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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夏至 ...

  •   夏至。

      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

      展护卫和白义士的武功谁更胜一筹

      四大门柱藏在门后紧张地看着院内打得飞沙走石的两个人,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白玉堂一掌直直朝展昭胸口拍去,南侠腾空跃起,同时一个闪身掠到白玉堂身后,伸手去抓他肩膀,被白玉堂一个后踢借力滑向一边。他们原以为两人不过又是在拆招玩闹,直到看见白玉堂劈空的一掌硬生生打断了影壁上的鹿角浮雕,展昭仍旋身去夺他手里的信时,才后知后觉两位爷这是在动真格。

      这股后知后觉的恐惧感在看见两人拔出刀剑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两人的火气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点,疾光掠影间交锋之声不绝,巨阙和雁翎裹挟的气浪铺天盖地,寒光尽现。

      眼看着气浪掀翻的同时两人各退后一步,张龙赵虎王朝马汉趁着这瞬间的空隙飞速冲了进来挡在两个人中间,张龙赵虎对着白玉堂讪笑,王朝马汉对着展昭咧嘴。

      “白,白少侠,消消气,别打了...”

      “展,展大哥,有话好好说...”

      四堵人墙内心忐忑,张龙赵虎尤甚,生怕白祖宗一个脾气上来抽刀就砍。

      岂知王朝马汉心里更不安稳。一个一向温润和气的人突然发火岂不是更加可怕

      六个人就这么三三对峙了片刻,展昭最先开了口,语气低沉,声音不大,却是说给对面白玉堂听的。“你愿去便去,白五爷本事通天盖地,我哪里管得住。”

      白玉堂冷笑一声。“怎么管不住,展大人管的比天还宽,白某的私事也要插上一脚。”说罢白玉堂一个转身跃上屋檐,眨眼便不见了。

      展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情绪已经冷静下来,他收剑入鞘,冲四人一抱拳。“给诸位添麻烦了。”

      王朝拍了拍他的肩,随展昭进了屋里,用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

      展昭慢慢喝完了杯里的水,看见杯身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白字,才发觉自己拿错了白玉堂的杯子。

      这套茶具是当初白玉堂给他换的,据说找了金华的一位老瓷师烧制,是独一无二的一套,除了这一只,其他杯身上都是一个昭字。

      他轻轻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白”字,片刻后低声开口。“玉堂今日收了一封信。”

      ——

      “少年英雄,知己情重

      尤乃相惜之意,此生难求

      ......

      昔年一约,九载已过......

      你我君子相交,不论国事

      ......

      今夏风淡云轻,为君青梅煮酒......

      祈君赴约。”

      王朝踟躇片刻,开口道。“这应当是白少侠早年结交的江湖朋友吧?不过是邀白少侠饮酒叙旧,展大哥何......”

      展昭紧紧蹙住了眉。“你可知这位朋友是谁?”

      王朝一愣。

      展昭蘸着杯中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嵬理。

      ——

      “竟然是西夏王。”青楼阁内,气貌绝尘的女子看着信的落款轻呼出声。风尘女子接触着天南地北的高低门客,梨落身为花魁,见识和胆魄实在非寻常女子可比。片刻惊诧过后,她将信递还给坐在桌前闷头饮酒的白衣少年,担忧地说,“五爷,您少饮些酒,手还伤着......”

      白玉堂右手掌心深深浅浅划了几道血印子,是他方才与展昭动手时,情急之下一掌拍断了壁上的浮雕石尖。他也不怎么在意,握了酒壶,脖颈划出一道修长美好的弧度,仰头就着那细细的壶嘴饮酒。

      “早年李元昊还是太子的时候,常去江南游山玩水,他便是在那里认识的玉堂。”展昭低头,白玉堂说与他的那段回忆慢慢浮现出来。

      “爷认识李元昊的时候,大概方及束发之岁。那年我与兄长在西湖游舟,与岸上的李元昊偶然相望,他竟然掠着几浮轻荷来到我们船上,给我们送了两坛青梅酒。兄长说他年纪轻轻有如此身手器度,想必不是俗人,他也没藏着掖着,坦坦荡荡同我们坦白了身份——”

