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星者》孟书影

13、第十三章 生来骄傲

　　对于商万沧来说，今天本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

　　在家上网课的时光不算艰难，这些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被老师提问的次数变多了。

　　譬如今天，政治老师点了她三次，分别讲两道选择题、一道问答题的思路。她稍有磕绊，但还是把思路完整说了出来。

　　政治老师夸她的时候，声音都带着微微的笑意。

　　商万沧对点名其实还是比较畏惧的，但她畏惧的只是被点名后答不上来的尴尬与无措，她紧张、有压力，只是一旦心里有底之后，无论答错与否，她只知道她尽了自己的努力。老师会责怪错误，矫正错误，却无法评价空白。

　　老师话音刚落，网课评论区里，同班同学饶禀轩发了“优秀”两字，跟着一个左顾右盼吐舌头的表情。

　　又有同学在下面发“哈哈哈”。

　　商万沧的笑容一僵。稍微收敛了自己喜悦的心情，从前的自哀自怜甚至自怨自艾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心中窜上的一道火气。

　　她咬着牙，认认真真、实实在在上完了今天的课。

　　饶禀轩就是之前那个带头内涵她作弊的家伙。都是同班同学，关系好的话，互相开开玩笑也没什么。但商万沧和他可一点都不熟悉，以后也不会再熟悉了，自然容忍不了一个和她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的人给自己泼污水，泼完还似是而非地自以为理所当然。

　　她自知自己总是矫情，但在这件事上，她不认为自己有错。

　　她想到陆孟清。陆孟清受到的伤害比她要大太多了，但他最终用实力证明了一切，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闭上了嘴巴。

　　商万沧自知不及陆孟清聪明勤奋，但也能做得到努力一把，不过在目前的考试中取得的成绩还不算真正赢过饶禀轩——高考后才能真正见分晓。

　　这种紧迫、虽已释然但犹有不甘的心理，促使商万沧即使因学习产生倦怠，也能继续撑下去。

　　她曾读到一句被广泛使用的高考应援语“不要把这个世界让给你讨厌的人”，但商万沧的目的没有那么高尚，她只是想要不再看见饶禀轩露出得意的笑脸、顺便再用分数甩他一耳光而已。

　　还有那些跟着饶禀轩取笑她的人。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商万沧都尽量告诉自己，你要善良，要宽容，当然最重要的是忍耐，在这个时期和别人发生冲突是不必要的，对你也没有任何益处。可每当她告诫自己一次，那些人的名字都会在她脑海中浮现出一次。简直可恼。

　　有时她也想起林蒙。每当想起他的时候，商万沧觉得自己太把饶禀轩他们的那些话当回事了。

　　现在想来，如果把她的愤怒拔高一个台阶，也许她怨怒的对象并不单单只是饶禀轩那几个人。

　　还有那些和他们很像的人。朱杨可恨，隐在朱杨身后的那些人也可恨。甚至旁观者亦可恨——也许是可悯的。

　　此时此刻，也必然有相同的事发生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这就不是商万沧该担心的事了。她的思维发散得太远，义愤填膺得忘记了正事。

　　商万沧拿起地理课本想背，看了两行字就郁烦地合上书。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被无数字句充斥的大脑清净下来，再拿出手机打开人民日报评论，开始摘抄。与其说是摘抄精彩的句子、积累作文素材，不如说这是她保持冷静的一种方式。

　　就像刚开始决定好好听课的时候，商万沧总是不自觉地走神，难以自控。后来她决定每次上课时就拿起笔，除非下课，不然绝不放下来。用这支笔，她几乎将老师讲到的每一句话，或讲题思路，或拓展出的故事，或需要摘录的知识，字字都记下来。

　　只要她的笔一直在动，脑子一直不断回想，那就没什么能让她再走神了。

　　听起来好像很累，其实做起来非常容易。

　　半个小时后，她再次拿起地理图册和昨天的试卷，对照老师发的答案，用红笔开始订正。

　　商万沧理科差极，而地理号称“文科中的理科”。也许有这个原因，在文综三门中她最头疼的科目就是地理，她的人文地理相较起来不算差，但也不好，至于自然地理嘛……有时做着做着题她就会发现自己背诵的知识点并不牢固，还需要加强。

