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沈公子

54、第 54 章

　　过了一会儿，红雀带着两个推着车的粪工过来。

　　他二人处理这种事情有经验，譬如粪车在路上翻倒或者漏了的时候，来的时候也不是空车来的，而是推着半车沙土，等到了之后将沙土倾倒出来。众人看清理的人到了，到时候尘土飞扬的可就没什么热闹好看，再一个也着实受不了这味道，这才慢慢散去。

　　连香这边先处理门和台阶，砚童也过来帮忙，二人一个舀水冲一个用刷子、扫帚刷和扫，洗了半天，才算是干净。

　　但是看着门还是膈应得很，连香打定主意要把院门换个新的。

　　两个粪工等上面的水冲刷完了，将沙土覆盖在沾染了污秽的地面上，过一会儿连同地面的土一道铲起来，再装回车里。

　　总共花费了快一个时辰，这时陈唐也赶到了。

　　“我听说你们这里出事了？”他皱着眉头，看着面前正在做收尾工作的粪工。

　　红雀眼见着门口几乎已经处理完毕，心里也没有慌乱，只是气愤是少不了的。

　　“也不知哪个混账，往我们院门口上泼粪，弄得这外面……”想起方才的情景，都觉得恶心，“好在现在差不多清理干净了。”

　　陈唐怒了，“哪个这么大胆！”不知道这是我媳妇家么，欺负她就等于欺负我。

　　“陈捕快，”连香头一次用这么正式的称呼，毕竟平时可以随意，遇到事情需要他公职的身份就还是正式一点好，“请问像这样的事情，能查出来吗？”

　　“这个……”陈唐有些为难地看着红雀期待地看着自己，不好意思道，“若是有人看到是谁干的，可能还容易些，如今也没有人证，恐怕也查不出来。”

　　连香点点头，这个也能理解，又不是有摄像头，能把人拍得清楚。

　　再者说，陈唐这个捕快，平常也就是巡街维护治安，遇到小偷小摸的震慑一下，也不可能通过现场痕迹判断出什么，因此当时连香也没想着“保护现场”。又不是什么大案，还是别为难人家陈唐了。

　　“连娘子，问一句冒昧的话。”陈唐看看连香，“最近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连香缓缓摇头，“这个我方才也想过了，若说最近得罪人的，真是没有。”以前倒是有，可是那牟长符不是远在临江府吗？总不可能跑来这么远，就为了泼一桶粪在门口吧。

　　自己自从住到了这里，平日里除了有时候买菜要上街，去书斋要上街之外，也很少和别人打交道了。

　　红雀那边也在想，若不是娘子，难道是自己或者是宋娘子吗？

　　“要不，我平时还是多来几回，要是再有人敢这么做，叫我碰着了让他好看。”陈唐愤愤道。

　　这么——也未必遇得到。

　　那做坏事的人，难道不会提前瞧瞧有没有人？

　　再说，这次泼粪，下次一定会继续泼粪吗？也不一定。

　　她总也想不到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干这事的，于是只好暂且放在一边。只是被这种事情一搅和，她也没了继续写文的心情，干脆回一趟王易原本的住宅，给那里搞搞卫生吧。

　　就在连香一边打扫着房间内的尘土，一边想着王易这一趟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时候，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狄戎国境内，王易的坐骑正在草原上飞驰。

　　夏季，正是狄戎国境内草原水草丰美的时候。

　　这时期的狄戎牧民，会逐水草茂盛之处立营，放养牛羊。

　　而王易一行人，身为当初刘挚流落在狄戎国境内时与阏氏结盟的特使，此时带着从阏氏那里得到的消息，要迅速地赶回南朝。

　　阏氏姓刘，本是南朝的皇族宗室。二十年前因狄戎国主求娶，被此时的皇帝挑中，封为金城公主，嫁到距离母国千里之外的狄戎王庭，成为狄戎国主达利的第三位阏氏，也是最受达利汗王宠爱的阏氏。

　　当时刘挚和他麾下众亲卫陷落入狄戎国都木末城，九死一生之际，是阏氏令手下的势力将他们引出城，带到她自己的草场上隐藏起来，避过追捕。

　　等到城内动乱逐渐平息之际，阏氏金城公主私下接见了刘挚。

　　金城公主刘凌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她是宗室女，也是皇权之争后，幸存下来的宗室后代。

