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沈公子

105、第 105 章

　　人群中央，几个人正在围着打另外一个，而那个被打的人，显然已经奄奄一息了。

　　尔勒冲上前去，像一只发狂的小牛犊一样撞开施暴者，伸手搂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子，大声叫喊着什么。

　　连香勉强从地上那人布满血污的脸上看出——原来也是一个狄戎国人。

　　尔勒肯定是听到了他说的狄戎话，这才不顾一切地上前。

　　那几人先是没想到有人会打断他们的动作，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当口也看出来人是什么模样。

　　“也是个狄戎崽子！”

　　“给我狠狠揍！”

　　“看老子打不死他！”

　　京城的狄戎人大多都是战败的俘虏，被拉到京城卖为奴隶。虽然他们大都身强力壮，但由于迥异于南朝人的长相，成为了最低等的奴隶，干着最重最累的活，还是会承受最差的对待。

　　拳头如雨点般砸到尔勒身上。他咬牙忍着，为了护着身下那个狄戎人，没有办法还手。

　　“别打了！”连香不得不上前去。

　　“这是我的人！”

　　纵然尔勒和她并不亲近，两人也没什么交流，但说到底这还是个孩子，并且还是她带回来的孩子。

　　她上前去想拉住那几人，不慎也被打了几下，痛得弯起了腰。

　　周围人一看有这样一个看着弱不禁风的妙龄娘子上前去拉架，不由得纷纷出声相帮，还有原本在看热闹的人上前去把想要继续行凶的几人给拉住了。

　　那几人不得已停下手，才好生打量了连香几眼。

　　自从手头宽裕些后，连香也不会有意和自己过不去，特地穿土黄的衣衫。如今她身上穿的是前几日去成衣铺里买的新衣。因为怕冷，还花了大钱买了件兔皮袄。近日出门，一身的新衣也不好只用布巾包头发，于是边让关娘子帮她梳了个头，插上王易送的金簪。

　　这幅模样，加上连香因为沉浸书墨中自有的一股气质，看上去便不是小门小户的娘子。当然，也绝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家眷。

　　那几人只犹豫了一瞬，便嚷嚷道，“我们教训自家奴仆，管你什么闲事！”

　　“人都要被你们打死了！就算是奴隶，《南朝律》也有规定，若奴婢有罪，其家长及家长之期亲不告官司而殴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杖六十徒一年，当房人口悉放从良。我就要问了，他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打杀他之前，可有上告官府！”

　　《南朝律》，连香看得滚瓜烂熟。早在王家村的时候，她就知晓一个道理——在古代哪怕有法外之地法外之情法外之宗族规矩，可若是面对一堆文盲加法盲，把《南朝律》祭出来唬一唬人还是相当管用的。

　　“更何况，方才你们打着的，还是我家的奴仆。”

　　几番话说出来，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更是议论纷纷。平头百姓惧怕权势，谁能晓得原来在权势之上还有律法约束得这么细致呢？原来哪怕是卖身为奴，在主家也是不能随意打杀的。

　　当然，律法是律法，那些真被打杀的奴隶又没有人替他们出头，基本上官府也是不告而不管。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哪些大户人家没有些阴司事呢。把人打死了，再去官府报个偷窃，消掉此人的奴籍，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过这几人倒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听面前这女子又说道，“打伤我家奴仆，还打伤了我，且等我去官府告你们当街行凶伤人，给你们治罪！”

　　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主家来头不小，可是上头最近勒令他们低调行事，勿要惹事生非。本来在街上打四个狄戎逃奴也没什么，结果遇上个不怕事的娘子，还要去官府告他们。哪怕只是对方虚张声势，他们也不想承受此事传扬出去波及自己的后果。

　　其中一人看着精明些的壮汉对连香道，“这位娘子，此人可是狄戎人啊。”

　　“狄戎人怎么了？”

　　那精明壮汉见对方果然入套，便故意道，“狄戎人在边疆对我们南朝子民烧杀掳掠，在战场上又和我南朝兵士作战，你怎知他手上没有我们南朝人的血？”见周围人群中出现了赞同自己的声音。他便继续煽动道，“娘子啊，你居于闺中，不知世事。或许你只是心肠软，不忍心。可是狄戎人与我们南朝可是仇敌，你替他说话，岂非是替仇人说话？我看啊，此事你莫再管啦。”

　　很好。

　　连香默不作声地盯着此人，心里的火简直烧到了头顶。

　　非常好。

　　自从连香来到南朝，还从没有遇到辩论的对手。她浑身的血液都在升温，太阳穴突突地隐隐跳动。

　　哪怕是在太子舅舅面前，她也没有紧张过，怕过。因为太子与她而言，更是一位温和的长辈。说是辩论，更像是考校，像是对于她毕业论文的答辩老师的提问。

　　可是此刻，完全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环顾周围——原本因为自己一方势弱而倾向于同情己方的人，因为精明壮汉这一番话反而对地面上奄奄一息的狄戎男子而起了仇视之心。

