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沈公子

41、第 41 章

　　说起来，刘挚开始追这本光看书名（太俗气）就已经让他没什么兴致的《十载恩仇录》还是因为连香。

　　他当初还在王家村时，就看到那本连父亲自抄写并批注的《尚书》，上面的字迹已经让他起了疑心。

　　那字迹，和刘挚少年时期传授他经学的一个学官——方博士的字迹十分相像，但这毕竟时隔多年，他也不敢十分肯定，只能等回到京中和自己从前的作业批注中寻找比对。

　　因此，在顺化县将连香留下，刘挚心中固然有出于伤及无辜的不忍，心里却还是有侥幸的：连香的父亲，未必就是自己的老师方博士。当年那些事情过后，他不可能还活着。

　　然而，回到京城后，将书本字迹与自己仅存的自己对比之后，就算是刘挚不敢相信，也不得不信了，更何况其中的批注所表达的见解，和当年自己所学一模一样。

　　等到派遣出去的人回来第一批，也就是去到王家村的那一批，刘挚心里已经能确认此事了。

　　方博士啊——

　　方仲海，你是怎么逃离，跑到临江府去的呢。

　　而连香，如果真的是老师的女儿，那么就应该叫她方连香，她不止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更是父王和自己仅存的亲人之一。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然而千百年来皇权的更迭，不就是这些俗套的故事每每重新染上新鲜的血液吗？

　　几十年前，当今皇帝还只是先帝众多儿子中的一个，他母族只是一个宫人，权势不显，本人似乎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然而凭着和老魏国公长女的青梅竹马，获得了美人青睐。要知道，老魏国公手握兵权，并且身受先帝信任，且先帝原本所立太子已经逝世，皇位最终落到谁头上犹未可知，这样的婚事，无疑给了皇帝很大的筹码。后来先帝突然驾崩，并未留下遗言，只有一道圣旨。结果这道不能确定真假的圣旨引发了皇家兄弟的血拼，但是凭借着老魏国公的支撑，最终得到帝位的就是当今圣上。

　　皇帝即位，立老魏国公长女，原本的皇子妃为皇后。老魏国公的喜丧过后，皇帝恩旨皇后的胞弟承爵，也就是魏国公。魏国公和胞姐感情要好，少年时期都是跟着姐姐和姐夫一起度过，承爵后又替皇帝扫清那些皇位争夺的残存势力，在四处征战中成长为名副其实的大将军。

　　在此期间，皇帝立嫡子为太子。而魏国公也有二子一女，原本弟弟的女儿嫁给姐姐的儿子，亲上加亲是再好不过的，但是帝后二人还是另外为太子择妃，选了皇帝母族家的女儿。魏国公唯一的女儿则嫁给了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后来的讲经博士方仲海。二人育有一女，也就是连香了。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刘挚和连香，应该是从小相识的表兄妹，而连香也不会跟着父亲到处漂泊，最终在一个小山村安顿下来，嫁给一个普通的村夫。

　　十三年前，狄戎突然南侵，国之柱石魏国公领兵前往西北迎敌。因狄戎骑兵众多，魏国公作为南朝统领，决定以守城为要，切断狄戎各军之间联系，然后分而围歼。然而这样并不主动的反攻，让朝廷升起一片怀疑声以及逐渐增多的弹劾。

　　刘挚那年已经九岁，还记得整整大半年的时间，自己的父王总是匆匆赶去皇祖父的勤政殿，又不知因为什么垂头丧气的回来。而去看皇祖母的时候，也能看到她难过忧愁的形容。

　　在朝廷的敦促下，魏国公不得已停止以守为攻的战略，改为主动攻击。并派出密探四处查找狄戎军队的行迹。最终找到狄戎这次南攻的大本营所在，魏国公大喜过望，率大军出击。一开始十分顺利，敌方几路大军纷纷败走不及，尽管魏国公察觉情况不对，再派出探子查探对方情况，得到消息是对方准备佯攻实际上要烧毁我方粮草，这回魏国公确定了敌人的诡计，排兵布阵准备将敌人大本营围攻。他已经承担朝廷和手下众将的压力许久，以为这次能够大胜。没想到敌人竟然对己方的策略一清二楚，他们所有的兵力分布都被人知晓，结果反被敌人在半道设伏围攻。魏国公作为大将军，誓死不退战死，副帅有了魏国公断后，准备撤退时又遇到围兵，这回人家是围点打援，将前来救援的榆山军也打了个措手不及，榆山军首将周齐愈也战死。

