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邹霁

2、Chapter 2

　　下午，2点10分，审讯室。

　　牟小桐走进去，门就关上了。斩断了一切杂音，她好像被抛进一口枯井。

　　严格地说，这不是审讯室，而是市局从前的小会议厅。专案组来了以后古局长特意让将这会议厅空出来，改造成了临时的审讯室——专门为“那个人”而设——里面却布置得几乎像接待室——也是专门为“那个人”而设。无论如何，他太特殊了。

　　牟小桐站在门口，不论事先积蓄了多少雄心和勇气，走到这里，她还是有些手足无措了。屋子里很亮，慵懒的日光透过那扇打上铁栏的窗子照进来，将一切都染得温薰薰、暖洋洋。窗台上摆着一盆碧绿的君子兰，开得俊秀、鲜亮，两排剑状的厚叶间夹着一朵半开的鹅黄的小花儿。地中央是一张胡桃色的条形办公桌，在桌的两侧各摆着一把椅子，她注意到了，这房间里一切有棱角的部位都被一层皮革包裹起来了。两名武警战士一动不动，雕塑般笔挺地立在桌旁，在两位武警守卫的中央，牟小桐看见，一个人，头伏在桌面上，浴在金子似的光里，不动，像是睡着。

　　这就是“那个人”无疑了。

　　她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像是悄悄地接近一头酣眠的猛虎，又像忐忑地去试探一处秘密的宝藏。她看见他很瘦，肩背又执拗得笔挺。阳光一针一针，钩织出他的轮廓，金辉色的线，硬得硌人。她一阵恍然，好像凭空闻见一抹苦杏仁儿味儿。

　　正在这时，他抬起头。

　　她看着他，她和他离得很近，然而仿佛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有这样的时候，太近反而使视觉迟钝，她对他只捕捉到一个囫囵的印象：方正的，淡然的，白的，温暖的——白的是他的衬衫，温暖也许是由于太阳，她认为。

　　“你醒了？”她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同时向后退，直退到他对面的椅子旁。见鬼，她忽然心跳得厉害。

　　“你来了，牟警官。”那个人说。

　　他的声音很低，不知怎么的非常哑，又不难听，只显得温厚和一种洞穿时光般的亲切。这不对，明明她是警察，他是犯罪嫌疑人，她来捕猎他的，可现在呢？她自己竟然几乎越发成为猎物。她恨自己的不堪一击，更恨这个男人奇怪的魅力，她仰起头，蛮横得像没来由的报复:“你怎么知道我姓牟？”

　　嫌疑人笑笑:“我想知道的我总知道。”

　　“故弄玄虚！”牟小桐喝道:“少废话！下面开始审问。”

　　“好。”嫌疑人说，看着牟小桐，笑着。

　　“姓名？”

　　“靳枫。”

　　“性别？”

　　“如你所见。”

　　她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在笔录上“性别”的一栏里写下一个“男”。

　　“年龄？”

　　“47。”

　　“职业？”

　　“连城矿业董事长。”

　　“我提醒你，你现在可不是什么董事长了，你是罪犯！”牟小桐说，一双大眼滴溜溜、狠巴巴得瞪圆，颇像那么一回事。

　　“当然。”嫌疑人说，他看着她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两腮，笑得几乎慈爱。

　　他这么笑着，她就更气鼓鼓的了。她撂下笔，“啪”的把一本案卷打开，怀着普遍的正义感和威慑力铿锵地念道:“犯罪嫌疑人靳枫，前连城矿业集团董事长，涉嫌行贿、非法融资、非法开采矿产资源、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组织□□性质组织、直接杀害或指使他人杀害包括骆副省长之子骆家恒在内的13人。”

　　她把案卷放下，开门见山:“在前几天的审问中，你已对上述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是现在关于骆家恒被害案我们还有几个疑点，需要你进一步做出供述。”

　　“骆家恒案？”嫌疑人皱了眉，然而仍保持着淡然的笑意:“你进来之前没有人告诉你么？我已经把那件案子的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

　　“嫌疑人靳枫，注意你的身份！”牟小桐食指弯曲，敲了敲桌面，挑着眉头，一脸严正:“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了。”

　　“那好，你说吧，牟警官。”嫌疑人说:“我配合你就是了。”

　　这有点儿出乎牟小桐的意料，自己运满力量、煞有介事发出去一掌，却被对方就这样柔和地化解了，她感到自己的威势被闪了一下，威势反而变成滑稽了。她有点儿挫败，只好进行下一步的进攻——她本来很舍不得把那发“绝招儿”这么早就使出来——可她急于求成，迫不及待，只好问出下面这句话：

　　“嫌疑人靳枫，你如何解释你和夏羽仙的关系？”

　　“绝招儿”果然是“绝招儿”，仅仅用了一个女人的名字，牟小桐便成功地把嫌疑人那紧装密裹的一层恬然炸出一条丑陋的裂缝儿。听见“夏羽仙”这三个字，嫌疑人先是整个人僵住，继而垂下头，笔挺的身体一寸一寸的，仿佛直向下塌。

　　牟小桐暗喜，总算打中要害，一扭颓势。然而眼见这男人这般失魂落魄，她的心不知怎的一阵酸涩，嗨，不管他了，她步步紧逼:“说话啊，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当着旁人她叫我叔叔。”他说：“其实，我就是她的养父。”

　　“呵，就是干爹咯？”牟小桐嗤笑:“有钱人的嗜好嘛，我明白。”——她这么说，觉得解恨多了。

　　嫌疑人没有做声，即使她这样羞辱他，他也不过淡然一笑。真没意思，她白浪费了一个绝招儿，一条裂缝儿转眼又合上了，要激怒他怎么这么难！更不要说击垮！嗨，自己到底小觑了他，他那该死的不动声色！

　　他说:“还是谈谈案子吧，不是说有疑点么？”

　　什么时候轮到他来引导他们之间的对话？牟小桐欲要发作，又将怒气按下，她姑且现学了一点儿他的淡然，转变战术，以静制动。

　　“好，那咱们就再来谈谈骆家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