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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莫远 ...

  •   北京城如同一幅水墨画,浓墨重彩,活色生香。每个胡同里的往事,都是一段扣人心弦的折子戏。那些浓浓的古老气息从青砖缝儿里掩不住的逸了出来,侧耳倾听,仿佛还能听见车马辚辚的声音,梨园里咿咿呀呀的唱腔,岁月随着长长的水袖流逝。
      清亮的护城河,结伴唱戏的老人,还有那如歌的各色吆喝声,都揉在了一起,在记忆里画上了重重的一笔。
      不过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天空,远比如今要蓝。
      那些墨色沉香,也已渐渐逸出了生活,只在老人们的心里,印下了一个胭脂色的痕。

      车窗外悠然的绿树青山,在迷茫的眼里连成一片盈盈滑过,最终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眼睛里还是空的。

      母亲是典型的大家闺秀。长长的发挽一个优美的髻,银的簪子镶着红的玛瑙,缀着流苏,随步摇曳。若是再飘逸些,就在耳边各留下一缕青丝,轻柔的垂下来,越发动人。她穿着一向朴素简洁,但是那种沉静而温柔的韵味,却是怎样也掩不住的。
      母亲微笑时会露出两个酒窝,如同柔柔春水荡起一丝涟漪,娇俏而温柔。同莫远说话时,她就会弯下腰来,温柔的微笑着,一缕未挽入发髻的青丝自肩头轻轻的垂下,在眼中飘漾开来。
      莫远那时尚小,便已知道那是美的,并且深深的依恋着。成天安静的跟在母亲身后,看她做饭、洗衣、浇花,寸步不离。母亲是绝对的贤妻良母,有时间便会教她读诗写字,读“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栏桡”;用毛笔在宣纸上临字帖,写“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那时她是快乐而天真的孩子,诗句里的离愁别恨与她无关。穿染了大红色花朵的裙子,梳两个俏皮的小辫,神情明媚如院里盛开的向日葵。父亲整日奔波赚钱,在斜阳西下的时候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狼吞虎咽的吃着母亲做的饭菜。日子以它独有的步调平稳滑过。

      夏是沉闷难寝的,那时家中尚无电扇。她在被汗焐热的竹席上辗转反侧,烦躁而不安。这时母亲就会用蒲团扇轻轻摇着,哼着低柔的小调儿。她就在一片属于母亲的沉静安然中放松下来,慢慢入睡。

      总是格外的期盼周末的到来。父母都在家,就会带她出去玩儿。并不像其他的孩子去逛公园,父母拉着她走过北京的各个胡同,讲他们知道的北京故事。印象最深的便是老北京人的拜月习俗:每户家庭都要在中秋之夜设坛拜月,供“月光码儿”。供月一定要在庭院,所供的水果一定要是圆的,如苹果、石榴、柚子…惟独不能有梨。花筒里还要插上毛豆枝和紫红的鸡冠子花,毛豆是献给玉兔的供品,鸡冠花则是象征着月宫里的索练树。供月更是少不了月饼,一般家庭则以发面红糖大饼,上以□□蘸胭脂点出红斑,谓之“团圆饼”,再配以“自来红”的中秋月饼,由女主人上香主祭。撤供后,全家团坐在花间月下,分食瓜果月饼。把大月饼或团圆饼切开,每个家庭成员各得一份,若有不在家的,也要给他留出一份……父母娓娓道来,那些尘封的往事深深的吸引了莫远。故事里的聚散离合,恩怨情仇,隔了岁月来看,就如同旧了的绸子,因时光的洗涤而更加绵密柔滑。
      逛完往往已是傍晚,莫远走的累了,就会伏在父亲宽阔的背上安然睡去,再一醒来,已经回到了家。
      不管什么时候,有父母伴着,总是安全与温暖的。那时的莫远便同其他被宠爱的孩子们一样,什么也不需担心,天真娇憨的生活在父母营造的避风港湾里。
      如果不是后来,也许她便会一直这样幸福着。
      可是并没有如果啊。

