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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说者有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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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课的时候出现了个让人无法忽视的插曲。
政治老师清早起来的时候,发现她的小女儿忽然发烧了。在这样的特殊时期,这是没办法不严重关心的,于是数学老师临时和她换了课,好让政治老师能及时带她女儿去医院。
身处武汉,但这却是商万沧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到离自己如此之近的疫情危机。
政治课代表沈在在似乎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差点忘记及时发布作业了——不过也是,毕竟这一类任务之前都是由政治老师亲自发布的,但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办法,只能暂时由她代替了。
沈在在人不如其名,或许她的父母期望女儿能拥有老神在在的状态,但事实却残酷地相反了。如果沈在在同学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同学们都难免会以为她有什么特殊的宗教信仰。
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她就总是一个人,而且每次下课的时候都不见踪影,有人说看见她在和学校木走廊上缠绕的牵牛花说话,还有人看见她不断地在同一条小道上走来走去……
不过通过之前和她短暂的交流来看,商万沧觉得沈在在虽然有些“古怪”,与同学们不太一样,不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情,沈在在人不错,也从来没有对周围人造成坏的影响,未有可厚非之处。
把各科作业都记在本子上之后,就要逐个开始解决了。
商万沧平常最习惯于先写语文,所以已经在课间把这门课留的作业“解决”掉了。她直接在“语文”后打了个“√”,示意已完成。
数学卷子做到差不多一半,不会的题跳过、跳过,再跳过。面对问答题第一大题,商万沧稍微有点卡壳。
平常她是能做出来的,但这次的题和惯常的题型有些不一样。商万沧又皱着眉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出切入点,又顺着切入点把过程慢慢地、完整地写了下来。
她有些心浮气躁——最近她好像总是心浮气躁。
商万沧看看时间,8:20,事实上现在她和其他同学都在上晚自习,但今天的大家都格外安静,平时偶生涟漪的班级群除了各科代表发出的作业表、提交名单以及提醒之外,也寂寂无声。十分钟后,班长又发了一则通知,大意为明天的课会按照课表照常进行,政治老师也已经回到了家中。
有同学问政治老师的女儿怎样了,班长回答:小姑娘还在医院,由老师的爱人照顾,目前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关于政治老师的女儿……商万沧只记得那是个十岁多一点的小女孩。老师的桌面屏保就是她女儿的照片,长相非常之可爱,据说很像爸爸,不过班上同学都说小姑娘完全继承了政治老师的单眼皮大眼睛,以后也一定和老师一样好看。
那节课讲的是文化生活,政治老师课后还特意拿电脑给大家放了首走向国际的民族歌曲。老师听了同学们善意的夸奖,特别高兴,直用政治书掩盖自己的笑脸。
商万沧用力拍了拍脸,继续心中惴惴,甚至是茫然地写完了数学试卷。
看着自己留下的大片空白,她发出无声的哀叹。用的时间倒是不长,可做出来的题也不多,更别说她还没法保证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商万沧郁郁地走到客厅,喝了一大杯温水,呆呆站在原地。今天这张数学卷子的确比平时要难上一点,但也不至于写得如此惨烈,她甚至都有点不敢对答案了。
商万沧决定先把其他科目的作业写完,之后再来“攻坚”数学。
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样无法平静、难以安定的内心,是没办法让她静下心绪去好好完成手头的任务的。冷水洗脸、拍脸之类的举动也只能让她清醒那么一会儿而已。
之前人民日报评论已经抄得够多了,她也不能再指望用这个方法强迫自己冷静。
……还是背会儿书吧。
半小时后,商万沧站起来,严肃地撑着桌子。
既背不进书又写不下去作业还懒得做摘抄,她是想怎样!?都已经处于如此关键的时期了,居然还没有应有的觉悟!四调要怎么办,五模怎么办,还有高考……商万沧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那些压力就像是四方逐渐压来的无形壁垒,令身处其中的人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她在心中默默地尖叫。
政治老师的女儿现在还在医院里!老师一直都那么认真、负责,就连女儿可能出现危险也坚持要给他们上课,就是因为不想打乱进度、循序渐进,小姑娘虽然由她爸爸照顾着,老师又怎么可能不担心女儿、真正安心?
老师们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督促他们,她还在这里磨磨唧唧的,因为一点学习上的小障碍就如此散漫,未免太辜负苦心了。
出现厌学的情绪,在这时其实也是比较常见的一种情况,而且,其实商万沧大可不必如此深的负疚感,因为谁都能在空有负疚感的情况下一事不做,亦一事无成。
她现在的心理和干嚎却“泣不下”是一样的。
她拿起手机,看了看群里的情况,看着“好风凭借力”群里的嬉笑,自己不自觉心情也好了很多。
蜜瓜批发商:@独孤不白
蜜瓜批发商:号外号外,白哥想知道yxn的消息吗
蜜瓜批发商:一手消息哦
独孤不白:→_→
独孤不白:你的信息渠道过多了
A0:不愧是吾若不知尔定不晓的关同学
蜜瓜批发商:!黑历史罢辽
蜜瓜批发商:[笑哭]
蜜瓜批发商:太羞耻了!!当初我怎么想出这个口号的……
甘栗豆包:还蛮贴合的
B1:挺可的
蜜瓜批发商:害
A0:这个yxn难道是?
