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苏昭雪

22、幽州（1）

　　还魂路上，荒凉肃穆，鬼气横生的丛林里时有红眼睛的夜鸦经过，刺耳嘶哑，宛如嚎丧。

　　云隐悄悄瞥过右前方强硬地搭着默溪脖子咬耳朵的凉烨神君，又抬头望了眼走在前方身姿笔挺的君尧，眼神情不自禁地黯淡下去。

　　三日前，他与默溪混迹妖市打探了些消息，临走前给君尧留了只字片语，悄摸摸地找到通往鬼族的入口，就那么踏了进去。

　　身在妖族时，尚觉星辰美好，清风拂面月夜暖。不料，鬼族却完全与之相反。边缘地带荒凉残败，黑魆魆的丛林里零星的闪着红光，仿若野兽盯着闯入领地的猎物。

　　两个人走了很久，连个鬼影都没瞧见。天色黯淡，鬼雾弥漫，无处安身，只能临时凑合着在树林外过个夜。但鬼族的夜晚着实不好过，阴风过境，鬼哭狼嚎，温度也瞬间下降下去，呼出的气息都能结成冰。他穿的单薄，经此一吹，牙齿打颤，浑身骨头都仿佛浸在天寒地冻的湖水里。默溪照顾他，将御寒的轻裘给了他。鬼族的地盘，没有什么可燃物，随手一捞就是一把森森的白骨，而且有些骨头还像有生命般，桀桀的声音听得他脸色发白。默溪耗费灵力，支起了一层保护罩，他们才算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个夜晚。

　　天刚微亮时，他们一睁眼，左侧的树林，来时的路以及周围的一切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浩如烟海的白沙。准确地说，那些白沙其实是，骨骼化成的粉末。

　　骨海翻腾着，滚动着，叫嚣着，蜂拥般涌过来。

　　消耗一夜灵力的默溪额上冷汗满布，凝诀化出的屏障也摇摇欲坠。他站在一侧，只能徒劳地睁大了眼睛傻傻的望着，连害怕和颤抖都忘却了。

　　下一瞬，无数的枯手从沙底伸出，拽住他的脚踝狠狠地拉了下去。泥足深陷，身躯迅速被白沙覆盖，意识残存的最后，他听到默溪焦急的呐喊声，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然后细密厚实的沙子在身上游走，勒住他的脖子，堵塞他的鼻子，呼吸渐渐微弱。意识涣散间，有好多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好多场景在他眼前闪现，但是他听不清，看不清，唯一能记住的就是一种感觉，一种难以纾解的惆怅感。

　　再醒来就是一座破败不堪的残屋，中间噼里啪啦的燃着枯木。默溪正盘着腿运功，眉弯紧皱，脸上汗珠细密，一人正抵在他背后源源不断地输送灵力。

　　火光摇曳，二人的面庞忽明忽暗。

　　晃了晃沉闷的脑袋，反手撑住后背的梁柱刚坐直身子，整个人就被阴影罩住。视线里多了双沾满白灰的长靴和暗黑色的衣摆，他从下到上地一寸寸看去，目光恰好略过这人精瘦的腰身，白瓷般的肌肤，光滑的下巴，薄唇鹰鼻，再然后……再然后是斜睨着他的眸光。

　　他不安地吞了吞口水，“你，你怎么来了？”

　　君尧冷面寒霜，盯着他看了半刻，直到云隐看得心底发虚，垂下眼睑不再与他对视，修长的手指才往前一伸，冷冰冰地道，“吃了它。”

　　闻言，云隐稍稍抬眸，一颗褐色的药丸被捏在他指尖，他也没敢回绝，乖乖地伸手接过咽了下去。

　　药丸入口，他没品出什么味，落了肚，却自腹中舒尔升起一股腾腾的暖意，从小腹向四肢百骸流过去，周身的寒意瞬间驱散了不少。云隐眼眸一亮，惊喜地问，“你刚才给我吃的是什么？”

　　君尧：“尸丹。”

　　云隐哦了声，突然仰头望着君尧，满怀期待地问，“你还有吗？”

　　君尧瞥他一眼，“你要去做什么？”

　　他悄悄往默溪的方向一瞥，然后迅速收回目光，闷声道，“默溪因为我，受了伤。你给的药丸可能对他也有用。”

　　君尧还没说话，凉烨神君倏地睁开了眸，扭向这边看着云隐凉飕飕的道，“默溪有本君负责就行，你别上赶着瞎操心了。毕竟凡是与你沾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云隐被他说得一愣，凉烨贵为神君，不大瞧得起他，他能理解，但为何无论是初见还是现在，他所说所为，都透着股强烈的敌意。

　　若是皆因默溪，好像也不至于。他思忖了下，恭谨而诚恳，“神君，要是云隐曾言辞不当冒犯过您，能不能请您看在默溪的份上，大人有大量，别与云隐计较了？”

　　君尧可没他那么好说话，当即皱眉不悦地看向凉烨，冷然道，“神君，本殿还未追究你的人私自带走阿隐，致他于险境。你倒是怪罪起我们来了。”

　　凉烨神情古怪的瞧了云隐片刻，道，“本君倒是不知你离了……”