　　当年她嫁来王庭时，才十四岁，因为容貌美艳且性格温婉而被选中和亲。这其实是人人皆知的苦事——要知道，当时狄戎国主达利可汗已经四十五岁了。鲜花一样还没完全开放的少女很有可能刚嫁过去没多久，就要面对新任可汗。当时人人都以为这朵娇嫩的鲜花很快就会凋零在草原上。

　　但是出乎人们的意料，刘凌顽强地在草原生活着，并且也许她的到来给达利可汗注入了新鲜血液，如今二十年过去，达利可汗仍然在位。

　　二十年来，已经三十四岁的她还是达利可汗最宠爱的阏氏。

　　如果有人以为刘凌这个南朝女子是单凭自己的美貌才获得了可汗的宠爱，那就是大错特错。

　　因为正是由于刘凌的到来，达利可汗才开始修建木末城，五年就已经粗略建成，并且将王庭确定至此，此后的每年都在不断加固加高。从前的王庭是随着可汗移动的，可汗在哪里，王庭就在哪里。有了木末城之后，达利可汗开始自称狄戎国主。他并不是个被女人所左右的雄主，但是谁都不能不承认，暮年的可汗所做的所有重大决定，都有着金城阏氏的影子。

　　达利可汗满了六十岁之后，因为担心自己很快就要往长生天而去，留下这个最爱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无依无靠，因此给她分了一大片草场作为封地，又将自己的部民分了三万人给她——这些人马不足以让她的儿子成为草原之主，但可使她成为每一个追逐汗位的王子都必须拉拢和讨好的对象。

　　刘凌的手腕由此可见一斑。

　　第一次面对刘凌时，刘挚称呼她为“姑母”。

　　他听到一个女人的轻笑声，很奇怪，虽然听起来是轻视，但是并不令人感到讨厌。接着刘凌的身影从黑暗中逐渐显露。

　　她本质上是一个南朝女子，因此她的“质地”是柔软的，温和的，白净的皮肤，娇小的个头，如水的双眸，在狄戎国里算是十分罕见的美貌——当然即使在南朝也是如此。可是她狄戎国这么多年的生活，又给她带来了一丝野性和张扬。身上穿着的狄戎人的服装，披发左衽，头上、颈上、手腕上都是草原民族特有的饰物。这样的美丽，在南朝又是罕有的。

　　这时候的刘挚还不知道自己这位姑母的能量，因此只是在心里感叹——听说达利可汗宠爱金城公主，果然是有原因的。

　　此时，刘挚又听到了姑母的说话，并且迅速地为自己方才的想法而羞愧。

　　“当知道南朝军中有人和右贤王安通消息，我就一直在想，长河谷那样一个死地，该怎么才能逃出生天。”

　　这句话信息量巨大。

　　首先这位金城公主需要在右贤王处安插自己的人手，并且这人手是能够接触到重要机密的。同时也意味着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弱质女流，她得知道长河谷是狄戎设计伏击他们的决胜之地，并且熟知长河谷的地形，知道若是被赶到那处，只须围三缺一，即可趁他们逃走时追杀。若是敌人兵力十倍于己，则围而不攻，就算是慢慢消耗，也能把人给耗死。

　　刘挚消化了一下，“姑母既然知晓右贤王军队伏击，为何不想办法示警提醒。”你既然能知晓这样的讯息，肯定是可以派出人手前往边疆驻军提醒。

　　“两点。第一，我若是派出人通知，你们的大将军可会相信？无论信或不信，我岂非白白折损人手？”

　　“第二，我又为何要示警？”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这个侄子，问出这个刘挚觉得根本荒谬的问题。

　　“姑母是南朝的公主啊……”

　　“我是南朝的公主，可我还是狄戎的阏氏，我的夫君是狄戎的国主可汗，我的儿子是狄戎的王子。”刘凌飞快道，“我十四岁离开京城，可是却在狄戎住了二十年。以后一辈子都将在狄戎住下去，你说，我是和南朝亲呢，还是和狄戎亲呢？”

　　“可是此次战败，是令我南朝的百姓家破人亡生灵涂炭，战死的也都是我南朝的战士，难道姑母就忍心？”

　　“有什么忍不忍心的，这不都是命么？”刘凌似乎有些无所谓地说道，“当初把我送来的时候，不也是为了百姓不要家破人亡，为了两国不起战事吗？你看，我以一人之力使得狄戎和南朝十多年没有再起战事，不也已经救了许多人的性命？”

