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沈公子

106、第 106 章

　　这是一个南朝人和狄戎人的混血，连香一开始并不知道，如果他是狄戎人的话，那她说的也就会是另外一番说辞。

　　这人的年纪比尔勒大了许多，她看尔勒的模样，心知他们一定是相识的。

　　其实连香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是因为她说到底本也不是南朝人。从前的她在现代生活，距离战争实在太远。有限的看到关于建国前后的一些战役，也都是优待俘虏的事例。战场上各为其主，拼的你死我活的。哪怕是五十年代初期的那场立国之战，也没有虐待俘虏，反而有许多俘虏在释放后竟然不肯回国。

　　只是连香毕竟不是军迷，这些史实也只是知道个片段。不过现在她为了要救下尔勒在意的这人，便继续说下去。

　　“两国交战，战场上的兵士各为其主。我们南朝将士接到上令抵御外敌，自当拼死奋战。狄戎的普通牧民若是不听从领主的战令，也会被处死。如今战事已经告一段落，狄戎是我们的敌国不错，但这个已经成为我们南朝奴隶的狄戎人并不再是我们战场上的敌人了。”

　　“再者，他是我们南朝人的奴隶。而我们南朝也有许多的血肉同胞，成为了他们的奴隶。数十年前，就有南朝的公主，为了双方之间短暂的和平，和亲嫁给狄戎国主。我对活在南朝的狄戎人不要区别对待，不也是希望那些在狄戎的南朝同胞也能过得好些么？”

　　其实连香也知道，狄戎国哪里会在乎南朝奴隶，他们在狄戎往往都是最末等的地位，有时连畜生也不如。

　　但这番话的道理和希望，却是没错的。

　　是啊，大家都是为了活命，我们南朝不过相较狄戎而言富庶了些，又何错之有？

　　周围人群中固然还有对此番说辞颇为不认同的人，不过更多的人却已经听进去了。

　　连香也不指望大家都赞同自己的话。只要大家不被那精明汉子牵着鼻子走，对地上的狄戎人和尔勒群起而攻之就好。

　　不过令她颇为意外的是，竟然还有好几个人出声帮腔。

　　众人议论纷纷中，又有人道，“娘子心地纯良，见识也非同一般。依我之见，今日你们几位，就不要再逼死此人了。”

　　人群中走出个身材高大男子，三十余岁，颌下蓄着短须，身着文士袍，然而浑身上下却泛出铁血杀气，硬是将这身斯文的文士袍穿出了金戈铁马的味道。

　　先前那几人拿不准对方是什么身份。常说人靠衣装，可偏偏今日见得两人——出头阻止他们的弱质女流和面前这目光如电的男子——都从衣着打扮上看不出深浅。

　　男子上前两步来到尔勒身边，打量一回他怀里的狄戎人，道，“此人原也是个战场上的勇士，不该如此对待。”

　　“你们若真是有心替我们南朝死伤将士报仇，不若参军前往边关，戍卫国土。留在京城打杀个手无寸铁没有还手之力的奴隶，有甚意思？”

　　本来连香一人带着尔勒对上精明汉子几人，本没有胜算，只靠着口舌之利才稳住了局面。纵然周围人群里有人帮腔，却唯有此人一出现，便凭着一身气势改变了局势。

　　精明汉子听了他的话，没做反应。但他的同伴却不打算忍下这口气，伸手指向那男子，“你他娘的算老几！也管起了我们……”

　　“住口！”精明汉子连忙拦下自己同伴，原本大家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便也罢了，若是傻愣愣地报出了名号，可不就结下梁子还能让人顺着找回去么。左右不过是个奴隶罢了，看着一副要死的样子，自己几人还是尽快回去，莫要再生枝节。

　　“这位郎君说的是，”精明汉子转而向连香道，“不知娘子是哪府家眷？既然娘子想要留下这奴隶性命，那便把他送给娘子处置吧。稍后我便让人将着奴隶的身籍送往娘子府上。”

　　“不必了，”文士袍男子伸手一挥，看一眼连香，随后对精明汉子道，“把东西送到武昌侯府上便是。”

　　武昌侯府？那不正是陛下新封的侯爵？受封者乃是如今身在边城的大将军秦典。精明汉子悚然一惊，如此说来，眼前这男子应当便是侯府主家了。

　　京城的侯爵大大小小二十多家，唯有这个新晋的武昌侯府不可小觑。既然这位来自侯府的男子发话，他们自然不敢再多言，恭敬向男子行礼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离去。