　　这是他们南朝多年未有之大败。朝廷中最开始传的是魏国公领军无能，后来又说他先前畏战，过后好大喜功。再后来说魏国公御下不严，属下有人通敌叛国。魏国公府此时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摇摇欲坠。

　　此次魏国公战败，他人虽然身死，可是责任还需要追究。于是除去战死的魏国公和长子，仅剩的一子也被夺官去职，下了大狱，等待最终结果。而举荐魏国公的人——太子——也受到追责。据说太子的顽疾就是那时因为惧怕皇帝责怪而落下的。

　　而真实的情形，则是太子据理力争，坚持认为魏国公的战略实施是没有问题，真正奇怪的是战事后期狄戎对我方的了如指掌，太子坚持认为是我军中出了内奸，并且不可能是魏国公属下。因为若是魏国公属下，早就可以把己方的详情传递给狄戎，而狄戎也不会在初期死伤过多人马。要知道狄戎国草原立国，马匹多，可是能战的人少，他们一定珍惜每一个战士。因此内奸一定是后期才参与战事的人，或者是后期才能参与制定战策的人。

　　可是皇帝则冷笑着将魏国公亲笔所写的与敌军的通信扔出来，太子阅后吐血，这才引起了后面的病症。也自那一日起，皇帝与太子的关系再也不复从前。

　　而皇后在整个魏国公被抄家期间一直待在自己的宫室内，许是惧怕，许是觉得魏国公罪有应得，她也一直未向皇帝求情。可是事关国运，皇帝虽然没有废后，也从此不再给皇后应有的体面，将执掌后宫的权力移交贵妃，后位形同虚设。皇后深受打击，于六年后离世。

　　魏国公府最终满门处斩，牵连无数。

　　方仲海身为讲经学官，本来牵涉不到这场变动中。但他妻子本就是魏国公独女，方仲海护妻而上书求情魏国公一案，被发落责罚，抄家罢官。他不知何处得来一份血书，要面呈皇帝，却连宫门都没有进去。后来他的落脚之处起火，据说他和妻女都死在这场火灾中。

　　从战事起到魏国公府满门抄斩的血水被冲刷干净，正好一年。那时刘挚已满十岁。那一年的连香，也才五岁。

　　宫中长大的孩子，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种传言，什么“据闻”，什么“听说”统统不可信。即便是亲眼看到亲眼听到的事情，都得想想，为什么要让你听到。

　　刘挚看上去绝不像他长得那样淳朴诚挚，他很敏锐地感到皇祖母的闭门不出不见得是惧怕，自己父王的吐血，未必是因为那一封信。自己的舅公，魏国公当初的战败，当真是自己轻敌？若是有人叛国通敌，又是谁呢？等他长到了十四岁，皇帝为防狄戎总是南下侵扰，便在边疆设立大营，一年后等到皇后离世，简单而低调的葬礼结束后，刘挚便借了机会，在皇帝面前表达了自己从军的愿望，经同意后，前往了边疆大营。

　　思绪蓦地从往事收回，刘挚很快翻完了这本《十年恩仇录》，亲手将其在蜡烛的火苗上点燃，丢入铜盆中，看着黄色的纸张在铜盆里逐渐蜷曲乌黑最终变灰白。

　　那么，他的表妹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若是不知道，何来的什么十年恩仇呢？虽然里面的故事十分小心，不涉及也不影射当年的事情，可是她若是毫无记忆，又有哪里来的本事去写这样一本关于复仇的故事？

　　他脑中忽然浮现起连香的身影，想起他假装还未清醒时，她对自己的照料。

　　农家小院的鸡鸣狗叫，当初以为是自己下属的妻子，若不是那一本书作为证据，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她原本是自己的表妹，同皇祖母、父王、舅公一家一样，都是当年的受害者。

　　方博士当年还有一封血书，也正是因为这封血书，可能给他招来了杀生之祸，他或许从所居住的地方被烧那时开始，就在四处躲避。那么这封血书，如今又在哪里？表妹，或许会有答案。

