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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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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平六年冬,边境休战,北方传来捷报。
今年南郡的赋税也可减免。
今日,这剑客又在登鹊楼上闲坐,并未执剑,提得一篮橘子,瞧着来往的人。便有算命看相的,也有走街串巷卖果子的,牌坊里的伙计又挨了掌柜的骂,在铺子里独自委屈,眼睛看向了面摊上做点心的姑娘,姑娘模样确是姣好,接过那客人的彩头,露齿一笑接着吆喝。恰逢其中有个也青衣的在买蜜糖,那吆喝声停了,装好了点心偏要那公子尝一尝。
看到那公子左右为难的样子,南东篱从楼上跃下,拿过姑娘手里的点心,付了账。
“今日怎么得空在此闲逛啊?”
“却是你,可是在跟着我?”沈乔把南东篱递过来的点心推回去,刚出笼的豆包,热乎得烫手。
“你可找见那姑娘了?”
沈乔点头,又看见她手里的橘子。从昨日就见这篮橘子,当真是宝贝的紧。“你也说找人,可有找见。”
“…”南东篱挎着篮子捧着豆包,拎起一个饱馅的丢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吃着。“有传言说,你带回来个外族女子……”
“确有此事。”
“进山学道,怎会有此缘分?”
见到南东篱如此好奇,沈乔便故意吊人胃口,叹了一口气说。“此事说来话长。”
“不如改天让我见一见。”一会儿功夫,这三两个豆包吃完了,这纸包叫她叠成了鹤,悄悄地别在沈乔衣带上。“我还有事,告辞了。”
不等沈乔拜别,这人影跃上楼去,钻进了帘幕之内,匆匆相见,又匆匆别离。
他正欲回府,又被个卜卦人拦住。
“我见公子印堂发黑,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今日相见即是缘分,只需三枚铜钱,叫我为你卜上一卦,消灾消难,消灾消难。”这卜卦人年纪尚青,约莫着和他一般年纪,贴画的胡须不免有几分可笑,却又是个行骗的。可怜衣衫单薄,足无蔽履,他便掏了一点碎银打发了。
相遇即是缘分,那道士掂量着手里的银子,心想着又有买卖上门了。
人间数月,闲看花落秋去冬来,她倚在旧亭子的新木栏杆外,身上散落着树影,摇动着手中的枯草,显得有些落寞。
九绰头一回听说,到了年纪,人就是要婚配的。
婚配的事,讲究的是两厢情愿。
也有明媒正娶,门当户对,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怜阿七,他亲爹亲娘死的早,这婚事可能就安排不上了。
“你要是嫁不出去,我想办法娶了你。”她是天生地造的这么个神仙,天地为父母,找月君当个媒人,这事儿就成了。
那天沈乔没像往常一样被她逗笑,反而有些难过,她就知道,这事情有些不对。
大夫人说,郡侯爷家的千金和沈乔早有婚约,只要他能考取功名,就能成婚。他接连落榜,这门亲事要结不成了。
所以,他沮丧也是在常理之中,毕竟婚姻大事,不是她说行就行了的。
这几日,大夫人瞧不上她懒惰闲散,想要将她遣送走。
“夫人呐,您家这位姑娘是不能留的。”
“她的命格和公子相冲。”
“这千岁万岁都说了,这可不行的啊,是要掉脑袋的。”
“自从这丫头过来,这府上好不安生。”
“模样不错,是能卖个好价钱的,可这脾气没人敢要,动不动就要打人。”那几个媒婆的话翻来覆去的在耳朵边响。
想要合伙把她卖了,也不是个容易的事儿啊。
也不知怎么,一时没制住脾气,冲到中花厅里就把那楠木桌子锤裂了,好在没伤到人。大夫人气得的脸色煞白,盯着那用了几十年的金丝楠木上的裂纹,手里的木杖使劲得戳着地。“来人!”不等九绰揉完手就让人给架了下去,撂倒在中庭偏侧的小园打了一顿板子,又罚了跪。
挨了打,受了罚,心里那点儿不痛快却也没了。
