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江湖长》破楼

8、小满

　　小满。

　　苦菜秀，靡草死，麦秋至。

　　“独谓生平之一怕字，我因你始有软肋，你因我而为盔甲。”

　　白玉堂爱白。常有的各式精致衣服，顶好的衣料，云纺的手艺，细密的针脚，颜色总是白的；也爱干净，从不沾星半点尘渍，素日走在开封府仿佛飘飘然掠过一道无瑕白云，跟个仙儿似的。

　　白玉堂怕水。从不会水到怕水，大抵不过隔了那条被蒋平掀翻的船。一竿子落下去，他沉沉下坠，自此一圈一圈的水波围绕在身旁，避不开挥不走。

　　展昭怕什么？白玉堂细细想了一遍，觉得那猫似乎什么也不怕。

　　什么也不怕的展昭却还是个凡体肉身。

　　夏洪泛滥，展昭领命去赈灾，当地沼泽污秽又多山洪，展昭自然而然地留白玉堂在府里。

　　白玉堂在府里安分了几日，摩拳擦掌地跃跃去寻他，却正赶上惊心动魄的一幕。

　　穿裙子的小女孩脚下打滑，不受控制地跌向泛滥的野沼湖里，在周围众人的惊呼声中，展昭一把揽过孩子，借力将她推向陆岸，自己却失去平衡一下跌进沼湖里。

　　那水里不知有什么，展昭只觉得眼睛猛的一疼，本靠近水岸的身体竟不住向湖深处滑去。众人七手八脚地聚拢帮忙，倏忽白影一闪，有人抢先踏进浅湾里将展昭拉上岸来。白玉堂拍着他的后背给人顺气，小心拿袖子将他脸上的水污擦净。展昭勉力睁开眼，见那少年忙乱中沾了满身的水渍，此时也不知谁更狼狈一些。

　　展昭的眼圈看上去不对劲的红，白玉堂等不及其他人，背着蓝衣少年往回赶。

　　“玉堂......”

　　“怎么了猫儿”白玉堂以为他难受，有些慌张地回头看。

　　“衣服脏了......”展昭闭着眼，声音藏有一抹促狭。

　　......

　　背着他的少年人加快了脚步，咬牙切齿地开口:“闭嘴!”

　　展昭笑着乖乖闭上嘴，安安静静趴在白玉堂肩上。

　　第二天睁开眼，展昭的眼伤加重了。他愣愣眨了眨眼睛，张开手，盯着自己掌心看了片刻。

　　一片血红攀上模模糊糊的纹络，瞬间吞覆了所有的颜色。

　　“猫儿!”白玉堂清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展昭抬头，看见白玉堂的脸，忽的浑身一颤，指尖都微微颤抖。

　　他闭上眼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猫儿，怎么了，眼睛疼吗？”白玉堂来到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有一点。”展昭抓住那只在他眼前晃的手，握了握他纤细手腕，闭着眼睛笑道。“你能帮我请公孙先生来一趟吗？”

　　......

　　“水里脏东西很多，这是感染了虹瘴，不及时医治很容易失明的。学生记得复归草可以治疗这种眼疾，不过这草少见，容我去翻翻医书......”公孙先生收起药箱，絮絮叨叨嘱咐了好几句，这才离开。

　　屋子一时没人说话。

　　展昭凭着感觉摸了摸白玉堂的头，一句“没事别担心”还没说出口，就感觉那人反握住了自己的手心 。“没事，你别担心，我一会儿就给大嫂写信。”

　　展昭在心里估量着少年的位置，仰头给他一个微笑。

　　————

　　次日下午。

　　展昭依稀记得白玉堂哄他睡了一个午觉，他按了按太阳穴坐起来，屋子里却静悄悄的。有光线从丝带中透过来，似乎时辰尚早。

　　“玉堂”展昭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他扯下丝带，见桌子上摆着白玉堂的刀，却不见人影。他快走几步迈出屋子，正遇上拿着草药来的公孙先生。

　　“先生见玉堂了么？”

　　“他去后崖了，”公孙策将药放在石桌上，“卢夫人从陷空岛传来消息，说后崖的青林可能会有复归草，白少侠收到信就走了。”

　　“不成!”公孙先生话音未落展昭便脱口而出。“那崖下面也是山沼湖，他又不会水，太危险了，四哥不是来信说会过来吗？”他匆匆跑出府衙，身后公孙先生用了些气力喊:“——哎——你当心点——王朝马汉，你们跟着展护卫。”

　　马汉和王朝应了一声，忙赶快跟上去。

　　......

　　“王...王哥，展兄弟不是看不见了吗，怎么...怎么还能跑这么快啊......”两人提着气追了一段时间，终于彻底把人弄丢在了视野中。马汉停下来喘了口气，累呼呼往王朝肩头一搭。

　　王朝气息也微微散了，他白了马汉一眼，“谁说展兄弟看不见了？公孙先生都说了，展兄弟是被虹瘴伤了眼睛，会导致看什么东西都是红的而已。”

　　“还好知道他要去哪儿，走吧。”王朝重新运上轻功，马汉跟着王朝，脑袋却还是转不过来。“那展兄弟何必把眼睛遮着？即使看什么都是红色，不也比看不到东西方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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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终于来到后崖的时候，就看到展昭坐在不远处的高坡上，也不靠近，只远远望着崖那边的身影。

　　青林并不是一片林，而是凸长在崖身上的树群，枝繁叶茂地分散在崖隙里，所以被人叫做青林。林下面就是一片山湖，暴雨涨了水，看上去有些汹涌。这崖身并不陡滑，但多土石泥渍，加之这几日下了雨，更是湿泞不堪，随意碰上便是一手泥。

　　白玉堂正在这一圈泥泞中仔细寻找着。复归草藏在山崖的缺口中，又隐在众多树木里，并不好找。白玉堂握住一枝树杈，脚踩在崖壁上借力，将这面的崖缝细细看了一遍，没有见到复归草的踪影，也不烦躁，纵身一荡，身形在树枝中穿梭，稳稳停在另一片林中。

　　他就这样细致地，耐心地一排排找下去。山湖水声涛涛，一圈一圈的水波围绕在耳边，张牙舞爪地想要吞没他。可白玉堂并不往下看，只凝神注视着枝叶缝隙间的细草。

　　好似真的是一个仙儿了。

　　少年轻掠的身影化成红光，连带着红色的树和崖，红色的天和湖，氲进展昭眼中。

　　王朝和马汉轻轻走到展昭身后。展昭的目光安静追随着白玉堂的身影，却没有上前。王朝拍了拍他肩膀，“展大哥，既然都来了，怎么不去找白少侠？”

　　蓝衣少年回头，视线仿佛笼了一层红色的血雾，面前的马汉，王朝都是红。

　　漫天遍野的红。

　　血一样的红。

　　浓厚的红色似乎连带着血腥味儿，逼得他喘不上气。

　　展昭摇了摇头，收回视线，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在那少年欣喜地露出雀跃笑容之前，他重新用丝带将眼睛遮了起来。

　　南侠护卫，御猫展昭。白玉堂曾觉得他什么都不怕。

　　是呀。

　　他不怕红。

　　可他怕视野里浑身是红的白玉堂。

　　他不怕血。

　　可他怕那人在漫天血光中无知无觉地冲他笑。

　　耳边声音被放大，再放大，有脚步声朝他走来，轻盈安稳，踏碎了所有的畏惧和慌张。

　　展昭静静坐着，等待着一只纤细而微凉的手牵住他，引领他的归途。

　　“猫儿——”

　　他听见那只手的主人在唤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