　　刘挚这么想着，忽然期待起了和连香再见一面。

　　“殿下，这是太子妃娘娘特地给殿下送来的笔。”吴季元走近，递给他一个盒子，然后退出。

　　刘挚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上好的湖笔，盒子内里还用软垫装饰，显得十分贵重，像是送人的礼物，刘挚拿出那支笔，将笔后段尾巴处旋钮了一下，打开来露出空空的笔身，他倒过来敲敲笔身，里面滑出一个小纸卷。他放下笔，两指夹着纸卷轻轻展开，上面似是什么也没有。

　　他却轻笑了两声，将纸丢在铜盆的灰烬里。

　　“还好……没有贸然，否则……”

　　这是他在宫中的眼线，传来的消息。让他最终确认，当年舅公、援将都被伏击战死的那个内奸究竟是谁。这一片空白，就是答案。

　　无字……

　　无，同音吴。

　　皇祖母当年的后宫理事之权，交给的那个贵妃，就是姓吴。

　　皇祖母生下父王后，十余年再无所出，一向深爱妻子皇祖父为了子嗣计，开后宫，选四妃。这吴氏就是其中之首，只因其父乃是吏部官员。而那吴姓官员后来升任兵部侍郎。这就是皇祖父深谋远虑，早早就埋好的一粒棋子，准备用来对付自己的皇后以及其后手握兵权的魏国公一系。

　　父王当年的据理力争，并没有错。只是换来了皇祖父的叱责。叱责过后呢？皇祖父一定有些心慌。

　　他的儿子只看到了表层的东西，如果追究下去，就会发觉那些更深的、不能言说的东西，这些就是他的发妻看出来的事情。因此他要掩藏，否则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堂堂一国之主，怎么还要算计自己的臣子，陪葬那么多臣民，在面临外敌之际，自断肱骨，真是可笑可笑。

　　还好没有贸然地将自己九死一生在狄戎国都内拿到的证据直接交出来。

　　那时他皇祖父的脸色必然精彩，可是自己却再不可能为舅公他们翻案。只因为他皇祖父一定不会允许他这样的孙儿染指皇位，翻他旧账。

　　那么自己就要忍着吗？

　　呵呵，我偏不！

　　我要让你手握大权，却也要体会到不得不为你亲手冤杀的臣子洗清冤情，要让父王临走前的日子宽怀舒心，要告慰皇祖母在天之灵，看着你被逼无奈将吴贵妃打入泥泞。

　　自己从狄戎国拿回的东西不可轻易动，这样的证据在南朝境内不可能得到，那么曾经去过狄戎的自己就有很大嫌疑。只能看看自己表妹还知不知晓那一封血书的存在。

　　此时他虽然不知晓血书的内容，甚至不能确定是否在方博士多年的逃亡生涯中损毁，这都无关紧要。毕竟，那些敌人也不知道血书的内容不是吗？只要有这么一件东西拿出来，不论真假，但凡对皇位有觊觎之心的人，都不会放弃这个打击对手的机会。到时候，真的是真的，假的也会是真的。

　　至于对手是谁……

　　吴贵妃为什么成为了贵妃？只因她育有两子三女，这两个儿子，他的叔父们，因为吴贵妃是如今皇宫中微分最高权势最大的女人，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众矢之的。

　　此时的刘挚不由得要感谢皇帝的喜好美色，如不是宫中每年都在进新人，自己成年的皇叔们已经有又十多人，又哪里来得那么多天然的帮手呢？

　　他伸手重新拿起那只上等的湖笔，蘸饱了墨汁，在纸上写下一个“水”字。水无常形，顺势而为，为而不争，方达所愿。以目前京城的局势，做一股潜流，并不难。

　　自己是得去见见连香，看她是否清楚血书所在。另外在大局未定之前，绝不能让别人知晓她身世，以免给招致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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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惊觉，四十一章了，怎么感情线进度为零呢？
心动就在一瞬间——这个解释可以吗？
其实吧，成年人的世界很难有纯粹的感情，顾虑的太多，就会止步不前，需要催化剂……
等我写到催化剂，就能有感情了
爱情其实也是美好的事情，哪怕它昙花一现，那个瞬间确实美好。
所以爱情肯定是会写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写得甜蜜了。
这章写得不怎么好，因为原本不打算把那些皇位争夺权谋之争写太多，但是不写出来又好像没有交代清楚。所以，唉…… 先这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