      “我那时年幼好玩,兄长生性安静,我不敢去闹他,便整日同李元昊在一处比这斗那,骑马射雁,轻功上树——最后我和他比哥哥,他是家中长子,我就得意地跟他夸耀我哥哥有多么多么好......”白玉堂声音渐渐轻下去,像是怕吵醒了什么。

      故事最后,白锦堂好笑地从后面轻轻敲了敲幼弟的头,然后带着两个人一起去吃胭脂鲤鱼。

      那段时光单纯又无忧无虑,像是年少轻狂时一口气攀上最高的山巅,万花蔓延在脚下,酣畅淋漓,天地都失色。

      “后来他临别回夏之前,同我们定了九年之约,九年之后青梅煮酒,他再来与我们同饮。”

      黑袍金带的年轻少儿郎清亮的声音穿过九年的漫长时光,风轻云白地在耳边响起,“那就说好了!我一定来找你!”

      ——

      展昭喝完杯中的茶,早已过了遍思绪,此时冷静下来,便有些后悔,白玉堂转身离去的画面一遍遍在脑海里浮现,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该拦他。”

      王朝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他知道展昭为什么拦白玉堂,凭心而论,展昭的担虑同样是他的担虑。明德身死,李元昊即位,西夏脱宋建国之心已是昭然若揭,李元昊改李姓为嵬姓,边地动乱不堪。纵然他真心邀白玉堂相聚,纵然白玉堂也绝无谋反之心——但朝中暗潮汹涌,多少双眼睛盯着开封府,盯着这个一身江湖习气的白衣少年,他动一动,那些人便能用流言恶语把他拉进泥泞黑暗中。

      可展昭与白玉堂争辩许久,这些话却一个字也未曾说出口。

      那人最不喜欢的便是阴谋算计,展昭又怎舍得将朝堂中那些勾心斗角的腌脏事说与他知。

      玉堂到底是江湖人,李元昊再野心勃勃,不可否认是一代豪杰,英雄意气相投,敢以“不论国事”四个字圈一方净土等白玉堂,他却仍多加阻挡——

      展昭懊恼地想起自己冲了头竟与那少年动手,也不知他还生不生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他这边正想着,忽看见外面来了许多工匠,闻声出门,指挥着那些人动手修葺的是一位身着彩纱的貌美女子。

      展昭上前冲女子客气一礼,“梨落姑娘怎么来了”

      梨落咯咯捂嘴轻笑,“五爷说他今日毁了家里的影壁,托我找几个手艺精湛的师傅来修一修,展大人别生气了——”

      展昭觉得有只小耗子钻进他心里小心翼翼地挠,让他整个心都软了。

      他急急询问,“玉堂可还在你处”

      梨落美目轻转,“展大人还要拦五爷么?五爷此时大约已不在汴京了,他让我转告您,等他回来再向您道歉,这个约他必须要赴,此约于他......”

      “于他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约。”展昭眉眼温和地开口,“是我未能替他着想——我只是想知道,他手上的伤是否严重。”

      梨落愣了愣,终于为这两人的别扭关怀彻底笑出声来。“五爷让我瞒着,我原还想为五爷讨个说法,没想到最多余的便是我。”笑够了,她对展昭说道,“展大人放心吧,我给五爷包扎过了,应当不碍事。”

      院里响起了玉石相击的修补声,梨落站在阳光下看了片刻,轻声开口道,“再过两日,便是夏至了。”

      ——

      白玉堂在江南歇了一日,第二天清晨到了西湖。

      夏至时节正是江南梅子熟,隔着远江都能嗅到青梅的清甜。

      大约是因为前几日下了雨,今日天气难得舒适了些,不像往常那般炎热灼人,白云柔化了阳光,薄雾模糊了远处的痕迹,温温和和的染人眉眼。

      湖上又铺满了荷叶,晨露还在叶上逗留,圆滚滚地折射着如黛的远山。

      白玉堂一眼看见了湖中心的那条船。足尖掠过湖面,少年蹁跹而落,白衣踏莲而来。

      疑是画中仙。

      船板上的男子望着昔日少年自远及近,负手轻上几步落至船舷,抬头一笑,“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兄长已食了言,我不好再不赴约。”白玉堂掀衣而坐,盈似白云浮动。“免得让旁人觉得我白家人皆不懂礼数。”