      母亲得了咯血。莫远在一夜之间长大。她沉默的看着母亲咳嗽,吐出的血红得触目惊心。父亲更加卖命的工作,莫远每天紧紧攥着父亲给的钱,穿过两条小巷去抓药。
      昏暗的小药房里医生们是苍老而平静的,浑浊而黯淡的眼,不知看过了多少生生死死,想必早已变得麻木。干瘪的手指在抽屉里摸索着药材,随意的称了称,用纸包了捆起来。
      脆黄的纸里包了胡颓子、苦杏仁、白前、百部等等,还要和了新鲜的猪肺一齐熬了。莫远在浓重的药味儿里看母亲喝下一碗碗药汤。母亲为了让莫远放心,喝药时总是温柔的笑着。但她觉得母亲其实很不高兴,因为母亲的眼角有着掩不住的悲伤。然而中药吃着,西药吃着,母亲却依然在四个月之后死去。
      母亲临死的时候,原本皎洁白皙的脸庞已失去了光泽,她整个人枯瘦得如同竹枝。她惊天动地的咳着血,面色惨白。莫远只记得最后她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嘱咐了些什么,然后安静的阖上了眼睛,一滴眼泪自目中滑落。
      泪尽人亡。
      或许死对母亲来说是惟一逃离病痛折磨的方式。

      母亲穿了她最美丽的雪青旗袍,上了淡妆,神情安详,似乎只是安睡。然后她在焚化炉的大火里灰飞烟灭。
      莫远没有哭,也许是因为在母亲生病期间,她已学会了将悲伤压在心底;也许是她尚不明白什么是死亡。父亲也没有哭,他只是沉默的抽着烟,手指熏得焦黄。
      第二天父亲出门上班,莫远一个人在家里对着母亲的遗像发呆。照片上的母亲依旧美丽,只是再也不能和她说话。
      莫远把将要流出来的眼泪又硬生生的逼了回去。

      莫远不忘每天给母亲种的向日葵浇水。她总是沿着向日葵粗壮的如同小树一般的枝干向上看,然后看到亮蓝的天空,金黄的向日葵花朵,太阳将她的眼睛刺痛,眼泪流了出来。
      偌大的院落里只有她一个人,穿着染有红色大花的裙子,仰望天空。
      她坐在院子里,读“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于谁同。”“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诗里面的意思。

      母亲死后不久,小药店因为搭上了官司,也倒闭了。
      孤巷深深。死寂。

      莫远开始反复的做同一个梦。梦里有细碎的花瓣轻轻坠落,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女孩子对着她微笑着伸出手臂,说,小远,我们一起回家。她惶然的伸出手去捉女孩的手,然而手指紧紧抓住的,不过是虚空。
      醒后始终记不起来梦里女孩子的脸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她的声音甜美而清澈的呼唤着,小远,我们一起回家。

      来年的秋天莫远上学。她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孩子,独自上学,独自回家。
      成绩是好的。在班里却是被孤立的。
      她神秘并且离群,来去匆匆,小心的守护着自己心里的秘密,或者说,阴影。

      母亲的坟因为八宝山的整修而须迁走。父亲是贫穷的,他没有多余的钱去办理繁复的证件,以及新的墓位。墓在几个月后被新坟所占,莫远冷眼旁观,只是觉得剩余的那点哀伤的精力也已被消耗,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她已经一无所有。

      只是在中秋节的时候,她会留一块月饼给母亲。
      “撤供后,全家团坐在花间月下,分食瓜果月饼。把大月饼或团圆饼切开,每个家庭成员各得一份,若有不在家的,也要给他留出一份……”当初母亲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是知道母亲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的,她却宁愿相信母亲只是不在家。
      自欺欺人。最疼的只不过是自己。
      父亲看着女儿将月饼小心的盛在碟子里,再放入冰箱里搁好。他默默看着一切,却不知怎样安慰女儿。何况他也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他在那一次打击中亦沉默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苍老。
      月亮圆了又缺。如此年复一年。
      她的年纪渐渐长大,然而梦中的女孩仍旧梳两个小辫,娇小的个子,声音清甜。
      女孩翻来覆去的说着那一句话,小远,我们一起回家。

