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江湖长》破楼

9、芒种

　　“行侠作义之人，到处随遇而安。非是他务必要拔树搜根，只因见了不平之事，他便放不下，仿佛与自己的事一般，因此，才不愧那个“侠”字。”
　　——《三侠五义》

　　芒种。

　　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

　　盛阳高照，院中树荫投射在地面上，难得清闲的一个午后。

　　府里没什么事，展昭拉过一个椅子坐在树阴下，帮白福一起剥石案上那一大筐菱角。

　　“岛上新摘的菱角，大爷差人送来好大一筐，给五爷还有府里的各位煮着吃。”白福笑嘻嘻地把刚煮好的一小碗菱角端给展昭。“展爷替我尝尝”

　　展昭吃了一个，笑着点了点头，“果然可口，和圆糯米一起熬成粥，玉堂一定喜欢。”

　　白福是个爱热闹的，见有人与自己一起动手，这嘴就闲不住了，竹筒倒豆子般地给展昭讲起自家五爷从前的事迹。

　　白福絮絮叨叨地讲，展昭边剥边听，难得有机会从旁人口中听见那人的从前，实在有趣。

　　白玉堂初出江湖，心高气盛，见不得不平事，连茶馆滋事找茬的地痞流氓都要管上一管。

　　“那时一群人呼啦一下子全围了过来，为首的那个痞子满脸横肉，劈头就问五爷是哪的。五爷连刀都没拔，就坐着淡淡说了一句话——”白福模仿起自家爷的语调。“有手有脚的，还占人老掌柜的便宜，真是不要脸。”他边说边把自己脸捏起来，做出那个“满脸横肉”的样子。

　　展昭被白福逗笑了，亮晶晶的眉眼弯起来，像盛了一湾月牙。

　　“我们爷做事一向随心所欲，当初大爷让我跟着，也是为了多少看着点五爷，不过时间长了我才明白，五爷其实根本不用任何人说教...”白福感慨道。“他有自己的分寸。五爷初见颜相公的时候，便说颜相公品德不俗，很对他的眼；初见庞太师的时候，多说半句话都嫌脏了舌头......”

　　“那你们五爷初见我，印象如何？”展昭将剥好的菱角放进旁边的干净竹筐里，忍着笑问。

　　白福滔滔不绝的嘴一下子噎住了，小心翼翼地觑着展昭的面色。“我，我不记得了，你瞧小的这个记性......”他圆润可爱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试图跳过这个问题。

　　然而对面的黑心猫显然只对白玉堂做这个表情受用，继续笑眯眯望着他。“怎么会，玉堂十三岁教训岛上恶霸的事你都记的一清二楚呢。”

　　白福只觉得自己像个待剥的菱角，正拼命转脑子的时候，一个救他命的声音传来，“猫儿，你们聊什么呢。”

　　白福感激涕零地看着自家五爷晃着折扇从外面走进来，忙不迭起身给五爷让位子。

　　“我问白福你初见我印象如何，白福说他记不得，只好玉堂亲自来讲了。”展昭笑得春风拂面。

　　“怎么，臭猫要跟爷算旧账”

　　白玉堂收了骨扇放在桌上，伸手也拿过一个菱角。“说就说，还怕你不成——那时我年少气盛，你受封御猫，名号平白压我们兄弟一头，我自然第一眼见你便恨不得同你打上一架。”

　　白玉堂见展昭低头闷笑，佯装凶狠地将手里菱角捏开:“笑什么——锦毛鼠不服御猫的传言街角巷尾人尽皆知，你初见我这活阎罗也未必欢喜。”

　　“欢喜。”展昭接过他手里的菱角，放进旁边剥好的竹筐里，抬眼一笑。

　　“我初见你时，项福奉你上座，可当他得意说出自己已投靠安乐侯时，你面红过耳，干脆利落地拂袖而去——”

　　眉清目秀，白衣无双，少年人不趋利势，不流世故，活得潇洒又漂亮。

　　他看着白玉堂好看的桃花眼，轻轻笑了。

　　“少年焕然，怎不欢喜。”

　　“......”

　　“白少侠，展大哥，庞太师来了。”赵虎自前院露出个脑袋来，打断了白玉堂和展昭的对话。“大人和公孙先生还没回来，太师只怕是来扬官威的。”

　　“这么老的官了还跑来欺负人，那么大张脸说不要就不要——”白玉堂潇潇洒洒把扇子一开，“白福，接着陪你们展爷剥菱角，爷亲自去招待他。”

　　赵虎显然就是想来请白玉堂，当即乐颠颠地跟在他后面走了。

　　白福坐下，继续给展昭讲白玉堂行走江湖的故事。单挑十八寨，拒赴和解宴，归送被劫镖，大到山匪横行霸市，小到孤寡无饭可吃。桩桩件件，皆有他白玉堂的一抹颜色。

　　赤子心肠，何其可贵。

　　白福看展昭一直未说话，忽然开口道:“五爷曾和小的说过，展爷行走江湖时，必然也是这样的。”

　　展昭的视线虚虚落在对面，仿佛看到白衣少年坐在桌前，不轻不重开口的样子。“南侠行走江湖时，想来也不是遇事任之的。见不平之事放不下，遇不义之事不逐流，如此才不愧那个侠字。”

　　树荫移了位置，所幸还堪堪遮着这方石桌，展昭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家五爷，和我，和那些江湖人，都是不同的。”

　　白福疑惑地望着他。

　　“你刚才讲他归送朝廷被劫的边地饷银，可知这样的事情，那些江湖人是不会去做的。”展昭递给白福一方帕子。“江湖人行事泾渭分明，但玉堂行事但问于心无愧，只要这件事是对的，无论是高官还是野盗，他都愿意帮。”

　　“那五爷同展爷不是一样的吗？”白福乐呵呵地笑了。

　　展昭摇了摇头。“我已收敛了一身棱角，学会了趋利避害，他却还和我初见他时一样。他说别人不敢说的，做别人不敢做的，无法无天又心地善良——”

　　风云数辈江湖翻涌，展昭已磨砺出一身温润风骨，白玉堂却还是相遇时那年少心高的桀骜模样。

　　展昭将菱角壳倒进空了的筐子里，正赶上赵虎简直要传到二里地的笑声。“白五爷就是白五爷，往前厅一坐，半句话都没说，就把那老螃蟹吓得茶都没喝就走了，哈哈哈哈哈......”白福跳着跑去找赵虎要听他讲细节，整个府里一时飘荡的尽是爽朗明快的笑声。

　　月初升，夜色降临。

　　晚饭果然做了菱角粥，府里的人对这清甜的菱角味道都赞不绝口，白福又特意委托厨娘做了一份菱角枣泥糕伺候自家那嘴刁的爷，半路遇上了展昭，遂暗戳戳地把糕点【劳烦给】了展大人。

　　展昭坐在桌前看白玉堂吃糕点，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闲聊，忽听那腮帮子鼓鼓的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猫儿，你也没有变过。”展昭先是一愣，继而迅速反应过来，不由得温柔地叹了口气。

　　白玉堂往他嘴里塞了个糕点，神情笃定又飞扬。“猫儿，爷知道你还和从前一样。那些眼拙心浑的人不明白，南侠骨子里的东西，从来没变过。”

　　展昭咽下那块糕点，笑了起来。“白福的嘴也太快了些。”

　　白玉堂得意地一挑眉，“那是爷的人，自然向着爷。”

　　展昭闻言一笑。

　　“嗯，我也向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