　　连香心中在紧张，可她脑中理智更知自己只能冷静。只因今日一个不小心，自己不仅不能救下那快被打死的人，恐怕连尔勒都要被牵连进去。

　　而尔勒……

　　他紧紧地搂着地上那垂死的人，双眼死死地盯着周围人群。他许是感知到了来自环境的敌意，因此眼中也只有防备，和浓浓的仇恨。

　　“狄戎国屡屡犯边，侵犯我南朝领土，杀伤我南朝将士，我岂会不知？我家兄长此时便在边城戍卫国土。他在先前的那场大战中，被狄戎人砍到脸上，差点就失了性命。他因在战役中立功，而被封武牙将军一职。与我兄长在战场奋勇杀敌相比，你们在后方，在遥远的京城，在战事结束后的今日，去打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狄戎奴隶，又算什么本事！”

　　对啊，人家可是有亲人正经在战场上为南朝拼命的，似乎更有资格说话。

　　“我们南朝与狄戎国战事是何时发起，你可知晓？因何发起，你又知晓？双方多年交战，死的岂止是我们南朝的军士百姓？”

　　精明壮汉被她连抛来的几个问题堵得说不出话来，气道，“我不知道，莫非你知晓？那便请你解答一下，看看和你今日要从我们哥几个手底下救过这个狄戎崽子又有什么关系！”

　　“大家看看狄戎人，除了五官比我们更深邃之外，也没什么不同。大家都是人，自然都想躲避严寒，希望吃饱穿暖。”

　　“我们身处京城，此时寒潮来袭，大家有能力的，都把冬袄拿出来穿上，以免受凉。京城在狄戎国南边千百里远，尚且这般天寒，那处在北地的狄戎国该有多冷？他们也有贵族平民和奴隶之分，贵族坐在能够抵御寒冷的毡房里，烤着火吃着酒肉。但是普通的牧民也要为这些贵族牧羊放马，正如同咱们南朝的佃户为地主耕种，一年到头牛羊马匹最终也没有多少属于自己。更别说只能做苦力在冬日容易被冻死的奴隶了。”

　　这一番话到惹起了周围人群的感同身受。

　　京城高门大户多，但是更多的还是平头百姓，普通人家。他们有的稍富，但是更多的是越来越贫穷。当朝皇帝高高在上，继位之初倒也算励精图治，可惜没有多久便显出了好大喜功，最重视的不是百姓而是自己的皇位——一个能对自己的发妻和亲生儿子下狠手的皇帝，难道会怜惜自己的子民吗？

　　是以如今的南朝，虽然看起来还是一片繁华昌盛，但作为根基的普通劳苦大众，在贫富差距逐渐加深的漫长过程中，逐渐失去了自己的财产、土地。而他们看着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却不知何故。

　　社会的财产就是这么多，南朝有没有什么对外贸易之说，因此当巨富者越来越多的时候，就代表着有其数倍数目的人成为了贫者。

　　连香为了回报刘挚，曾经考虑过这些事情，此刻也正好对应上了一部分自己已经考虑过的内容。当然，有些话不宜讲透，特别是在此刻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于是也只能说狄戎国。

　　“当严寒来临，牛羊也会死亡冻伤，那些贵族牧场主不会在乎牧民的死活，却会忧心自己的财产——牛羊马匹——的减少，他们为了弥补损失，为了保证自己永远能享用美食美酒，在温暖的毡房里享乐，便决定往更加富裕的南朝抢掠。”

　　“就比如一个强盗，自己的东西快要吃完了，便打起了邻居的主意。我们南朝，就是那个邻居。”

　　“可是战场之上，被驱使在前的，永远都是奴隶，第二批，是贵族手底下的牧民，坐在最后镇军的，才是那些贵族们。”

　　“大家知道那些奴隶又是什么人吗？”

　　这些事情，都是周围百姓，京城大多数的贫民所不知晓的。大家都在静静听着她说。

　　“他们当中，又本来就是狄戎人犯了事被罚为奴隶的。但是更多的，是原本生活在南朝和狄戎交界的疆土上，属于我们南朝的平民。他们在狄戎一次次的侵扰中被掳掠到了狄戎境内，成为了生死不能由己的最低等的奴隶。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的后代又成为了新的奴隶，有的是南朝人，更多的是南朝和狄戎的混血孩子。”

　　她来到了那个躺在地上的狄戎人面前，那人的头肩还被尔勒抱在怀里。

　　轻轻拨开血污的额发，那人的面容清晰地露在眼前——和尔勒相似，一看便是南朝和狄戎人的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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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请假那一章，结果章节就错了。大家就这么看着吧，应该没关系的。
九点半咯，赶完这一章，早点睡觉。大家也是尽量早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