      五年级时父亲开始经常带一个阿姨到家里来。红的唇,俏丽的眉目,整齐的长发梳一条大辫子,大方整洁的服装。阿姨有一个很美的名字,舒蓝。
      她给莫远买了很多的书,告诉她许多她未听过的故事和知识。
      她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热情与关怀。虽然这个阿姨是个不错的人。
      但是,绝没有人可以代替母亲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没有。正如同那些年年留下的月饼。
      莫远在有意的躲避舒蓝。

      有生之年第一次毕业,大家在教学楼前合影。她梳两条麻花辫,穿蓝格子的衬衫,白色长裤。在一张张笑脸中紧紧抿着嘴唇,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神情冷淡。
      舒蓝看了那张毕业照很久。
      然后她再次来到莫远家时,带了一条水红的长裙给莫远。她对莫远说,女孩子应穿鲜艳些,还有,要记得多露出笑容。
      “小远,快乐些。”她这样说。
      她走后,莫远在屋子里对着那条鲜艳的裙子发呆。
      “快乐些。”以前从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
      她把那条裙子叠好,放进了衣橱的最底层。

      母亲去世九年后,她十五岁那年,父亲娶了阿姨。
      她躲在门后,偷偷看曾经的阿姨,如今的继母。
      父亲把她从门后拉出来,让她叫“妈妈”。她倔强的咬着嘴唇,只肯叫“阿姨”。
      父亲无奈的看向舒蓝,舒蓝只是笑了笑,并未勉强她。
      其实阿姨对她是很好的。但是“妈妈”这个称呼在她心里,只属于一个人。即使那个人早已在火焰中灰飞烟灭。
      揭开伤疤是疼的,可是她不想遗忘。

      舒蓝是个贤惠的女子,白天在一家小有规模的公司做出纳,精明干练;下班回家后,洗尽铅华,炒菜做饭,收拾屋子,如同其他的家庭妇女一般。父亲便安心在外工作,有时忙到很晚才回来。
      莫远因此和父亲的感情淡了下来,不再像母亲还在的时候那样亲密了。
      舒蓝依旧是不变的好脾气,她总是试着促进他们父女间的感情。但父女两人都是忙碌的,谁也顾不上谁。

      家里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开始添置了一些像样的家具电器。
      在舒蓝嫁给父亲三年后,生活已是中等的水平,他们搬进了楼房。
      莫远的屋子,一片素净的白。白的墙壁,白的窗帘,白的书柜,白的床单。
      只觉得冰冷入骨。
      那白,如同一片茫然无边的雪原,一年四季都不曾溶化。
      她的心,荒凉如斯。

      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莫远正在沙发上坐着,冲着阳台上种的向日葵发呆。
      舒蓝高兴的将那张薄薄的判决书递给她,她接过看了,然后松弛的倒在了柔软的沙发上。
      这个夏天从指间滑过。秋天就要到来。

      莫远报考的是中医药大学。
      直到上了大学,莫远才真正的交了一些朋友:同宿舍的歆凝,同桌的“帮主”萧暮行。
      歆凝善解人意,聪慧调皮;帮主则潇洒自在,直爽豁达。
      每天的任务就是学医,基本上没有什么空闲去弄别的。西医基础课也要学,医古文也要学,还要背上百条的中药方剂以应付密密麻麻的考试。

      帮主在班里年纪最大,成绩也相当不错。莫远性格孤僻,并不曾与帮主说过话。只是他有一次周末外出旅游,未赶上周一的中医课,所以开口向莫远借笔记。
      后来渐渐熟了,帮主给莫远讲了许多他外出旅游的趣事和见闻。帮主是个爱游历四方的人,去过很多地方。
      从帮主的口中,莫远知道了平遥的古韵,黄龙的绮丽,云南的风情…她开始向往着远足。她骨子里,实际在疯狂的渴望着流浪,和追寻。