　　“凉烨！”刚调息过来的林深猛地扬声喝道，一张脸血色尽褪，惨白如纸，胸口几下起伏，一手按地一手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

　　“默溪。”凉烨脸色骤变，担忧地凑上前去扶他。

　　云隐也想过去，却被君尧止住了动作，漆黑的眸直直望进他眼中，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云隐瞬间蔫了，跪坐在原地忧心忡忡地看着默溪。

　　“阿隐，凉烨他素来如此，有些话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林深按住凉烨的手，一字一顿地向云隐解释。

　　“依本殿看，神君要是知道什么，不妨痛痛快快说出来，何必藏着掖着吊人胃口。”君尧冷眸相向，深邃的瞳孔藏着浓重的敌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凉烨神君迎上他的目光，上下嘴唇一碰，吐出一句似是而非，含义不明的话。

　　“凉烨，别说了。”林深大力按住他的手，目光坚定，眼底崩出一瞬间的怒意，末了，祈求般地摇了摇头。

　　凉烨目光收回时，在云隐身上停留了一瞬，对着林深轻声道，“本君有分寸。”

　　双方闹了个不愉快，各自两两一列分坐两边。即使云隐有心想要与默溪搭话问清中缘由，无奈凉烨神君将人挡得严严实实，眼神，举止，都是防备。

　　而君尧，虽能出面护他，但可能是因为他只留只字片语，一声不吭的跑到了鬼族，所以心中有气，一直冷着张脸。云隐寻不着机会，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归于沉默。

　　休整了一整夜，其中二人于无形中达成了莫种默契，各自护着一人结伴踏上了征途。也许是后赶来的人靠谱很多，也许是他们运气由衰转盛，一行四人只用了半天的时间便到达了一座城池。

　　郊外，云隐站在平整的土堆上远远望去，只见坚如磐石的城墙上赫然显示着绿光闪闪的城名——幽州。

　　把守森严的城门下站着两个青面獠牙，形容丑陋的恶鬼，各持一柄三叉戟，排查着城外浩浩荡荡宛若游龙般的纵队。

　　鬼族一向这般热闹吗？魑魅魍魉数量如此多，这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进得了城？

　　这般想着，已有人替他问出了声，“鬼族近日是有什么动向吗？怎么入城的人那么多？”

　　云隐转头去看，默溪正瞧着那方，兀自低语，眉宇微皱间，清秀的面容浮现一抹愁绪。

　　凉烨神君脚步微转，挡去他投去的目光，手臂一伸，毫不避嫌地搂过默溪纤瘦的腰身，挑衅似地往这边一瞥，又转过头凑近他的鬓角，亲昵地说，“溪儿，有本君在，耽误不了行程，你莫要忧心，不然本君会心疼的。”

　　云隐愕然，而正沉思的默溪显然也是一惊，温润的面容瞬时浮现一抹诧然，反应过来后，一手上前抵在他胸前，一手奋力去掰扯钳在腰间的手，仰头喝问，“你又在发什么疯？”

　　神君笑脸相迎，“本君这不是担心待会与你走散，所以提前做好万全准备嘛。”

　　林深挣脱不了，又碍于云隐他们在旁边，一张脸羞愤欲死，但又熟知眼前人的性子，再是气恼也不得不压低声音向凉烨妥协道，“入城时，我自会跟在你身侧，但你现在放开我。”

　　“那不行，你是我的人，我得照顾好你。免得一不留神，你又为什么不相干的人受伤。”说着又往云隐这边一瞥，眼神里满是不善和醋意。

　　堂堂神君居然也会有这般蛮不讲理的时候，云隐在一旁看得直咋舌。

　　君尧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伸手牵住他垂落身侧的手。云隐转头看着他，眸中闪过几许茫然。

　　“跟紧了。”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尾音落地的瞬间，君尧左手挥动，在身前凝聚出法力，然后猛地向外一甩，顿时一股强劲的烈风自他脚下竖起两道风墙，蜂拥着向两侧涌去，劈开一道直达城门的道路。

　　长长的队伍被冲的凌乱散开，鬼魂们哭爹喊娘，尖着嗓子嚎叫，有些鬼气不济，直接被刮上天，顷刻间已无影无踪了。

　　还有些修为高的，勉强站稳了腿脚。然而，由于风力太强，脸上敷着厚重脂粉的娇俏姑娘转眼间变成了鹤发鸡皮的八十老妪，松弛的皮肤看得叫人毛骨悚然。生前死于斩首的小鬼，脖子上的头颅更经不起折腾，在席卷的狂风中，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还没等他摸索着找回，这个踩上一脚那个踢上一腿，眨眼间就湮没在鬼群中不见了。

　　一阵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咒骂声，痛呼声，叫喊声不绝于耳，场面混乱得难以直视。

　　君尧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牵紧了他的手，步履坚定又沉稳，引着他向前走去。云隐于风墙之内，侧头去看他。

　　那人神情肃穆，眉宇间透着上位者的威严，一如他初次跟他回去的场景，只是……目光下移，缓缓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这一次，终于不是他自己懵懂又无知的跟在他身后蹦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