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沈公子

6、第 6 章

　　众人都知道，哪怕连香再嫁，王家的财产是绝不可能让她带走分毫。只是隐晦地想知道当时属于连家的那两间砖房，若有那么一日该怎么处置。

　　连香扫过人群一眼，没发现是谁问出的问题，“不知方才是哪位提出的问题。考虑周详，打算也挺长远。”讽刺了一句后，连香接着道，“我嫁给夫君之前，我父亲花钱请人盖了两间砖房，是我成婚的嫁妆。我朝规定，女子嫁妆归个人所有，不计入夫家财产。至于爹娘和夫君的全部财产，自当属于他们所有。”

　　“不过，方才那位乡亲倒是多虑了。若是夫君战死沙场，我自当为他守节，此生不二嫁。”几句话掷地有声，教祠堂内外刹时一静，忽地又如水入热油，炸开了。如若她再不嫁人，那她的嫁妆，自然也是归后嗣所有。

　　且不去议旁人是如何想的，连香自己则是把这个问题考虑过的。

　　她并非不婚主义者，但也绝不将就。所以到了二十九岁也只谈过一次恋爱——且并非因为爱情，只是以为她能对这样的人放心。

　　当然最后的结果证明她错了。

　　一个人是否忠于婚姻，与他的相貌、财富、名声、背景、学历并无太多的关系，或者说那些并非决定性的因素。同样，两个人能否拥有一段和谐的婚姻，也与上面那些条件并不直接挂钩。她如今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一个三观相合的对象，并且要有一定的感情基础。

　　感情基础容易，爱情总是来的快去得快。可是三观相合就难以办到了。她的三观太超前，这时代恐怕难有能够尊重她、认可她，能够自愿忠于婚姻，能够有接近步调的人。即便是有，茫茫人海，又去哪里相识呢？

　　不少王家村的人一辈子最多也就去到镇上，去一趟县城就是了不得的事情了。连香知晓此生的活动范围想要如她所愿的扩大，怕是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和代价。既然如此，就要做好在王家村、铜陵镇、濮青县生活一辈子的准备。既然没有合适的人选，自己一人又不是不能过。名义上的丈夫是为国捐躯，身为其未亡人，若是有了贞节妇的名声，这一优势至少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堵住一些人的风言风语，给未来生活提供便利。

　　“王易媳妇，这里是祠堂。列祖列宗都在上头听着，你今日这话可是当真？”族长肃声问道。

　　他知道今日原本的打算已经是成功地被面前这个小女子给带跑偏了。她父亲是个读书人，养的女儿也能说会道。将田产收入族中作公田和一家独有相比，自然是后者更加诱惑。莫说别人，就是自己也颇为心动。至于最后的人选，到时候由还得是自己这个族长点头。此时暂且可以按下不提。

　　不过节妇一事又有不同。王易媳妇虽已成婚，不过众人皆知那时王易虽然通过书信知晓成婚一事却并未在家，乃是由他爹娘做主办的婚礼。由此，王易媳妇若想要改嫁，亦是情有可原，族里也不会拦着。既然她自己提出替王易过继嗣子并守节，想到王易是为国捐躯，或许还能得到县里的表彰，那可是自己这个族长的教化之功啊。

　　“自是当真。若是不信，我这里还有官府盖印的文书，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为夫守节，继承夫家产物，抚养嗣子”连香确信，自己提出的条件，已经丰厚到族长不可能不应承的地步。虽然这场祠堂内的商议仍未结束，但被剥夺田地的危机已经解除，并且做了看似不可思议的让步，实际上为自己谋得了想要的利益。

　　族长看到连香掏出那张纸，又是老脸一黑。

　　字他不认得几个，可是里正衙的红印他可是认识的。

　　这个狡诈的小女子，早就做好了十足十的准备，倒在这里唬弄人。早怎么不拿出来？白费半天口舌。

　　当然了，他心中如此想着。可谁都知道，这份文书只能在事情基本确定后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等于是官府确认了双方的商议行为，却并不能直接代替一地族长做决定。哪怕是里正，收下了连香的两亩地，他也知晓若是王家村的族中众人不承认承嗣一事，自己也无可奈何。此时有了这份文书，等于为连香将之前说定了的事情钉下钉子，不能随意改变了。

