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是归处》雨暗风回

4、雷霆雨露

　　翌日，承明殿上，阮镜衣颇为尴尬的承受着来自各个角落的打量。
　　固安这一封号，前朝也曾有人受封，只是受封之人乃是当时陛下的同胞长姐，是为武安长公主。
　　武安长公主此人，出身自冷宫，在当时我朝受另一大国的侵扰之时挺身而出，以女子之躯迎战于尘扬关，为胞弟谋了个太平出路，是时，太子师曾赞曰，武安长公主用计之诡，乃不世出的英雄。是时，我朝女子的地位更是达到了空前的盛况。
　　此后百年，朝中时有女子活跃，弄权者有之，领兵者亦有之，却再没有人能当得起固安二字。
　　阮镜衣默默地打量了四周，在座的心思各异，但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大抵也能猜得到，无非是思虑陛下给固安二字的意义，究竟是削权还是圣宠，到底不甚明了，所以众人也就隐晦的打量，对她并没有影响。
　　她现在担心的，只是这高殿之上的人，心思究竟为何。
　　思及此，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距离殿阶最近的位置，那里，有一个最是能猜测帝心的左丞相。
　　似是感觉到了她打量的目光，顾朗回了头，看到她后，嘴角略扬了扬。
　　她不懂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但是不妨碍她上前打个招呼，于是，她上前说:“恭喜顾相，荣升至左丞相。”
　　右相顾朗，在两年前领导赈灾，更是在四年前胡人大举来犯之际大义请行，便被拔迁为左丞相。自前任左相协同荣王谋反失败后，空了的位置，又一次迎来了它的主人。
　　顾朗颇为平静的回了句谢谢，仿若理当如此。
　　见此情形，阮镜衣失笑，她倒是忘了，他本就是世间最为自负桀骜之人，本就如此。
　　忽然内侍唱和，圣上驾到!
　　她就向顾朗行了行礼，犹豫了一阵，就行至武官最末的位置。
　　文武个列，各归其位。
　　阮镜衣的举动到底是让最末位的右武大夫颇为不适，毕竟不论是正二品的戍定将军，还是从一品的固安郡主，都不适合在他身后的位置。
　　在他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时，已由人领着拜呼万岁，遂就此作罢。
　　礼毕，昭惠帝直接道:“阮卿何在”虽是作问询状，但却看着最末位，显然是早有注意。
　　听闻传召，阮镜衣侧身出列，深叩下去，回道:“臣在!”
　　高坐阶上的皇帝看向阶下跪着的人，状似心情不错的问了句:“阮卿何故在那个位置是顾卿前些天宣旨时没有说清楚”
　　阮镜衣无奈的抿了抿唇，宣旨让她上朝的人不就是在问的人，特意拉上顾朗，不知道要做什么，心下有一些烦躁。直起身回:“陛下，明明是昨日……”
　　“在你交了折子说要回京述职之时，顾朗可是亲自求了朕要去了宣旨的任务，”皇帝打断了她的话，然后顿了顿，看向近侧的人，继续笑到,“原来顾相是一见美人，就忘了正事啊？”
　　阮镜衣不甚了解情况，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直言：“陛下说笑，封诰之事，交接之事皆事关重大，非玩笑可定，再者，以郡主的后宫身份实难位及百官之列，陛下三思！”说完深深叩拜下去。
　　阮镜衣行着大礼，深深伏在殿上，未曾看到皇帝脸色，也只觉得氛围凝滞了许多。但她只能如此，无论将来有什么，她也得问清楚这一遭，上位者的心思难猜，她也不想猜，以免无端猜测害了将军府满门。
　　其他官员纷纷缄默不言，不敢抬头去看皇帝已然沉下来的脸色。
　　“放肆！朕看你是边关呆久了，脑子都不够用了吗！忘了什么是皇家威严吗！”皇帝拿起右手边的一本奏折，直直摔向下方，砸在阮镜衣眼前，她只能将头埋的更低。
　　只听得皇帝继续道：“这是在怪朕削了你的边境军统帅一职看看你这折子上都胡言乱语了些什么！不堪大任？请求离职回乡？你这是在告诉天下人是朕在逼迫你？！”
　　阮镜衣咬了咬唇，默了几息后说：“臣不敢，臣未曾有此想法，只是四年间伤势需要静养，再加之局势已然稳定，臣才有此想法，望陛下明察！”
　　顾朗随之出列，深叩下去，朗言道：“臣知错，昨日传召之时，臣看边关将士辛劳，不忍在城外受寒风侵扰，迅速传完旨意后就让其离开，故未能准确传达旨意，是臣之过，请陛下责罚。”
　　阮镜衣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一时之间又仔细想了想，又明白过来——这是在说她脑子不够用，听不明白旨意未尽之意？一时间有些语塞，想反驳又不知如何开口，到底也算是解了她一时的困局。
　　皇帝听到这一番说辞，就顺着台阶下来，平息了怒火说道：“顾卿此事未作好，阮卿受你连累，如此，朕便罚你在接下来一月内负责接送阮卿，如何？”
　　烫手山芋又被推回至阮镜衣手上，阶上高座之人虽是玩笑的语气，却不容置喙的看着她。及至此番境地，已经不是她说不就可停下来的了。
　　阮镜衣侧身看了顾朗一眼，与他一道俯首叩拜，应一句“是”。