　　她是有进步，但这进步勉强而不太稳固，而她需要把这些东西钉在自己的记忆中，牢牢地。

　　把该背的一部分内容过了一遍后，商万沧眼前有点发花，起身准备四处走走。

　　她习惯性看看□□群。群主“蜜瓜批发商”设置的群机器人每天都在提醒成员打卡“湖北健康码”。商万沧一般是早上起来就先把“湖北健康码”、“武汉健康码”都打一遍，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又实在堪忧，就特意把作提醒用的便利贴在桌上，以保证坐到位置上第一眼就能看见。

　　不得不说，蜜瓜真的超级贴心。商万沧简直觉得她什么都会一点，不过据蜜瓜自己所说，她是只是“一个喜欢操闲心的普通高三学生”而已。

　　翻到班级群时，商万沧眼神一定，看见了一个令她稍感陌生但又决不陌生的名字。

　　梁竞晓？她一怔。

　　这个名字出现在对话中，就像一滴滚水落进了蠢蠢欲动的沸油之中，迅速汽化，连连溅起了滚烫的油滴。

　　梁竞晓。

　　看着随便一滑就出现99+的群聊，商万沧不禁一阵恍惚：即使已经离开学校这么久，这女孩依然拥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她确实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虽说经常被人记住的只有现在的第一名陆孟清，但梁竞晓显然是个特例。

　　其实分班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陆孟清并不是文科第一。在整个学校里，比起梁竞晓来，他自然可以说是籍籍无名（但也位处前列）。

　　那个时候的级一是梁竞晓，没有一场考试例外。商万沧记得高一高二的年级代表讲话都是梁，高三才换成陆。光看梁竞晓的外表，很难看出她异于常人的激烈个性。以商万沧的审美来看，她觉得梁竞晓不美，但非常好看。

　　她从没见过脸庞这么秀润，眼睛却闪着那么强势的光的女孩子。在读《绝代双骄》之后，她便觉得自己是见到了“苏樱”。

　　只是高二下的时候，梁竞晓大病一场，休学在家。自那时起，她再也没有见过那抹高傲、自带闪闪亮光的身影。就连梁竞晓最好的朋友也就此对她的事只字不提，别人怎么问，那个女孩也都守口如瓶，只回以沉默和冷淡的目光。

　　后来陆孟清从五十几名一步步到达顶峰。但他并不像曾经的梁竞晓一样持续“霸榜”，但掉下来的次数也不多，并且非一即二。那个与他一直暗中隐隐争夺第一的对手，就是梁竞晓的好友杨竹。她在二调三调中都取得了仅次陆孟清的名次。

　　她对梁印象最深的是，高二开学时梁竞晓上台脱稿演讲。讲台上的女孩满面微笑，商万沧听见身边的人窃窃地说这个级一是如何如何傲气，这时梁竞晓说道：“我的名字是我爸妈从他们喜欢的字里随意拿一个再组合而成的，没有实际意义。但对我来说，我的‘竞’是竞争的竞，我的‘晓’是拂晓的晓，我们都在历经黑夜，但最终能够迎接胜利拂晓的人，必须挺过一次又一次残酷的竞争。我曾在做古诗文阅读时看见一首古诗，其中有一句写道‘君意如鸿高的的，我心悬旆正摇摇’，但我想对大家说的是，‘旁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少年人，心比天高，志瞰凌霄又何妨？听罢闲言碎语声，万仞天玑亦神往。”

　　真奇怪，那么厉害的女孩子，面对所有人的时候，语气却那样温和，没有任何剧烈的情绪，也不显露她总是激动的个性，只仿佛一个与大伙互诉衷肠的老友。

　　那时，台下的商万沧猛地眨了眨眼睛，对梁竞晓升起百般濡慕与憧憬。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不过只是“濡慕”、“憧憬”，现在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梁竞晓所言非虚。有些晚，但不迟。

　　就像商万沧曾经对自己说的那样，她不想赢，但也不想输。她不想赢是因为她未必能赢，不想输则是她未必会输。

　　她机械地往下翻，去看那些提到梁竞晓的、可能与梁竞晓有关的。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有人说梁竞晓准备回来了，有人说梁竞晓跟父母去了外地，学籍也跟着转去了，甚至有说梁重病难愈，已于本月处离开人世的……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最后班长开启了禁言，一切才得到遏制。