　　自此，连香家田产之事就暂告一段落，等到一年以后才能确定过继哪家的孩子。她也有了一年自由时间在这个世界摸索，为未来生活做准备。

　　族中大会结束后，连香就开始专注于研究做糕点。按照那日牟家小丫鬟燕喜的说法，那位牟小娘子是希望自己专供她家，前提是精巧好看，独一无二。只要做到这点，钱不是问题。

　　她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成为面点师，从前的小爱好竟然也能派上大用场。这是她目前而言赚钱的最好、最适合的途径。要知道，一户庄户人家一个月下来可能也花不上十几文钱，粮食都是自种，有条件的能养几只鸡下蛋吃，这些钱就是用来买官盐和糖，以及肉油。庄户人家向来精打细算，买二两肉腌好了都能吃上个把月，有点肉味就满足。靠着从嘴里吃的、身上穿的抠出钱来。

　　可是存下来的钱，不过一场大病就要花个精光。

　　譬如王万生家，除了王万生本人也是独子因而父母财产全部留给他一人，自己种田也是把好手。另外王易在军中也曾托人带回些银钱，这才让王家变得相对富裕一些。可是王万生夫妻二人生一场病，家里的现钱全然不够，要靠连香借了足有五贯钱，才应付了看病吃药，以及最后出殡的花销。

　　连香上回把剩余点心卖给牟家，就能净赚四百文，称得上是一笔巨款。多来几回，她就能把欠十三婶和六婶家的钱还完。

　　抱着这样的想法，连香全情投入到制作美食的事业当中。

　　最先头的玉兰糕，是花样的造型，并且用上了鲜花酱，一口咬下，满口悠然甜香，吃到内馅，又增添了花生的熟香。这样的成品，算得上色香味俱全。这也是为什么用了玉兰糕打头阵，并且取得很好的效果。

　　因此顺着这个思路，做以花为造型，口味也微有不同的点心。考虑到实际操作起来的难易程度，和批量生产的可行性之后，连香心里有了计划。

　　绿豆磨成粉，红豆捣成泥。花瓣揉出汁，莲子去苦心。她要做一朵将开未开的荷花。花瓣模具还可以用上一次玉兰花的。模具是她用煮熟的粘米捏出想要的形状，用竹片挖空，蒸晒几次做好的。玉兰花的花瓣形状和荷花也比较相似，做好之后微调一下即可。莲子用糖水煮熟，裹上去皮的红豆泥，捏成水滴形。再趁热将大小不一的透明中带着浅粉的花瓣围着那暗红的水滴围裹得层层叠叠，直到中间的暗红只有隐约可见为止。

　　一朵花完成后，铺在碧绿的荷叶的一角。荷叶是由芋头泥染了绿色的菜汁调出青碧色，压成圆形后，用竹片切出不规则的边缘。

　　至此，一朵栩栩如生的荷花莲叶已经做好。

　　但是连香没有就此停下。她还用粟米粉混合米粉捏了一条黄色的小金鱼，鱼尾还是用花酱涂上色，两粒红豆做鱼眼，小心把鱼摆在荷叶旁，整个点心仿佛变成了灵动的画卷。

　　连香给这道点心取了个名字，叫“鱼儿伞”。源自于她记得的一副对联，上联是池中荷叶鱼儿伞，下联是梁上蛛丝燕子帘。

　　她一共做了两份，装在白磁碟里，再放入自己编织的竹匣中。

　　这回的鱼儿伞做工比玉兰糕更加复杂，不能批量生产。不过也没有关系，因为她并不需要在外售卖，只需要拿到牟府即可。这么生动的点心，多了也会略显无趣，越是少越能显出珍贵。

