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而遇》扬仙生

32、三十二

　　第二天早晨，沈智生是被吵醒的，睡梦中物体移动的声音，大门开合的声音，常思眉与沈志飞说话的声音，像尘絮般在微亮的天光下浮动。

　　沈智生醒来，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贺山的名字。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又涌现朦胧的睡意，昏昏沉沉间闪过杂乱的片段，贺山是小时候的模样，和小时候的沈智生一起出现在昏黄陈旧的屋子里，他们走到林城的荒野，好像要去往什么目的地，两个人好像牵着手，又好像没有，梦中恍惚的看不真切。慢慢的人流多起来，梦里的天气变得炎热，淌着薄汗，两人的衣服变成了夏日的衬衫薄裤，小时候的沈智生跟在贺山背后，梦里他的背影留下深深的烙印。

　　不知过了多久，‘好运来’的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突兀的响起，把沈智生从虚虚的梦中叫醒，他伸出一条胳膊接电话，林城寒凉的空气激的他清醒了几分，他拿着手机缩进被窝里，沙哑的语言带着朦胧的睡意：“哥....你好早...我好困...”

　　贺山此时已经结束晨练，看完了早间新闻，想着让沈智生多睡一会儿，八点才打来电话，听到他软软的音调，下意识放柔了语气：“又失眠了吗？”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到沈智生似的。

　　“嗯。”沈智生迷迷糊糊却诚实的说：“我梦到你了.......哥哥......”

　　贺山怔了一下，不由得深深握紧了手机，随即轻轻笑了：“梦到我什么了？”

　　沈智生皱着眉头回忆，大脑却空白下来，只想得起贺山走在前方的侧影，细碎的光透过树木浓密的空隙跳动在他的脸庞上。他说：“梦到你.....帅......”

　　贺山期待着他的话，滚动着喉结，闻言有些不自在，说：“好了，快起床吧。”

　　“嗯......”沈智生答应着，还是全身蒙在被子里，直到电话挂了一会儿，才微微动了动，把脸从被窝里探出一点。

　　常清澎昨晚也不知道几点睡着的，他的耳机放了一晚上的歌。此时也已经起来了，正在换衣服，看沈智生醒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对他打招呼：“早啊。”

　　“嗯，早。”沈智生说着，探出一条胳膊把衣服拽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稍微清醒些了说：“诶，你不上学吗，今天应该要上课吧。”

　　常清澎穿好衣服，拿出手机划拉着，说：“我早不念书了，你不也是吗。”

　　沈智生对他叹了口气，悲哀的想，什么家庭啊，一个个都是文盲。

　　两人都起来了，常思眉在外敲门：“孩子们，起来吃早餐啦。”

　　常思眉今天结婚，在家里忙活着琐事，给两个少年做好早餐，又忙乱的去卫生间化妆。沈智生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出现了常家母子俩，还四处贴着红色的囍字，好像变得不一样了，他感到有些陌生。

　　常清澎喝着豆浆问沈智生：“你在龙城打工一个月能挣多少？”

　　“看情况吧，底薪两千，提成一般两三千。”沈智生回答他。

　　常清澎点点头：“挺多的，林城像我们这种没学历的顶多两千。”

　　两个人仿佛亲戚在聊家常，沈智生说：“嗯，林城确实不好找工作。”

　　“唉，我也想去龙城。”常清澎在小区当保安，一个月工资只有一千五百块。

　　“想去就去啊。”沈智生说。

　　“去不了，我妈还在这儿呢。”他看着对面的沈智生笑了一下；“怕你爸欺负她。”

　　他提起沈志飞，沈智生不由得一愣，低下头喝着牛奶，不说话了，半响才认真的说：“那你看好他吧。”

　　吃过早餐，沈志飞风风火火的回来了，招呼两个少年帮他搬东西。因为他今天婚礼，沈智生也没有不理他，配合的帮忙。

　　“叔，这什么好沉啊。”常清澎费力的抱起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说。

　　“一箱子喜糖。”沈志飞说着，示意他放下：“抱这个吧，这个装的是烟，轻一点。”

　　常清澎和他换了过来，沈智生则直接抱起一个大箱子，也不知是什么，蒙头就往楼下走。

　　沈志飞气喘吁吁的给常清澎说：“你这弟弟就是这样，闷的很，不爱说话。”

　　沈智生走在前面大大的翻了白眼，没反驳他的话，他才不想跟沈志飞论长短。

　　一行人把箱子搬到车上，沈志飞直接开着车把两人送到金林酒店帮忙，进去他们的包间一看，并不大，大概只有七八桌的样子，也没有常规婚酒必备的T台和花路，客人还没有到场，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整理桌子。