暖阳在背,冬日清寒,她数着地上条条纹路,等着阿七。
沈乔回府,径直去找九绰,原是在街上遇见卖蜜糖的,买了两包,心里想着她没准会喜欢。一进门就看见她在堂前跪着,说是得罪了大夫人罚跪上两个时辰。他把外衣给九绰披上,就往后堂去找大夫人理论。
正巧兄弟几个都在,说是商量他的婚事。
“福州城内谁人不知,你沈七公子攀上了侯府的高枝。”沈安看见他进来,故意提高了声音。
“如今这婚事成否,可在我沈家的脸面。”他捏着拳头,张口就问“为什么要九绰跪。”
“谁?就你捡回来那个丫头?你也不看看她把娘气成什么样子。”大哥站起身来仍要数落他,让老三给拦了回去。“老七从前不是这样的,这不能怪他。”
“是,他心里现在只有那个丫头。”
“好了,那丫头本性不坏,不过始终不是我们沈家的人。”大夫人静坐,老二在一旁专心伺候着,朝沈乔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生事。
“不管你心里装着谁,都只能是沈家第一,孰轻孰重,你分得清。”大夫人一摆手,仆从撤了桌子上的茶水。
他行了一礼,退下了。
出来的时候,堂下阳光正好。
依九绰的性格就是让她老老实实坐一会儿都难,更不要说罚跪了。
可那个小小的影子就停在那儿,一动不动,低着头。
“走,不跪了。”
“这就不跪了?这就是两个时辰啊。”她抖抖裙子,揉揉膝盖又跺跺脚。
看来没什么大事儿,沈乔拉着她转了两圈,腿脚还很利索。
“我带你出去玩吧。”前几日她就嚷嚷着去南湖赏景,说是冰湖冻了能走人。他说危险,没答应。
他掏出袖子里的蜜糖,塞给九绰一包。
今日怎么想起来要去了。心情不好,一并散心?她含了块儿糖在嘴里,有些粘牙,但甜滋滋的欢喜。
“人间冬季常常会下雪,可南境竟然半点雪花都不见,真是神奇。”
“我以前觉得人间冬季最美,现在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她坐着马车说了一路人间,也不嫌累,下车就拉着他跑到湖心的亭子里。
人间?一如老翁所言,她不属于这里。
可他忘问了,她属于哪里。
“诗中有言,如遇大雪,飘如柳絮,洁白无瑕。”他说着望向九绰,白衣胜雪,眉目含光,纵有美人千般姿态,也比不过她一笑。
他不能留她在身边一辈子,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阿七喜欢雪吗?”从前他们一同去看过的。西岭大雪,与人间只有一线之隔,冰封千里,皑皑一片。
他应该,不记得了。
他摇头,“雪虽美,却无情。我朝多年与北境交战,战事持久不下,原因之一就在于北境气候恶劣。”
“战乱啊。”她绞着手。
月常说,人间称之为战,与天界略有不同,逢战,必有鼓声号角。成败与否,在于民心,军心无二。而每当沈乔谈及国事,心中总有独到见解,其中细枝末节是她不曾在意也不曾想到的。
想到此处,她冲他一笑。
“阿七心怀天下,一定会有所成就。”
“借阿绰吉言。”
心中的志向很少向他人说起,拜学多年仍然一无所成,名落孙山。三年又三年,不知耗费掉多少年头,便是老师也不愿见他。反倒是阿绰对他抱很大信心,也许是她还不懂人间之事。
沈乔垂眸,好似周遭美景不再。
冰湖之下,暗流涌动。
她要想个办法叫他开心。
“这冰要化开了,不可上去行走。”她刚提起裙裾要翻越栏杆就叫他拦下了。
“也许是没冻全呢,便叫我试探一二。”
只见她弯腰从旁侧抠了块石头下来,朝着冰面掷了过去。这下可好,“扑通”一声砸个大窟窿出来,周围的浮冰尽数碎裂。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他得意一笑,也扣了个石块朝着湖里丢过去。那石块再冰面弹了弹并没有击碎冰湖,他心中纳闷,自己还是用了几成力气的。
“这下你满意了吧。”九绰狡黠一笑,跃上了栏杆。
正此时,九绰回眸,见沈乔身后不远处,立了一位女子。
身姿凌厉,单手执剑立于廊桥之尾,青衣飞扬。
来者不善,她急忙扯了扯沈乔衣袖。
“两位好雅兴。”剑出鞘一分,寒光映着残影。
沈乔回头,认出了这位剑客。“东篱也来观景吗?”