　　此时，院中的鸡已经开始打鸣，马上就要到出发的时候。

　　连香赶紧收拾了厨房，将没有用完的原材料放进瓦罐盖严。然后自己换了一身靛蓝色衣衫，用做这件衣衫剩余的布料做的头巾将发顶包住。提着装了竹匣的篮子出了门。

　　之前出门，她总是将自己打扮得土里土气，一身赭色，既不容易脏又不打眼。但现在既然是直接去牟家，出于重视及礼貌，都不能像之前一样灰头土脸。好比在大型会议上做翻译，哪怕她平时更喜欢休闲装和素颜，也总得穿上身利落的职业装，画个淡妆吧。

　　靛蓝染的布一旦洗晒褪色，就非常容易看出来。因此这身衣衫属于易耗品，她平时干活，轻易不穿上身。虽然是年前做的新衣，但拢共没穿过几回，崭新得很，人也显得精神。

　　连香如今但凡要去镇上，都要向隔壁六婶家租车。一是为了安全，二来也更方便。

　　昨日去借车时，六婶正巧在家。见她到了，热情迎上来。比平时态度好了好几倍。

　　个中缘由她心知肚明。六婶既帮了她，又一直在防着她。

　　帮她是源于两家多年的邻居，当时王万生夫妇病中，她一人照顾公婆，可是近身服侍公公时也是多有不便。是六婶主动让自家的男人们过来帮忙。若是要上镇里请大夫买药，也用的她家里的骡车。后来自己家无力耕种，也是和六婶家商量着，将地租出给她们家种。两家的分成公平合理，对方没有欺负自己孤单无靠。等到连香这里钱财周转不开，六婶家还借出了三贯钱，这是一笔非常大的数目。连香对她家十分感激。

　　后来看出她对自己的防范，可能来自于出殡后别人的闲话。六婶的三儿子王成，连香叫成三哥的，现在还没有娶亲。他从军五年回来，年纪二十出头已经不小，不过前来说亲的人家并不少。毕竟身体健壮，家庭相对富裕，长得也还不赖的人就算再长几岁，也还是很吃香的。况且他晚成婚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人在军中罢了——不是人人都是病重托孤的连父，连女婿的脸都没见过就不得不嫁女。

　　连香用车的次数多，赶车的三儿子又未成亲，而且议亲了多少回，最终他都把女方家给推拒了。每次连香都会给租车钱，可六婶还是担心自家儿子和连香之间产生点什么。以她的标准，连香这孩子，做邻居做亲戚都行，哪怕是女儿也行，就是做儿媳妇不行。她可不想儿子一脑袋栽进去。虽然还没看出什么苗头，可是等看出来可就晚了——六婶如是想。

　　所以等连香在祠堂里陈言要为王易守节之后，六婶终于放下心来，再加上过继嗣子的事情，态度不由得热络了几分。

　　自己亲娘的想法王成暂且不知晓，他自己这几天过得有些混沌，只知道闷头干活，也不觉得累。

　　那日祠堂里他全程在场，因心里担忧连香会被族长欺负，准备到时要替她说上几句话。连香没受欺负，这很好。可是听到她要守节，王成蒙了。

　　事情从有一点难度变成了完全不可能。

　　按照现代的说法，王成原本是朦胧的暗恋，心中会因为二人的相见而有些小欢喜，会默默关注对方，对未来还有很多的展望和期待。暗恋是什么滋味？自然是甜蜜而酸涩的，是令人甘之如饴的。可突然呱唧一下，毫无准备之下，暗恋对象公然表示一辈子不结婚，他等于哐当一下被这个消息砸傻了，单方面失恋了。失恋的人，几天缓不过来是正常的。

　　这回是祠堂过后二人第一次相见，王成勉强稳住自己心神。听到连香一如既往地招呼了一声，“成三哥。”

　　回首望去，见她终于不再穿那身灰扑扑的衣衫，靛蓝色更显得她肤白如玉，容色精神。等她上车做好，这才扬起鞭驱赶骡子缓缓起步，心中不无酸楚地想道——她什么也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