独孤不白:。。。
蜜瓜批发商:如果你和我想的那三个字一样,我只能提示一句:全国都只有一个yxn哦
Hè质比:[强][强]
蜜瓜批发商:2333
甘栗豆包:→_→
……
让她更为高兴的是,林蒙也在其中。
商万沧乐不可支地一路刷下来,几乎有点遗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商万沧甚至加入了他们热烈的讨论,蜜瓜说自己还有一大堆作业没有做,她也笑呵呵地发“我也是,除了语文之外就没动了”,危机感、紧迫感在快乐的聊天中一点点被消磨干净。
融入某个集体的感觉很好,她连林蒙悄然消失在一个个对话框中都毫无所觉。
她只觉得很轻松,如同没有作业需要她去苦恼一样。
聊得尽兴之时,林蒙向她发来了□□通话的请求。
商万沧带着些自己都不明所以的窃喜,告诉蜜瓜他们自己有点事之后就点下“同意”。
林蒙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怒传到她耳中:“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把正事做完再去聊七聊八不是更好吗?”
对林蒙近况的问候卡在喉咙里,她愣住了,半天才开始慢慢消化他对她说的话。
商万沧目前的大半人生只靠自觉,很少被这么直接地问——质问,且对方是一个即使商万沧不把他当陌生人,但也似乎几乎等同于陌生人的人。她觉得林蒙说得有道理,但依然感到有些愤怒和难堪。
她压下内心的不安和忧虑,以及莫名的委屈,犟嘴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是……我只是想休息一下,我做题目做不进去,我没有办法啊,我也很想专心,但是我……我只是和蜜瓜他们聊会儿天,该写的作业我会写的,就是迟点儿交而已……”
她还没从林蒙的前几个问题和严厉的语气中回过神来,后者又说:“你今天迟交,明天就能不交!我读高三的时候身边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同学。你别动自己下限,它还能在那里保持高标准,你要是想把下限再往下移点儿,那它只会被降得越来越低的,别做这样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事,不要将就,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能将就?将就和敷衍没有区别;敷衍和什么都不做的距离,隔得也不远。”
林蒙的声音是静的,再静的声音带上些火,也是要烧起来的。商万沧被他连珠炮似的话弄得晕了,从前她觉得林蒙是静谧的深水,是寂寞的流风,现在她觉得恐怕并不是的,也许林蒙还是锅中滚滚起泡的油,水壶里沸腾冒白汽儿的开水,张牙舞爪的火。
这打碎了商万沧对林蒙美好得近似虚假的想象。曾经在她的脑海中,林蒙是一个温柔似水的,家世悲惨的,有不幸遭遇的大男孩,是对陌生女孩倾诉衷肠的惹人怜惜的大男孩,是激扬文字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也是江南烟雨杏花廊桥疏风清露(这还挺奇怪的,她想,明明林蒙也和自己一样是武汉人啊)。
林蒙对她示弱,不代表林蒙性子弱。
林蒙被校园欺凌,不代表他真的好欺负。
林蒙温柔,不代表……林蒙不温柔!
这才是事实。
商万沧出于被自己欺骗的怔愣中,半晌才弱弱回应林蒙的话:“我自制能力是不好,但也没那么差……”
她还是有些懵,同时很不应该地把自己不知如何发泄的不悦和怒火对准了林蒙:“你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这么说?就算我下限低,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真想这么做,你再生气也没用,更别说你和我非亲非故的……”她越说越心虚,声音也渐渐小了。
不仅心虚,刚说完她就后悔了,这样的逞强有什么用?林蒙也是为她好,她明明心里一直敬重他,怎么还这样不识好歹?
林蒙听出她的底气不足,又被她几近软弱的语气和不讲理也讲不清理的话气得发笑。
商万沧听着那边林蒙的笑声,羞惭得想挂电话,又觉得不太礼貌——可她刚刚对林蒙说的话已经够不礼貌了。
要是能重来就好了。她抓抓不知何时已经凌乱的鬓发。
此时,林蒙缓和了语气,开口道:“林荷朵。”
商万沧下意识说出那句在心里已经说过了无数次的话:“我不叫林荷朵。”
林蒙那头一静。
她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但也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姓商,全名商——”
“——万沧。”林蒙接下她的话,“商万沧,是吗?”
商万沧满脸问号:“……你怎么知道?”