      李元昊没再开口,对面这人的一身挺直傲骨,他九年前便已知晓。

      那是少年人独有的张扬,是风雨摧折也难压半分的倔强。

      好鱼的人都知道,鱼头下两寸左右的脊背部是鱼最鲜嫩的部分。九年前的临窗会仙楼,白锦堂教育幼弟将鱼脊那段肉夹给客人,白玉堂偏偏不肯,夹着那筷子鱼肉不松手,白锦堂温和地同他讲道理,“玉堂乖,方才哥哥将那半面鱼肉夹给了你,所以这半面鱼肉你要让给小王爷,否则旁人岂不是要说我白家人皆不懂礼数。”

      白家人。

      小玉堂油然而生一种白家二少爷的自觉感,于是大方将鱼肉夹到李元昊碟中,“喏,给你。”

      ——

      白家人。

      家在哪里。

      人在哪里。

      哥哥,我如此桀骜不驯,你怎敢将白家人的声誉全留在我手里。

      案上摆了三坛青梅酒。李元昊看着白玉堂,换了轻松的口吻问,“方才你上船那几步,看着不像是夏前辈的鹤冲天。”

      “燕子三抄水。”白玉堂说道,“是猫儿教我的。”

      “展大人好风度,自家绝学也肯倾囊相授,倒真和白大哥有几分像。” 李元昊笑着拎起酒坛,将白玉杯斟满。

      三杯酒,一坛凉。

      物是人非。

      年轻的豪气君王多了几分成熟和深沉,倒是九年前的白团子长成了他当初的模样。

      他看着右手边的空位和那杯无人饮的清酒,片刻后开口,“......白大哥去世那年,父皇病危,各部都蠢蠢欲动,我留在西夏处理叛乱,没能来江南见他最后一面,也没能陪着你......”风霜历练已沉淀了他的心境,可重提旧事,仍如热冰肺腑。

      这歉意原无必要,可他必须要说。两位挚友,一人病逝,一人失亲,最绝望的时候无人傍身,他自觉有愧。

      “玉堂,你过得可好”

      “好。”白玉堂将自己那杯酒也放在空位前,同白锦堂的并排摆在一起,然后拎过一坛未启的新酒。“你派人解决了白家敌仇,封了数百两黄金给大嫂和芸生,又托师傅送了我西夏令牌——”

      李元昊笑了笑。“可你从来没用过。”

      “但在我最孱弱时,你送来了底气。”白玉堂抬起眼眸。

      什么也不懂,一切都朦胧,他没有准备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周围皆是豺狼,獠牙尖锐,迫不及待冲上来分一杯鲜活的血。

      彼时西夏亦时局动荡,但李元昊依旧动用了中原所有的人脉势力,织成一张巨大而坚固的网,在白锦堂去世后,小心地护住白玉堂。

      “玉堂,你知道世上哪三种人最难活吗一是红颜骨,二是多情种,三是世难容。”

      “白大哥就是绝世无双的人。因为绝世,所以难容。”

      李元昊兀自饮了一大口,又有些好笑地开口。“其实若是这般说,你我也未必可以活很久。”

      白玉堂轻轻一哂,“我倒希望大夏王还是活久一些,好让我有机会赢你一次。”

      李元昊哈哈笑起来,“长这么大了还如此记仇,不就是比试时你被树枝挂在树上,我站下面笑了你一会么。”

      白玉堂咬牙切齿。“你是笑了一会吗,你把我哥哥都给引来了,笑笑笑,我捉的兔子都被你俩笑跑了。”

      薄雾逐渐散开,江面视野变得开阔起来,风起十里荷花,摇曳在微微波光里。

      尽是岁月里的时光温柔。

      李元昊视线不经意落到白玉堂身后,隔着远远江浪,他忽然开口:“有船来了。”

      白玉堂回过身,果然见一艘小船在缓缓靠近江心,他蹙了蹙眉,提刀起身,“我去看看。”

      李元昊身份实在特殊,若是被人发现西夏王主身在大宋,可不单单是一场战乱那么简单。

      白玉堂一个纵身轻落在那条小船上,这才发觉那坐在船头的老人家有点眼熟。

      ......“林掌柜”

      “难为白小公子还记得我,”临仙楼的老掌柜笑呵呵开口,小心地将手里一个堂盒递了过去,“这是一位姓展的大人让送的胭脂鲤鱼。”