　　连香看着男子亮出自己府邸之后，形势骤然反转，不由得再次感叹权势的力量。

　　“谢过这位郎君。”不管对方是谁，其实都是帮了自己的，否则今日这事没办法这么快解决。

　　“在下秦观。”这文士袍男子道。

　　秦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秦观？

　　连香呆了呆，尔后反应过来不过是同名同姓。

　　“那是你家的仆从？”这位秦家的郎君，指的是正在试图把垂死的狄戎人抱起来的尔勒，“倒有几分血性。”也不知是夸赞还是什么。

　　没敢接话，连香见尔勒已经把人打横抱起来，便准备带着去医馆。这时被秦观拦下。

　　“他这幅样子，去了普通医馆，恐怕也没办法救活。不如送去我府上，自有专治这种伤情的大夫。”他家是武将家族，想来专职的大夫也是治疗这类外伤的高手。

　　看着尔勒警惕的眼神，连香不知该不该接受这人贸然递来的好意。

　　秦观低声笑了笑，对连香道，“我方才听你说，你家兄长这次受封武牙将军。他可是王易王将军？”

　　连香一愣，只听他又道，“王将军年少有才，忠勇非常。如今正在我父亲麾下效力，平日书信之中，我父亲对他也是赞赏有加，待他如子侄般亲近。”

　　这一段话就说明很多事情了。

　　军中，如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极其讲究关系的。不管是同乡还是同年参军的，不管是同火还是同军，都是关系。王易以往在军中是跟随刘挚护卫刘挚的侍卫。后来重新以探子的身份本意是和狄戎的阏氏金城公主刘凌暗中联系，后来装上了狄戎南袭攻城，王易提前赶回带来消息，给部署防御预留了充分的时间。在战场上又立大功，率兵奇袭了狄戎大军。秦典因他是东宫刘挚的人，不能强行把他功劳按下，只能捧着。因此从外部看起来，他也算是秦典的嫡系。这样一来，按照秦观所说，王易相当于攀上了大将军、武昌侯秦典的关系。

　　当然这一切连香并不清楚，她听出秦观所说的“父亲”应当是王易的顶头上司，而这顶头上司对他颇为看好，这当然是好事了。而且，秦观对她似乎并无恶意，只是纯粹的帮助。

　　他的随从已经围在尔勒旁边，秦观继续道，“若是王娘子有空，可带着仆从来我府上探望。等人痊愈了，便可带回去。”他以为王易的妹妹便是姓王，不知二人并非真正兄妹。

　　于是她急忙去和尔勒全解，让他放开自己的同胞，由秦观的随从接手抬起，自己则拉着尔勒过来，再次谢过了秦观。

　　这一场风波便就散了。

　　尔勒浑身上下沾了伤者的血，也不能再继续闲逛，连香只好带着他先回去。她不想让关娘子难得出来一趟就要马上回去，便让她继续带着顺哥在外玩一会儿。

　　回到家，连香让他自去清洗自己更换衣裳，尔勒神色莫名地看她一眼，回房间拿衣服去厨房洗澡去了。留下被那眼神刺得后背发凉的连香在原地站了一会，暗忖尔勒究竟是不是像他外表那样年纪的心理——始终，他是一个战场上活下来的孩子，有过什么经历远不是自己能想象的。

　　于是连香坐在院子的凉亭里，默默想着自己该问尔勒什么，又该说什么。

　　正在出神思索着，不知何时尔勒已经洗完澡，默默来到凉亭边。

　　连香恍然间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侧头看去，视线从远处落到近前。刚刚清洗完的尔勒穿着干净的衣裳，脸上也没有了血污，头发湿漉漉地垂下。狄戎人不似南朝，没有束发的习惯，都是披发，或是有时候把鬓角的头发结成小辫子。尔勒自从来到连香这里，从来没有束过头发，也没有结过辫子。

　　连香恍然微笑，“头发还湿着呢，天气冷，拿块布巾擦干吧。”她最终决定什么都不问，也不说。

　　人说每个女人在某一瞬，总会被什么事情激发自己的母性。

　　连香在方才侧头那一刹那，看到的是尔勒没有任何情绪的一双眸子，看上去清澈自然，让她不由得瞬间心软了。

　　尔勒从前在狄戎，肯定也不是过着什么好日子，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就不得不上战场。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能躲过无数刀枪箭矢就已经是无比幸运的事情。他的过去，就由得他愿意说的时候，主动说出来最好。

　　原以为她会数落自己什么的尔勒，愣了愣，只听面前这女子又温柔对他说，“一会儿头发擦干了，再陪我出去转转吧，今日还没买到礼物呢。你想要什么，一会儿也去挑挑。”

　　白皙的面庞，被温柔融化了的冰霜般的眉眼，此刻带着盈盈的笑意看向他。尔勒心里，却被这样如水的视线，卷起了飞沙走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