　　又过了一刻钟，班长发了群公告辟谣、打假，严厉斥责那些对梁竞晓同学声誉有损的谣言，额外说明梁还在人世，正积极接受治疗中，并且罹病在床期间也不忘学习，不求大家都能有梁竞晓同学这样的精神，但起码要有一点觉悟，无路可退的同学更要好好抓紧时间，不要在和自己无关的闲事上瞎费心。

　　班主任信任张琳，所有的老师也都对班长感到放心。班长罗赛从小到大都当的是班长，据说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无法摆脱这个“宿命”了。郁闷归郁闷，班长虽然沉默寡言，但办事能力的确强悍，只要老师布置下来的任务，就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她办不成的

　　商万沧一直对那本被班长熬夜填写完整的班级心理健康手册印象深刻。

　　她不太愿意再去回想起梁竞晓的事了。商万沧听说她也许是遭遇了不好的事。但商万沧宁愿相信那不是真的，最好都是谣言。

　　商万沧拿起衣服，去洗了个澡。

　　温热水流、沐浴露的洁净香气、蒸腾的雾气，抚慰了她一天下来疲惫的心神，商万沧享受着这每天难得的舒缓时刻，放空的头脑却不自觉地想到了很多、很多。

　　待回过神来，却又忘记刚刚自己在具体想些什么事了。似乎都是些很杂碎的生活中的小事，譬如饮料的标签、翻线的毛衣、木盆的裂痕、老家门前被砍掉的大树什么的。

　　她回到房间，稍微看了看窗外。浓黑的天色。

　　夜有些深了。

　　她踢鞋上了床，拢起被子，蜷身而眠。

　　闭上眼睛时，她仍然能感到自己并不安宁的心绪。

　　她记起曾被自己刻意遗忘、忽视，实际上却在心中被深深记住的事。

　　她记起一群人围着班长，争相想要抢先知道自己抑或别人的分数，她看见宋帆丝毫不受干扰地一直写题，看见乐然支撑下颌露出不骄不躁的微笑，看见罗赛被众人嬉闹簇拥，拿着成绩单的满面无奈。

　　还有班上的其他同学，侯之玲、曹庶、崔时雨、庄心念、沈在在……

　　她不由攥紧手中的被角。

　　名次看到排名的时候，她不光只对自己的成绩看了又看，也会反复回看排名前列同学们的成绩。

　　她记起临到高三的那个寒假之前，期末考出了成绩，班上的乐然得了第一，宋帆第二。

　　下课后，乐然微笑着看向后座的宋帆。
　　一种温柔，谦逊，有些矜傲的，独属于胜者的微笑。
　　她说：“我赢了。”
　　而宋帆只是冷声回答：“乾坤未定，一切尚未可知。”

　　半梦半醒间，商万沧在此时骤然惊醒，下意识又把被子裹紧了些。无数的句子又涌入脑海，商万沧飞快地思考着，就好像从前未曾这样清醒思考过一样。

　　从前的“佛系”、“不争”，大概只是她不敢。

　　她怕迈出这一步后，越发感到自己不如别人。

　　在没有努力的时候，尚可自我安慰“我努力之后一定不会是这样”，但倘若努力后仍是如此，怎么办？她无法接受这个可能，所以竟不愿付出。

　　可哪能因这样的假想而不去拼搏呢？道理人人都懂，做与不做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果。

　　她颤着手开灯，拿了单词本，背了两三个就放下了，又自脑海中回忆起，之前似乎也是在一个夜半，林蒙给她打来电话，倾诉他的过去与苦恼。

　　商万沧犹豫着下了床，拿起手机，在□□好友栏里翻找到林蒙的名字。

　　只是刚想点击“语音通话”，她的心中又忍不住泛起疑虑。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和林蒙说说她在学校里发生的事，让人心生不满的同班同学，这些天学习的收获，对未来的迷茫，还有她所憧憬的那些优秀的男孩女孩们……但林蒙或许已经睡了。

　　就算林蒙还醒着，跟他说这样的事，恐怕他也只会觉得无聊吧。无忧无虑的温室花朵对周边世界的抱怨啥的……？商万沧被这个形容震得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叹了口气，有些无措地摩挲着手机的边和圆角。

　　半晌，商万沧把手机和单词本放回原处，关上灯，再次闭上眼睛。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在商万沧深深的梦中，没有自己的身影，影影绰绰，所见皆是他人。

　　梦里的她对周围的人说：“我生性骄傲，不愿意被任何人比下去。”

　　而众人回答：“人人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