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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最近这两天,连香这位于村子边缘的小院比往常热闹得多。一改平日里她一出门被人避之不及的状况,一波一波来的,总共有十来户人家,都是妇人带着自家的孩子敲响院门。等连香一开门,见到的都是一副副热情似火的笑脸,推搡着自家的孩子,不等相让就进到院子。

      连香面上不显,暗地里如看戏般,好笑地看着这些妇人,在卖力表演、花式夸赞自家孩子的同时,还不忘四处打量这院子和那五间砖房。

      那其中不少人在前几天还暗地里骂过她呢。

      更好笑的是,还有已经是半大小子,个头比连香还高的,也被当娘的带来,要给连香当嗣子。

      但凡来人,连香无不和和气气地招待,再温温柔柔地送走,教每人离去时充满希望,俱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王家村不大,事情其实早就已经传到了族长耳里。

      王氏族长已经年过六十。在村子里,和他相当岁数的不如他康健,比他康健的不如他年长,若前两者都满足的却又没他的辈分高,与王万生同一辈的人都得叫他叔叔。因着年纪大了,非到必要时候很少出来管事。若得请动他出来的,必定是大事了。

      王易媳妇的事情,他早几天就该处置了。可是这几天有些倒春寒,害得他老寒腿发作不方便出行,便等着天气继续转暖再说。自己早些时候顺口说了那么一嘴,便教自家婆娘给传到外头去了。他有些不满于自家婆娘的嘴碎,不过并不觉得这会给自己到时候的处置增添什么变化。

      过继嗣子?笑话。

      那小女子想来是听到消息,以为过继个嗣子就能留下属于王氏一族的田产吗?她上无父母下无儿女,谁能做主替她过继?若是自己这个族长不点头,过继一事不可能被承认的。就算哪个愿意过继出去,不也得看自己的脸色吗?

      不过眼见着一波一波人都往村西头涌,族长有些坐不住了。

      早办早了,趁早解决此事,自己该好生休养一番,治治这老寒腿。

      经族长召集,王家村的村民们聚集在祠堂。

      祠堂不大,看上去也有些陈旧。屋顶上几从野草,破开瓦砾间的缝隙伸展开来。门柱的漆皮脱落,活像一幅印象派画作。人们脚步纷沓而至,把定居在这里的鸟雀给惊走了,临别还发出不甘心的叫声。

      族长位居正中,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拐杖杵在地上,戳出一个小圆坑,端地是一派威严。

      其他族人按照辈分年龄,依次立在两边。

      连香一进来,瞧见的便是这般架势。

      她没有轻视面前这群人。封建时代,宗族力量之强大,在很多地方比官府说话还要有用。

      里正实际上只能负责户籍,赋税,兵役和劳役,除此之外的其他事宜,譬如文化教育,帮扶贫弱,维护和谐稳定,都由宗族决定。一些大的宗族,有自己的家规罚例,明文规定行为不规范的要受到什么惩处。文艺作品里面那些因伦理问题而被沉塘,既所谓浸猪笼的情况,也是明文规定的。

      好在那些可怕的刑罚,目前而言与连香无关。

      “今日召集大家前来,乃是为了王万生家中田产分配一事。”族长清清嗓子道。

      他一开口便将连香公婆的田产视为无主之物,直言分配,连香怎能让他继续讲下去。

      “九叔公这话可就有些奇怪了,我阿爹和阿娘的田产,并非无主之物,怎可轻言分配?”

      族长不满于连香插言,手中拐杖杵地,“你爹娘俱亡,你又不是王家村人,这田产理当交还族中。快快让开,不要在此碍着族中事务。”

      “九叔公这话好没有道理。连香五年前随父来到这王家村,当时落户籍于此,有里正文书为证,户籍也录入官府册中,此事族长也同意了的,怎地如今就不是王家村的人呢?若是如此,我还得去里正衙前问个清楚。”

      九叔公身担族长之职已经二十来年,极少有人胆敢挑战他的权威,特别是这几年,族中事务极少,连香几句话就把里正衙门和官府搬出来拉大旗,差点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哼,即便你是我们村的户籍,人却不姓王!”族长停了几息,终于想清楚该怎么训斥她,“这些地都属于我们王氏族人,哪容你在此放肆!”