　　常清澎拆开喜糖箱子自己装了一兜，又给帮着忙活的沈智生塞了一把。

　　现场收拾完，两个少年坐在包间门口的椅子上，沈智生剥了颗喜糖塞进嘴里，不知在想什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客人陆陆续续的来了，都是沈智生没见过的男女老少，大概是常思眉那边的亲戚，沈家这边的亲戚早和他们没了联系，料想就是沈志飞当了林城市长，他们也不愿再登门了。

　　差不多到时间了，沈志飞匆忙回家接常思眉。亲朋好友们热闹的谈天说地，说沈志飞的儿子长得真端正。这些人大部分是常清澎这边的长辈，沈智生偶尔应和着他们的话，在微信群里和姜云他们三个说话。高中星期六中午放学，他们说一会儿来和沈智生聚一聚。

　　“你看，我妈来了。”常清澎戳了戳沈智生说。

　　沈智生抬眼望去，常思眉和沈智生并肩进了包间，沈志飞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努力的挺直驼着的后背。常思眉穿一身像旗袍似的红裙子，画着精致艳丽的妆，犹可见当年风韵。两人看上去都不年轻了，手挽着手走在一起。

　　他们一进包间，众人就闹哄哄的围上去道贺，说着恭喜的话。

　　沈智生突然不合时宜的想起，当初他的家庭也有过短暂的温馨和睦的时光，他妈妈告诉他，沈志飞本来个子特别高，在沈智生还是婴孩的时候总是喜欢背着他，背着背着，沈智生长大了，他的背也驼了下来。

　　如今看着沈志飞人到中年，时来运转的有了工作，有了新老婆。仿佛朽木逢春般转变，沈智生对他冷漠的态度不禁有些转圜，此时也真心实意的希望他们可以好好的。

　　他站起来走到沈志飞面前，想说什么，但与他多年来冷漠忽视的相处模式又阻碍着沈智生开口。沈志飞看着欲言又止的儿子，拍拍他的肩膀，说：“坐下来好好吃。”又高声向众人说：“咱们也不搞什么仪式了，你们吃好喝好！”

　　席面流水般的端上来，亲戚长辈们开始埋头吃席。沈志飞的狐朋狗友却意不在此，有人大声调笑：“志飞，大喜的日子不入个洞房？”

　　常思眉闻言，秀眉一蹙，瞥了说话的人一眼：“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啦？”

　　众人哄笑起来：“弟妹不好意思了，哈哈哈，都是自家兄弟，不要怕羞嘛。”说着，一帮中年大老爷们搬着椅子面对面坐了两排，他们的大腿紧挨着，拼成一个宽阔的平面。最先开腔的那个人把沈志飞往众人的大腿上一推，他倒在上面憨憨的笑望着常思眉。

　　“弟妹！上来上来！”众人撺掇着她。

　　常思眉掩嘴笑着，经不住他们的调笑起哄，轻轻往前一落，趴在了沈志飞身上。

　　“入洞房喽，入洞房喽！”大腿凑在一起的那些人们大声起哄，一起用力的抖动着双腿，伏在上面的两人被颠的身子贴着身子，紧紧的搂在一起。

　　气氛热烈，笑意融融。沈智生看了一眼大庭广众下仿佛胶合在一起的二人，不堪入目般垂下眼喝饮料。

　　常清澎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看着他的母亲和继父笑着吃下一大口牛肉。

　　等闹完洞房，沈志飞与常思眉挨桌敬酒，沈智生觉得这一趟意思也够了，就准备离开了，他给一旁的常清澎说：“我先走了，就不回去了。”

　　常清澎叫住他：“沈....智生，你直接回龙城吗？”

　　“嗯。”他点点头。

　　“好吧。”常清澎说着，掏出手机：“咱们加个微信吧，嗯....也是一家人了。”

　　沈智生莞尔，拿出手机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就提前离开了这场酒席。

　　他刚出金林酒店的门，吴瀚如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图图，在哪呢？我们刚放学。”

　　沈智生和他说了几句，约定好去常去的棋牌室搓几把麻将。

　　他提前先到了，坐在牌桌旁等着他们。脑子里不由得又想起贺山，贺山没有不良嗜好，估计也不喜欢打麻将吧。其实沈智生也不是很喜欢打牌，只是朋友间聚会，也就那么几样娱乐方式而已。

　　郭疏君率先到了，还穿着校服，看上倒是青春正经了不少。他一看到沈智生，大老远的就歪着头笑起来：“图图，爷来溜。”，

　　“一开口就没个正行。”沈智生笑着锤了锤他的胸膛。

　　“嗨，你不懂了吧？”郭疏君一屁股坐下，老练的开始抽烟，给沈智生也递了一根。

　　“不抽。”沈智生摆摆手拒绝。

　　“你转性了？烟枪？”郭疏君纳罕的问。

　　沈智生在夏城的那几天顾忌着贺山不喜欢他抽烟，就一直没碰过这东西，回来后偶尔也想来一根，又想起贺山，就下了戒烟的心。他说：“烟枪已经死了，我戒了。”说着，想起什么似的，低低的笑了一声。