　　刘挚默然无语。

　　送女子和亲，当时如何情况，他无从置喙。只是面对着当时的牺牲品、金城公主刘凌，也是自己的长辈，刘挚也无法出声辩驳。

　　“好了，闲话休谈。今日叫你来，也不是叙旧的。我同你父亲祖父，也没有什么旧情好叙。”她示意刘挚坐下，自己也坐下，“我们来谈个交易吧。”

　　如今人在狄戎，自己这位亲缘淡薄的姑母还能愿意做交易，说明自己在狄戎的处境暂时可以令人放心些。

　　“先说说我能给你提供什么好处。你看，在草原呆久了，多少有了草原人的习性。”

　　“其一，我能给你提供狄戎兵力调动的一切消息。无论你回到南朝之后手中还有没有兵权，这种消息都是极为重要的。”

　　“其二，这次南朝有人和右贤王暗中传递消息，透露军情，我可以给你证据。”

　　“只不过这两个好处都不是现在能马上给你的，等你回到京城，站稳了脚跟，这两个好处便当做送给你的贺礼。”这等于是对刘挚的考验，若是他连回都无法回去，谈何以后。若是他回去之后也无法立足于朝廷，那么刘凌也不会对他进行投资。

　　“但是我还是有一个现成的好处给你，就是把你们带出狄戎。我想，这点应该能展现出我想要合作的诚意了。”

　　“姑母需要我做什么？”如果是给她传递南朝的情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现在？不需要。”刘凌摇摇头，“可是，日子也不会远。”不管是一年还是两年，她都等得起。

　　眼下的日子，无论如何，都已经比当初刚来到狄戎四面楚歌的时候，好了太多。

　　耐心，是个好东西，可是太多的人没有。

　　“我想，我给你的好处，能够帮助你在南朝皇位之争中，获得极大的筹码。嗳，你不要露出那种表情。难道我不直说出来，你们就不想要那个皇位了吗？”

　　“要知道，狄戎也是一样的。这没什么不能说的，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狄戎人这点也是好处，想要什么就直说，从来不会拐弯抹角。”接着她转入正题，“可汗有二十多个儿子，除了我的儿子朗吉格之外，另外两个阏氏的儿子一共有六个人。其中大阏氏的长子如今是左贤王，按照狄戎这边的规矩，可汗升天后，就由最尊贵的左贤王继任。”

　　“姑母的意思是……”刘挚犹豫着没有说出来。

　　“一个具有南朝血统的汗王，难道不好吗？”

　　“十二年前魏国公战败，也是有南朝人和狄戎通了消息。当时的右贤王，正是如今的左贤王哈儿木。”那时候的左贤王，是达利可汗最有权势的弟弟，后来突然死了。大家都说这是达利可汗在为自己的儿子继承王位做准备。

　　刘挚大惊，姑母怎么会知道……

　　刘凌看着自己这个侄子，当年她出嫁之前，曾和一个人长谈过，而那个人就是刘挚的皇祖母，魏国公的姐姐。

　　“你看，哈儿木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刘凌总结道，她不相信刘挚不动心。

　　哈儿木，刘挚在心里翻来覆去将这个名字念了几次，又道，“那其他王子呢？还有右贤王呢？”

　　应该说，达利可汗给刘凌三万部民的行为，也是在昭告自己所有的儿子，朗吉格将不能参与王位的争夺。这是一种交换，用给予权力的方式来收回另外的权力。这是达利可汗对朗吉格的保护。将来，朗吉格就算不是新任汗王的左贤王，也将会是右贤王。

　　“你放心，哈儿木是我们的敌人，也不仅仅是我们的敌人。至于右贤王，你就更加不用担心了。”

　　刘凌最后道，“要知道，木末城中我能将你们这么多人带出城外，来到我的封地上，就足以证明一件事——王庭将会是我的。”

　　她说的是“将会”，只是因为达利可汗还没有死。在刘凌看来，难道有了刘挚的支持，王位就这么轻易能够到手吗？

　　她的言下之意也是，你只管做好自己的部分，我需要你做的部分，至于狄戎内部，还是将由她自己解决。

　　一个因为王位的动荡而变动的狄戎国，实在是很符合南朝的利益，刘挚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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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刘凌，其实我想把她叫做刘玉玲的。致命女人里刘玉玲演的那个角色，就是她的灵感来源。
这个故事完全可以深挖，但是本篇章做不到了。如果有可能，在番外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