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沈公子

96、第 96 章

　　连香大好之后，逐渐恢复了饮食，待到许晦之道长前来替她诊脉确认了，才重新投入到写作当中来。

　　写作，如今既是她的爱好，又是她的工作。

　　先前有十余天没有开工，想来传文斋那里该着急后面的稿子了。她得赶紧补上几期的字数交过去，否则不仅违约对不起传文斋，也对不起她的读者啊。

　　连香写到孟无伤在送美人前往吴国的路途上，寻找机会想要带西施离开。哪知西施早就注意到他与寻常武士不同，听到他要带自己走，却坚决不肯。只因被选中去往土城美人宫时，她便知道此生已经生不由己。如果自己走了，美人少了一人，和自己同行的这些美人会不会承受来自吴王的怒火，如果消息传回越国，自己还留在诸暨苎萝山父母和族人，又会不会受到牵连。是以她不能就这样离开。不论吴王夫差对她们这群美人如何，这就是自己的命了。

　　孟无伤受到极大触动。他从未想过身为弱质女流的西施在明明知晓自己此去可能再也无法归家、命丧吴宫的命运——哪怕按照真实历史，吴王夫差战败后西施也投江而亡——尽管如此，她还是为了周围的人、自己的家人而前往。

　　这样孟无伤十分的不甘又无力。

　　二人犹在交谈，却被范蠡听到了他们对话。身为越王勾践身边的谋臣之一，文种定下美人计，他则是亲自监督施行的人。怎么可能让一个不知名的武士破坏国事大计？于是令左右武士拿下孟无伤。

　　孟无伤骁勇善战，武艺高强，其余人没能拦下他。他对范蠡道，“国家兴亡，不以男子武勇为谋，反靠女流牺牲行计，算什么丈夫！”

　　这番话说中了范蠡的心事。他上前追赶，道，“你又怎知我们甘心行此计，只不过……”

　　“你要说——我越地经与吴国之战，死伤无数，无法抵御，只能休养生息，谋定后动——是也不是？”孟无伤不屑道。

　　范蠡的话全被堵回去，这正是他想说的话。谁能知道孟无伤来自后世，对于吴越之战以及文种范蠡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

　　孟无伤最后道，“文种大夫出此下策还以为是良方，我偏要另辟蹊径。看看不用女子牺牲色相，能否实现你们休养生息之策！范大夫，好好对待这些女子吧。她们也是你越国的子民。若无子民，何以灭吴！”

　　孟无伤最后说道“灭吴”让范蠡不得不停下。

　　如今的越国距离那一场几近亡国的战役也才过去三年，所谓灭吴还不过只是他们高层之间心照不宣的复仇目标。如今被一个不知名的武士说出来，而这武士偏偏武艺高强，旁人根本拿不住。这人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而来？

　　连香许久未下笔，初时稍显生涩，过后越写越顺畅。到了午饭的时候，还没有放下笔。她写到这一段，范蠡被孟无伤堵得说不出话吃瘪的部分，心里无比畅快。

　　四大美人——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全是悲剧的结局。但凡美貌的女子与政治、家国大事挂上了钩，便冠以红颜祸水的名称。

　　为何红颜是祸水？

　　从亡商的苏妲己到周幽王的褒姒，从美人计的西施貂蝉到深宫中的赵飞燕杨玉环，以及身为妓子的绿珠、陈圆圆。举国兴亡干她们何事？只不过史书由男子书写，自然偏爱男子。他们不说这些男人贪色，只说女子引诱。

　　吴王夫差乃是打败越国的霸主，身为霸主，宠幸一二美人，他绝不会以为这样就会为吴国的灭亡埋下败笔，是以才不把女子当回事。而事实上，吴王夫差如果俘虏了越王就把他处死，不被他的卧薪尝胆所迷惑，也不会有后面的越国复仇之战。吴国的灭亡也不是依靠吴宫中的西施郑旦之流。而是吴国几经战争，民生没能得到缓解，后来又经水患，实在是无力再战。战争，拼的是经济、粮食、人口、武器——绝不是几个红颜能做到的。

　　连香就是要在这本《沉鱼》中，把不靠西施那些美人的可能性展现出来。让世人知道，别把送女人当成一种百试不爽的选择，别把女人推出去，为自己错误的政策行为买单。

　　《沉鱼》写到这里，就该到孟无伤如何改变了。因为孟无伤此时意识到，吴王夫差自尽灭国后，西施或许也没有了生存的欲望。从和她短暂的交谈中，便知道这个女子更多替他人考虑。她人美心善，因着自己的使命而忧郁的模样一定会吸引夫差，夫差对她愈好，西施就会在夫差身亡后愈发的自责。他孟无伤能把她从别人的刀剑下救出，却不能救下一个心存死志的人。所以要想按照鲤鱼精的托付，救下西施让他心甘情愿地跟着走，那就需要做太多的事情，来改变每一个促使她死亡的因素了。