      “九叔公这话可是冤枉人了。爹娘留下来的地自然是姓王,我们家又不是绝了后,如何就要将自家的私产充公处置?”

      族长心知这话头将要往过继上引来,立马道,“如何没有绝后?你爹既无亲兄弟,又只得王易一个独子,你如今可有亲生的子女?既是没有,就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九叔公这话说得——”

      连香每次开口都以“九叔公这话”如何如何起头,族长和周围族人都以为她又要说“错了”。

      “——很有道理。”

      嗯?这么快就服软了?

      “我爹娘病故,可我夫君王易还在。我们成婚方二载,又未曾见面。只等他回来,便可为王家添丁。”

      “王易他不已经——”

      “谁敢言之凿凿?谁敢站出来证明他亲眼见到我夫君战死?就因为这个谣言,我爹娘心忧之下得了急症才病故的。如今还要继续诅咒我夫君吗?若他日我夫君回转,知晓此情此景又当如何。”

      高声说完这几句,连香已经双目泛红,泪盈于睫只强忍着未曾滴下。她这样子,直教人觉得是族长在欺负弱小。念及王易虽无尸首和军中战亡的凭证,可谁不知道凶多吉少?只是此时强要说出来,未免有些残忍。

      族长急道,“即便当时尚未战亡,可这许多时日过去了,难道还不知要回乡向亲人报个平安吗?若是十年八年也不见人影,还硬要扯说人平安无事吗?”

      连香一双清凌凌眸子中含着的泪水此时终于落下。“连香知晓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久无音讯,恐怕确实是凶多吉少。可是如今也才过去多长时间?不过二月余而已。怎能保证人就一定出了事?”

      这种事情谁能保证?族长无语。

      “再者,”话头一转,“连香由爹娘和父亲做主,与夫君成婚。夫君从征保家卫国,连香在家中侍奉双亲,病中侍疾从无轻怠。爹娘待我亦如亲儿,虽不姓王,却也是王家人。”面向祠堂内外众人问道,“难道从外村嫁进来的妇人就不是咱们王家村的人了吗?若有什么事,都能以不是王家人为由拒之门外吗?”

      这话问出,自然无人能回答说不是。

      同姓不婚,一个村子不可能全姓王。自要和别的村子之间娶妇嫁女。就譬如十三婶,也是王家村嫁出去的女儿,生的孩子又嫁回来的。又有少数的外姓人,嫁娶都在王家村内。

      祠堂内外议论声渐渐响起。声音愈发大了,族长脸上的表情也越是恼火。

      “行了!都给我安静些!”

      “你侍奉父母,为他们养老送终,确实可算作是王家村人,此话休要再提。”族长明智地决定结束这一话题,但是——

      “可是,若王易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一介妇人,王家的大事你也做不得主。”族长下了定论。

      又来拿女性的性别来做文章!

      连香心里的火已经愈烧愈旺,浑身的血液都被这样的话刺得滚烫。

      前朝几百年,还出了则天女皇帝,那时的女子,在社会许多方面都展露风采,是耀眼的光芒。可是很快这道光芒便渐渐黯淡了。男人们制造出无形的枷锁,往女子身上戴,束缚她们,把她们变成男性想要的形状。

      即使在现代,几乎是有史以来对女性已经是最为包容的时代,最能够让女性大展拳脚发挥自己能力的时代,对女性的偏见和固化印象就少了吗?并没有,枷锁依然存在。有些人抗争了,有些人已经习惯于枷锁的沉重,还有许多伪女权的思想大行其道,以另一种形式心甘情愿地带上枷锁,美化这个枷锁。这样的人,连香见过很多。