      姓展的大人。

      白玉堂有些惊诧地接过堂盒,眼底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来。

      老掌柜伸手想拍一拍白玉堂的肩膀,忽惊觉怕弄脏那人雪白的衣衫,于是手打了个圜,轻轻拍了拍堂盒的把手,慈爱地目光望着白玉堂,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感叹地笑了笑。“这么多年未见,白小公子都长这么大了。跟你兄长一样俊呐......大了好,大了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下一刻,白玉堂露出了一个笑来,声音轻轻的。他说,是啊。

      ——

      老掌柜指挥着小二挥桨往回驶的时候,朦朦胧胧地想,这个笑可真像白大公子啊。

      落座添酒重开宴。

      一盘鱼,三坛酒,除了死生两别,再无瑕疵。

      举酒对饮间,白玉堂将那块西夏令牌还给了李元昊。

      李元昊也不强求,接过收了,道: “这些不过是小物件,其实还有一样礼物,我一直想亲手送给你。”

      李元昊说完冲他一笑。

      “接好了。”

      他忽然出手,长剑自身前划过。

      白玉堂一愣,扶住桌沿向后借力一滑,下意识抽出刀挡了上去。刀剑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白玉堂有些无奈地心想,这几日怎么都想和他动刀子。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白玉堂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李元昊用的剑法没有他自身西夏豪气狂阔的意境,相反,似乎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轻快灵动。

      一招接着一招,一招比一招熟悉。

      白玉堂心尖忽的狠狠一颤。他猛然撤手,定定的站在船舷前。

      剑尖从他眼前划过,他动也未动,只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对面舞剑的人。

      当啷。

      展昭几乎是飞过来的。他原本在不远处的酒楼临窗远远望着,江上两人有说有笑,然而不知聊了句什么,李元昊竟突然拔剑刺向白玉堂,两人在那摇晃的江水荷叶上动起手来。展昭三两步冲到江心的船上,却看见白玉堂站在那里,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情绪。

      像是在笑,可分明浓得化不开的满是悲伤。

      最后一式,九霄长绝,清风明月。

      那是清风剑客白锦堂独创的招式。

      自有清风伴在身,我敬明月酹红尘。

      李元昊收剑入鞘,落在白玉堂面前。“白大哥当年指点的清风剑法,我记了九年,一直不敢忘。 ”

      清风剑法的一招一式里,融入的尽是清风侠客浩然明月般的风骨与襟怀。

      李元昊看了一眼展昭,笑着一抱拳,“展大人。”展昭自觉又尴尬又多余,摸了摸鼻子回了一礼。

      李元昊走到展昭身边,低声一笑,“展大人放心,玉堂既敢来赴约,我定不会陷他于不义之地。西夏王于昨日亲临边地视察军队,不会有人在这里见过我。”

      展昭也压低了声音,“多谢。”

      李元昊摆了摆手,回过头冲船头的白玉堂喊道,“多的那坛酒劳烦替我带给你兄长——就此别过,下个九年我再来同你饮青梅酒。”

      江天一色中,白衣少年遥遥点了点头。

      李元昊走后,展昭上前几步,与白玉堂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澄澈江面,接天莲叶。

      似乎还欠人一个正经的道歉。

      于是展大人侧过头,郑重且虔诚地在白衣少年唇角落下一吻。

      “托京城第一花魁来当监工,白五爷好大的面子。”

      白玉堂回过神,哼了一声,“免得某只小气猫心疼坏掉的影壁,将来怪在我头上。”

      展昭失笑,手指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还疼吗”

      白玉堂扬了扬白净纱布,“早不疼了。”

      那时两人大动肝火,展昭收手后退时后背正对着那鹿角浮雕,眼看就要狠狠戳进人后腰,正和他打得气急败坏的白玉堂忽然冲到展昭身后,一掌硬生生朝那浮雕劈去,碎石飞溅着划破他的掌心,他不动声色的拢起手。

      这只白耗子啊。

      展昭无声叹了口气,伸手替白玉堂拿着那坛酒,船慢慢向岸边驶去。

      逢波拍岸,万里并肩。

      这红尘人世这浩荡江湖,你都不是一个人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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