那姑娘虽然和沈乔说话,这目光却一直在自己身上。
“正是。”她快步走近,至桥中出剑,进三步退一步,逼得九绰接下两招。剑身在九绰面前闪过,此人出剑如此之快却不取人性命,应该是在试探。
“东篱且慢,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还不等沈乔伸手阻拦,这剑就收回去了,仿佛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后青衣女子笑起来,拍了拍沈乔的肩膀。
“我见姑娘相貌不凡,想要切磋一二,又因你怜香惜玉,只好作罢了。”
“原来如此。”沈乔侧身让开来。
她这才清清楚楚看到这青衣的面容,柳叶弯眉,星目丹唇,好生俊俏,这一笑起来那弯弯发丝也颤动起来。见九绰如此仔细端详,她忍不住又笑了。“在下南东离,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她叫九绰。”沈乔挡在她前面答了,两个人也就算认识了。
南东离略一拱手,收了笑容。“我见姑娘轻功不错,不知师承何人?”
“月山月君。”几乎脱口而出,不露一丝破绽。
“领教了。”南东离又一拱手,抱着剑靠南边坐下,沈乔坐在对面。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两个人谈笑风生,当是故交,疑虑也自然而然打消了。
不知不觉这天色暗了下来,二人互相拜别。
九绰从亭角的石头堆中抬起头来,看见这一双青色的身影,相对而立。
沈乔是带她出来玩的?才不是。
趁着沈乔去牵马,南东离附在九绰耳边,“我追踪你多日了,今日才得见姑娘真容。”
经她这么一提醒,九绰才想起来,她是见过这个姑娘的。
侠士打扮,几次跟在她的身后。“原来是你啊。”
她那日原本都将她甩开了,可是这小巷街市错综复杂,认不清道路,才被捉住了一点尾巴。不是捉妖的道士就好,要是的话她还得遮掩遮掩。
“幸好姑娘不是什么痴傻疯癫的蛮夷女子。”她的话掷地有声,不像说笑。
虽说流言蜚语不可信,可其中必有几分真。无中生有之事虽多,可万事万物皆有本源。街上的人说她又丑又傻又哑,没有一分对得上,这才是奇怪之处。
九绰也奇怪,是谁生事,四处讲她的坏话,在这人间,除了那山上的老头儿,还有别人知道她不成,她倒想领教领教。
“阿七说如今乱世,叫我保护着你,如今看来,姑娘足以自保。”
回程,九绰问那青衣身份,沈乔说她是侯府之人,将门子弟,尚武,行侠仗义。在侯府做幕僚之时,常相伴左右,他一度以为东篱是个男儿,未曾想是巾帼不让须眉。此后他拜去名山求学,有数年未见了。
“阿七可喜欢她?”
“喜欢?”沈乔半是疑问半是承认。“我们只是朋友。”
“喜欢就说喜欢,别扭什么。”她扭头向外看,有意回避沈乔的目光。
“也不知是谁在别扭。”沈乔揉揉她的头,在遇见九绰之前,他可能会循规蹈矩地过一生。“我还没有喜欢的人呢。”
“阿绰有喜欢的人吗?”他看她不开心,便换个话题逗趣,似乎料定了小姑娘会选自己。
“只有一个忘不掉的,却已经忘了的人。”
“忘记了的?”沈乔看着她一小半的侧脸,摇曳着落日的余光。所以,是你喜欢到不能忘记的人,还是已经忘记了的。
“解释起来有些麻烦。”
原本是说笑,见九绰沉思的样子,这其中还真的有她不知道的事。“那我们改日详谈,如何?”她回头,对上他的眼睛,欲言又止。
“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