　　这日连香就写了超过一万字。她本想自己送去传文斋的，偏偏到了下午又咳嗽起来，不论是音和还是音妙都不准她再出门受风。只好托底下人送去，并嘱咐一定要说是“连娘子的兄长”送来的——她还不想那么快掉马。

　　传文斋周掌柜已是等得急了。按理说三日前连娘子就该交稿了，结果一直没来。他昨日才报给东家，东家季郎君亲自去寻人，得知连娘子的兄长和她都外出未归。这可愁坏了他，一晚上都没睡好，今日一整天也在发愁。

　　一切只因崖离山答生的金字招牌响当当，不管他些什么，都有许多人追捧，更何况，这本《沉鱼》实在是太过吸引人。和从前《十年恩仇录》、《玉兰记》不同，沉鱼中除了那个神奇的鲤鱼精、孟无伤之外，西施的故事可谓是流传甚广，大家都知道西施必死无疑，这时候有个鲤鱼精跳出来说我要救她，又安排了个很符合英雄男主形象的孟无伤，他不仅英俊潇洒武艺上乘，还是贵族后代，习君子六艺，又曾从军出入战场。这样的人物，不仅女子爱看，男子们看的时候，也总把自己当成了那个无所不能的孟无伤，目的要英雄救美，救的还是西施——代入感不强都不行啊。

　　大家都在等着接下来故事是怎么发展的，西施究竟该怎么救，救下来之后是不是就和孟无伤从此美好的生活在一起了？对于这些问题，大家也都争论不休。

　　一些人觉得以崖离山答生的设计，绝不可能是孟无伤施展自己的武艺，把西施从土城美人宫救走。这样很快就全剧终了嘛。

　　另外一些人又说了，难道是到了吴国之后，再从夫差的魔掌下把美人带走吗？好像更不可能了。

　　还有一些人觉得，莫非是要等着写到了夫差自尽之后，西施被善嫉的越王后害死之前，孟无伤去救她的？

　　总之，无论怎么讨论，他们最期待的还是崖离山答生的故事后续。日日都来文斋催问，怎么还不出新的一期。周掌柜既是被大家催愁的，也是替孟无伤发愁。

　　这时，有人把稿子送来，周掌柜才得知崖离山答生原来是病了，今日才把稿子赶出来给他。不由得对来人说，请连郎君好好休息，养好身体了才继续写——他不知道连郎君还有多少个好故事，反正他自己是都想看。养好身体，才有后续嘛。

　　拿着稿子还没开始看，先吩咐伙计去找人来抄。周掌柜打算今晚就做好准备，明日就开始卖最新一期。

　　等人的过程，才有空开始拿起稿子细细看下去。

　　什么？西施自己不想走！

　　这还真是没料到啊。周掌柜摸着胡须，想想却也是如此。若真是不管不顾地跟随孟无伤离开，岂不是成了自私无情之人？嗯，西施做得对，西施做得好。可她不走，孟无伤又该如何？

　　接下来便看到孟无伤放话给范蠡，说自己要用别的方法来胜过文种的美人计，禁不住热血沸腾。

　　然后就要看他究竟用什么方法时——没了。

　　连香就写到这里。

　　周掌柜觉得自己还不如不看呢，这下憋得更难受了。

　　叹口气，罢罢罢。反正还有大把读者陪着自己一起憋，想想又释然了。

　　外出送稿的人，直到等着周掌柜安排人抄了一份，马上带回了太孙府，直接送到刘挚院里。

　　刘挚边看边摇头，看到最后不禁又气又笑，把稿子扔到一边。

　　吴季元奇怪，“可是娘子写得不好看？”

　　刘挚摇头，“非是不好看，就是太好看了，才更让人着急。”他发觉自己这表妹实在是太会在关键之处停笔，不论是《十年恩仇录》还是《玉兰记》，直到这次的《沉鱼》，回回如此。

　　他心中也在设想，若自己是那孟无伤，又该如何才能实践他所言，不用美人计也能为越国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

　　刘挚毕竟与市井中人不同，与普通的读书郎不同，他生长于最复杂、最险恶的那处，同时也是整个南朝最高峰，他大约想，孟无伤此去恐怕是要从外部着手，不使美人计，那就围魏救赵，让吴王夫差无心关注越国便是了。

　　他想到这点并不奇怪，可是——

　　表妹，连香，你是从何处学来这些纵横捭阖之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