　　“你该不会是没钱买烟，被迫性戒的吧。”郭疏君开玩笑说，没等沈智生开口，想起了什么，忽的脸色沉下来：“你见着十一了？”

　　沈智生点点头：“在夏城的一个酒局上，他在那儿打碟。”

　　“好吧。”郭疏君耸耸肩，再没有多说什么。

　　郭疏君和十一，两个男人......沈智生想到这一点，下意识问：“你们俩是怎么知道自己......呃......”他不知道怎么形容，想着措辞说：“呃......那个.....可以....怎么说呢。”

　　“什么？”

　　“算了，当我没问。”沈智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两人正说着话，吴瀚如未见其人，声音远远却传来：“到了，到了。”说着话，走进房间，姜云走在他旁边，笑着看沈智生：“图图，嘿嘿。”

　　沈智生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二人落座，沈智生一身黑衣被三个穿着校服的围着，显得有些不合群。

　　郭疏君指指他们三个，再指指沈智生，说：“我们三个学生，你是谁？社会人？”

　　“滚蛋啊你。”众人开着玩笑，开始打牌。沈智生见姜云兴致不高的样子，问他怎么了。

　　吴瀚如快人快嘴的先说了：“他本来在艺术好班，这周被调到差班去了。”

　　姜云本来不想提这桩丢人的事，闻言不着痕迹的瞪了吴瀚如一眼。

　　“云，你们学到哪了？”沈智生摸着牌问他。

　　姜云顿了一下说：“素描静物。”

　　“这是基础，你好好练，有什么不懂的问我。”沈智生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不禁想帮帮他。

　　“嗯。”姜云应了一声，但也没请教什么问题。

　　众人好久没见，说着最近彼此的生活，时间过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下午，姜云的母亲打电话来催儿子回家吃饭，沈智生也要赶火车，他们互相到了别，就四散而去。

　　沈智生几乎是有点着急的赶到火车站，取了票在候车室坐好，一看时间离火车到站还有两个小时。

　　这一次从林城到龙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却早已是不同的心境。当初迷茫、看不到前路，去龙城也只是一个随意的选择。而这一次却是急切的想要回去，仿佛龙城是他的来路一般，好像在那里有什么在等待着他，确实也有人在等他回去，贺山明天早上会到火车站来接他。

　　他想和贺山聊天，捧着手机思索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发什么有意思的话，又怕贺山在忙，回不了他的消息，他打了一行字又删掉，反反复复好几遍，终于发了一条干巴巴的：哥，我快上车了。

　　消息发送出去就后悔了，盯着屏幕等贺山的回复，烦躁的看着时间，过了五分钟，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沈智生想他大概在忙没有看到。也就不再眼巴巴的等待，关上手机闭目养神，静待火车的到来。

　　可能是因为有人在远方等待着他的缘故，沈智生的心不再像上一次那么平静，一整晚脑子里转着一些纷杂的念头，又一次失去了睡眠。他熬红了眼睛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象，一站一站的数着，直到天光微熹，火车离龙城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见到贺山了，他心里的期盼被放大起来。

　　火车七点到达龙城，贺山提前二十分钟发来消息：图图，我到了，等你。

　　沈智生看着贺山的消息弹出来，好像看到了什么宝贝似的，熬了一夜疲惫的心脏清醒过来，荡漾起阵阵波澜。

　　“龙城欢迎您，请乘客朋友们带好随身携带的行李物品.......”

　　沈智生早早的等在列车门前，在开门的第一时间就冲了出去，他跑了几步，两人明明几天前还见过面，每天都在打电话，可沈智生却有一种仿佛第一次见面，网友奔现般的紧张。不由得又放慢了脚步，让自己的心态平稳下来。

　　一步一步的出站，迈向贺山的方向，沈智生有些后悔急着见到他，在火车上的时候没来及照照镜子，可能又顶着两个黑眼圈吧。

　　他顾虑着、紧张着又兴奋着走出出站口，早晨来接站的人不多，沈智生一眼就看到了高大清爽的贺山，立在人群中十分显眼，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又好像比想象中还要好。他看向贺山的同时，贺山也看到了他，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无声的相望，空气中仿佛洋溢起悸动的情绪。

　　沈智生的心脏又开始有力的跳动起来，声音大到快要溢出来，砰砰声充斥着他的耳膜。他想向贺山飞奔而去，但生生忍住了，自以为稳静的向他一步步走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织到一处，沈智生控制不住面部表情，咧开嘴唇笑了，绽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心脏持续撞击着胸口，砰砰砰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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