林蒙轻飘飘地回答:“我之前去你空间,看到有人评论时带上了你的全名。”
“……”商万沧总觉得对方的话里带有一点小得意,错觉吗?“那你挺棒的……”
林蒙:“……”要不是对方是林……商万沧,这种干巴巴的夸赞,林蒙也许会直接认为是嘲讽。
商万沧小声道:“对不起。”
林蒙被这话题急跳绕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为什么道歉?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你说得很中肯,我却还误解,不,故意曲解你的意思。”商万沧哂笑一声,却不自觉地攥紧手机,下意识担忧地皱起眉头,“对不起。”
林蒙:“啊?原谅你了。”
商万沧:“……”她心中的伤情和忧虑瞬间消失了。林蒙原本的性格这么爽朗的吗……她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精分了。
听对方不说话,林蒙索性自己开了话匣子:“最近感觉有些不太好吗,学习上?”
“嗯。”
“我并不是责怪你和蜜瓜她们说话,但是你们的情况确实很不一样。”林蒙那边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翻了个身,“商万沧,你是纯文化生是吗?我私下问过蜜瓜,她是美术生,12月份就考完了美术高考,过了联考线,也拿了湖美的合格证。蜜瓜自称没什么抱负也对未没什么希望,看起来也确实很闲,但就目前分数来看,她是稳上湖美的了。所以她可以不这么拼死拼活早起贪黑地忙,但……”
商万沧听见林蒙轻轻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就像在她心中蜻蜓点水一瞬而过掀起的涟漪,让她好像连心房也跟着剧烈一跳。
他继续说:“蜜瓜每天也在进行对文化知识的复习。我知道这个时候,学习压力很大,弦也绷得很紧,所以即使遇到瓶颈期也不能松懈,当然,如果你可以在放松过后又能尽快地进入状态,那当然没什么。只是我猜测一下,你的成绩可能并没有好到独孤不白还有A1他们那种程度,是吗?”
听着群里那些网名被他清晰地念出来,商万沧忽然一笑:“嗯。”
话说到这份上就已经够了,林蒙显然也清楚,所以得到商万沧肯定的答复也不再多说。
听着对面难得的无言,商万沧心情复杂。不过林蒙颇话痨的属性也还挺明显的,她不太意外。毕竟之前他就能在半夜对一个陌生人絮絮不绝。
她摇摇头,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和思绪掏出自己的脑海,就像倒掉盒子里的泡沫和彩带。
她又捏捏自己的脸,对着手机屏幕露出一个微笑来。好像正在面对林蒙一样。但随即她眼神一凝,发现自己的笑看不出多少快乐,更多的似乎是难以言表的失落与空虚。
“我曾经还挺顾影自怜的。”林蒙静了半晌,忽地开始生发感慨。
商万沧尴尬地笑笑:“我现在也还挺顾影自怜……”
“顾影自怜也没什么啊,”林蒙笑道,“你才十几岁嘛。”
“你不也是十几岁?”商万沧趁机给自己灌了半杯水,没想到林蒙话这么快就说完了,着急得有些呛到,“咳嗯!咳……”
在林蒙问她之前,她选择抢先岔开话题:“那个……你今年几岁啊?”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高考后就满十八!”
“我?比你大一年……”林蒙的声音总让她觉得有些远,但又确实能清晰地听在耳中。
隔着手机,两人又陷入沉默。
“呃,商万沧啊。”过了会儿,林蒙叫她。
商万沧“嗯?”了一声。
林蒙的声音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其实一开始……我觉得想考大学,想考南大,是因为我妈的嘱托,还因为我很想赢过朱杨。但是后来,我越来越觉得,不是的,我并不是为了别人,更多是是为我自己,就算我妈不说,就算没有朱杨他们,我也会……”
她静静地听着,听着这犹如深水之下熔岩的流淌声,听着他寂寥宁静的每一个字,听着他最后一句话微哽的尾音。在林蒙面前,她总是会成为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高四第一次考试出成绩,很糟糕。我在教室坐了很久。”林蒙低声说,“我想,我寒窗苦读十二年,现在又要开始新的一年了……这么多年我苦苦地读书,我学习,我拿未来作注,绝不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他的声音骤然明朗起来,仿佛凑近了屏幕:“你呢,商万沧?”
被提问的聆听者有些不解地反问:“什么……?”
“你很喜欢蜜瓜、独孤还有A1他们吧。或者说也有羡慕?”
“是的。”
林蒙声音带笑:“我不信你没想过,你像他们一样优秀的样子。”
“那很难,”林蒙的话让商万沧感到有点荒唐,她沉声回答,“你也说过,得到今天的成就,他们付出了很多努力。很多我连想都无法想象的努力。优秀是他们应得的结果,我会羡慕,甚至也嫉妒,但他们,还有和他们相似的人,是值得所有人真心祝福的。”
“包括你?你难道甘心成为别人背光处的配角?”
她很快答道:“配角不配角由不得我。但我会祝福他们。”
林蒙沉默半晌,再次发问:“我敬佩你能心无芥蒂地祝福他人。但你就没想过,你也是可以让别人为你喝彩的吗?”
商万沧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回复。
林蒙说出他今天对商万沧的最后一句话:“我想为你喝彩。很想。可以吗?”
商万沧一怔。而林蒙已主动挂断通话。
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手机,最终放下,又坐回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