      这不是族长一个人的问题,这也不光是男性的问题。

      这是整个社会千百年来沉疴堆积,沤烂成了毒药。

      就是这毒药让她的母亲因为生了女儿而受到虐待,丈夫出轨的过错变成了妻子的过错。让许多地方依旧习惯让女人忙碌了做好了年夜饭后不能上桌。让一些受到家庭暴力的女性选择隐忍。更可笑的是,让一些女孩信奉男人负责赚钱养家女人负责貌美如花,天真地放弃了自己的追求——这毒药让人选择平庸。连香自己打拼这么些年,有人以利诱惑她,有人不理解她,有人打压排挤她,还有人见不得她的优秀而诋毁她。幸而,也有许多人支持她。

      她缓缓舒口气,让自己先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也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她的道理在这时代不能被承认,那就只能用他们的道理来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九叔公,连香也知晓自己年轻,没经过什么事情。”她顿了一下,“不过爹娘还在病中,听信谣传误以为夫君战死沙场时,就曾经说过,要为夫君寻一子过继,好继承香火。日后每年清明,也有人为他们扫坟上香。这件事情,十三婶也是知晓的,是吧,十三婶?”

      十三婶本来站在角落,忽然被连香点了名,下意识地点头道是。脑中却有些迷糊,有这回事吗?

      “十三婶也承认有这么回事。九叔公,爹娘病故,毕竟亡者为大。若是夫君能平安回乡,这事情便不提了。若是夫君果真战死沙场,我无论如何也要依着爹娘的遗愿,替我们这一脉选一个孝顺孩子承嗣。”

      说到“孝顺”二字时,她特地咬字重音,便说便看向祠堂内一圈的人,果真见到许多人眼睛里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族长还没开口,就有那已经忍不住的人发问,“王易究竟是死是活,谁也不能确定。你爹娘的遗愿也不好违背,过继一事总得有个章程才行啊。”

      族长脸上一黑,若是别人他就要大声斥责,只是这人偏偏是他自己的儿子。没料到自家儿子竟然也来拆老子的台。

      他做惯了大家长的,自家院里的事情就有些忽视。父母在不分家,他家两个儿子都已经是四十上下的人,拖家带口的还住在一起。平日里就难免有磕磕碰碰,各自的媳妇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过碍于他的威严不把事情闹大而已。

      说话之人是族长的二儿子,当初他父亲说起要把连香家的地充公时,心里就有些不乐意。家里还是娘管家,娘又因为是大儿养老,所以向来偏心老大。这地一旦充公,本来油水就不多。就有那么点也都要给漏到老大家去,自己家什么也捞不着。等父母一老,他和哥哥是指定要分家的。这时候不早做打算,日后还不得穷得喝西北风?因此一听闻连香要过继,他早早让自家妇人带着孙子去连香那里串门去了。

      虽然是过继,不也还是自己的乖孙吗?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等过继过去后,连香一介妇人,能有什么见识?孩子长大说要认祖归宗,那还不容易,平白捞了那么些田地和房子。

      族长二儿子心中如此想法,其实大多想要过继的人家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连香并非不知晓,只是要借着这件事情把主动权先收回到自己手里来。

      “江二伯说的是。连香自是希望夫君平安归来,只是他若长久不见人,也得顾上爹娘遗愿。因此连香打算以一年为期,再等夫君一年的时间。若是一年后仍然没有任何消息,只能当他沙场阵亡。那时就该尽快将过继一事办好,以安爹娘在天之灵。”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族长脸仍是黑的,不过看着自家二儿子的神情,忽然又觉得,若是真让老二家那个孙子承嗣也不是不行。毕竟那么多的财产教一人得来,落在谁头上就是谁撞了大运。如此老二家便不用发愁,自家财产便能多分给老大。

      “你若是再嫁怎么办?可会将王家的财产当做嫁妆带走?”

      人群里不知谁问了这么一句,热闹的祠堂静了一瞬,人们目光落在连香身上,都等她回答。

  • 作者有话要说:  干了这碗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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