　　眼见局面差不多展开，皇帝才言明：“朕与丞相及御史大夫等人商议了许久，最终定下‘固安’这一封号，闲时领郡主月俸，按从一品武官官阶上朝，边境有变时需要得协助现任边境君统帅纪桢共御外辱，算是本朝先例。方才阮卿也说了这几年伤势到底也需要静养。”又顿了顿：“阮卿可明白？”
　　阮镜衣再拜，回：“臣，领命。”然后起身回了队列之中。
　　皇帝这才满意的点头，脸上有了几分笑意：“此事便就此揭过，众卿家可明白？”
　　除了部分知情人，殿上的多数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旨意打得措手不及。
　　此后的承明殿上显出一种诡异的静默，直到退朝之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前方那位新晋的郡主与高堂之上的帝王。
　　圣心难测，尤其近两年以来，似乎随着年纪的增大，陛下脾气也愈发暴躁。甚至就在前半年还废黜了太子，太子一党贬谪者有之，流放者亦有之。此次戍定将军自边境回来，还未及进城，便被左相拦截，旨意特意两道先后下达，无法单说是奖励还是惩罚，夺兵权是真，让其是安抚，但以郡主身份则为警告，一番敲敲打打，也只能让人感恩戴德。——毕竟，固安郡主与前太子妃关系也确实非比寻常。
　　朝会的后半截阮镜衣已无心在听，细细思索了这两日究竟何处不对，使得皇帝专程来敲打她一番。下朝后，她便辞了周围人的祝贺，向御书房走去，进行迟来几天的述职。
　　刚到御书房门口，皇帝的贴身内侍黄粱黄公公在门口迎接，笑道：“陛下猜到郡主差不多要到了，便让奴才在此守候，阮将军辛劳。”
　　阮镜衣连忙笑着回：“臣子本分，应该的，有劳黄公公等候了。”
　　黄粱俯首道：“郡主客气，请跟奴才来。”
　　在被带到皇帝面前时，发现皇帝正在看书，阮镜衣不敢乱瞥，于是连忙低下头呀，行礼后才说：“臣阮镜衣，参见陛下。”
　　皇帝听到后，拿着书回到桌子前，然后放下书示意她开始。于是她开始如实汇报边境守备情况，以及胡族的云十三部落的探听情况，以及最后提了一些关于两方对抗的可能性与结果。待她说完后，皇帝手无意识摸着书边沉思，她这才注意到这本书是《记书》。
　　良久的沉默后，皇帝说：“你说的情况我了解了，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阮镜衣不明所以，为偏了偏头，视线仍然向下，思来想去并无其他要事，才说到：“回陛下，除此之外，并无。”
　　皇帝又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开口说：“朕记得你以前的样子，放肆大胆，跳脱明艳，规矩完全锁不住你，这偌大个盛安，有你一份活泼，有云家的三小姐的沉静，也算是淡妆浓抹皆相宜。”
　　云三小姐？云洇姐姐？为什么突然间提起她？她不是太子妃了吗？阮镜衣心头一跳，有种微妙的感觉，不知道皇帝突然提及有何用意，又由此一想，这一次回来，似乎太子也未曾协同云洇姐姐一起设宴传召，本来以为是因为过年的缘故，现在想来，怕是出了什么问题。
　　皇帝见她陷入沉思，又翻开了放在桌上的书：“朕曾经也问过顾朗，顾朗说你天性自由散漫，最适合的是朔州十三境，驰骋在马上。他说你自幼熟读兵书，最讨厌规矩和繁琐。”
　　听到此，阮镜衣内心有些复杂，从她和顾朗闹翻后，没想到还能听到曾经的自己。
　　……原来。顾朗曾是这样看她的，倒也不算白喜欢了他一场。
　　“你知道朕在看什么吗？”
　　“知道，《记书》。”
　　《记书》者，乃前朝史官张之道开创的一种记事记史的书，是正规的史书，以收录人物的方式来记录史实，耗时二十年而就，收录了至今八百年的史事名人，总共分上中下三册。
　　皇帝手上拿的为下册，最终记录人物刚好为武安长公主。
　　“武安长公主者，上之胞姐，自冷宮时，喜读兵书，每逢太子师季淮雲至，来往颇有见地，时值大乱，内外皆困，危亡之时，太子师荐长公主为帅，上曰，可。公主遂领兵符前往，克敌于尘扬关前，大胜。”
　　整本《记书》下卷，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段。
　　皇帝才道：“武安长公主确为难得一见的人物，朕希望，你能以前人为戒，记住自己的职责。”然后把书放到桌上，“这卷书，便赐予阮卿，拿回去时刻谨记。”
　　阮镜衣低头称是，然后接过转递来的书慢慢退了出去，然后转身大步向宫外走去。
　　身后忽然有人在叫她，她回头，发现是黄粱在小步追赶，于是停了脚步。
　　黄粱赶到的时候，边喘气边说：“郡主走的太快了些，奴才差点没追上。”在她刚准备问来意时，黄粱又道：“陛下让奴才来送郡主出宫，请跟奴才来。”说完，就在前面带路。
　　阮镜衣只能跟上，在快出宫门时，黄粱告了罪后急忙退下了。阮镜衣被这一番操作糊弄的有些迷糊，想不通就快步走出去了，在出去后发现只有丞相府的马车在等候，将军府的马车不知所踪。
　　顾朗在车旁站着，长身玉立，风姿迢迢，是她一眼就看到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