律重处，若有死伤，则按杀人论罪。
　　而从今之后，凡与孤鹜岛瓜葛之人，一律杀无赦，皆株连！

　　一时江湖风声鹤唳。江雨尘住过的客栈、躲过的山村，一个个被清剿杀尽，而想要讨伐锦绣侯的武林名门，没几天便被屠戮全族、身首异处。
　　渐渐，同仇敌忾者倒戈相向，江雨尘昔日好友亦为保命而投靠锦绣大旗之下，唯剩下那些真正侠肝义胆者，明里暗里激烈抵抗，前前后后为此奔忙，可到了最后，却也接连惨死。

　　阴云压顶，雷声轰鸣。孤鹜岛竹林大雨中，江雨尘在包围而来的杀手间踽踽独立，蛟龙棍自手中滑落。
　　他仰天面雨，枯泪闭目。

　　翌日，武林盟天榜第一号侠士江雨尘被捕的消息传遍天下。静默的哀悼好似暗涌，虽不敢在江湖上激起一朵浪花，可听闻此讯的人却依旧为之伤怀。
　　但伤怀之外，人们的心中实则松了口气。
　　毕竟只要江雨尘一死，孤鹜岛再无幸存之人，世间无辜者就再不会受其牵连。
　　锦绣王丧子之仇业已得报，怒气终会日渐平息，那禁武令自然也会随之淡化，乃至终结。
　　这对满是疮痍的武林而言，不外是万般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年复一年过去，在江雨尘死后，本该淡去的禁武令却在锦绣王的铁腕统治下愈治愈严，愈演愈烈。
　　普天之下，朝政动荡、武林倾颓，唯有锦绣军旗愈发鲜艳。
　　七年后，这些艳丽的旗帜已在屠龙江北遍若春花，只待旌旗渡江，便可直下圣京，问鼎中原。
　　此时世人再想起那个曾名震江湖的江雨尘来，除却不切实际的悲凉念想，也只剩微不足道的徒劳叹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