      帮主说:“老子和儿子,是场打不完的战争。”
      莫远头一次听到这样奇特的话,不禁好奇:“怎么讲?”
      帮主回忆道:“我和我爸,是一路打到现在的。从小我脾气就犟,而我爸,更是个杠头。他看我从来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也看他不顺眼。成绩或者行为稍稍让他不满了,他就打我。他打我向来用皮带抽,毫不留情,打的身上一条条都是红印。我也毫不示弱,把嘴唇咬破了也不吭一声。他和我妈的感情一直不好,我妈就是那种什么事儿都放在心里的人,她从来就不想让别人替她操心。后来她在我十岁那年得了癌症,我妈死了没多长时间,我爸就娶了后妈。我一气之下,就拉着姐姐离家出走,一直投奔到上海的姨奶奶家。一住就是五年。我十五岁那年和姐姐一起回了北京。姨奶奶说的是对的,我的家终究是北京。”
      莫远静静的听着帮主诉说着往事,如同是看见了童年的自己。倔强而脆弱的孩子。自卑同时骄傲着,死死掩饰着心里的阴影和寂寞。
      “我爸那时侯开了门,看见是比他还高了的我,脸上的那种又惊又喜的神情我永远忘不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他还是爱我的。他似乎觉得脸上有些过不去,只得绷起脸,说:‘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然后就用鸡毛掸子象征性的打了我几下。”
      帮主有些苦涩的笑了笑:“我那一瞬间就知道他真的老了,他火暴的脾气与锐气已经被岁月磨圆润了,他已不再是原来那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了。”
      “岁月不饶人。”莫远落寞的轻叹,感到了人在岁月面前的无奈与无力感。
      她是了解帮主的,但是她却不想再倾诉。
      那些往事,帮主可以一笑而过。而她,尚不能如此洒脱。
      她不想再动感情去面对曾经。

      莫远开始背数不尽的中药性质。
      一日她翻看《中草药材大全》,看见了一段话:
      “苦杏仁…有小毒…水解后产生氢氰酸,服食过量可致急性中毒。”
      她一阵晕眩,一时拿不住那厚重的大书,书自手中掉落。她伸手去接那本书,却抓了个空——书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竟然是这样。她凄然的蹲下身子,手不住的颤抖,头脑一片空白。
      她怎能忘了十八年前天天为母亲治病抓药的药方。
      那些宣纸写就的药方突然都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朱笔圈点的字迹还历历在目:胡颓子鲜根1两,红枣5枚,猪肺一只,白前2钱,百部2钱,苦杏仁4钱;合水熬成汤——
      真相原本就是残忍的。

      毕业。
      喝了庆祝未来的酒,许诺了永不变质的友谊。大家为未来欢呼雀跃。
      谁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因为无常,所以期盼,并且憧憬。

      莫远在毕业后的第二天收拾好了东西,一个人离开了北京。
      她终于决定要流浪,或是逃离。

      列车缓缓启动,枕木在车轮下无声的呻吟。
      自很远的时光里飘来了一个稚嫩的童声:“妈妈,为什么小远是小远呢?小远为什么要叫小远呢?”
      正在忙碌着的女子转过身,微笑着弯下腰来:“因为小远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小远呀。而且,爸爸妈妈希望小远长大了不要走的太远,否则爸爸妈妈都会很担心。”
      “那,为什么爸爸妈妈会担心小远呢?”
      “因为爸爸妈妈只有小远一个呀。”
      “哦。妈妈不要担心,小远不会离开你的。”
      “小远真是乖孩子。”
      雪白的鸽子自纯净的蓝天中飞过,穿着红花裙的小女孩仰望天空,向日葵开的轰轰烈烈。
      往事卷入生活的车轮,碾得粉碎。
      那时的小女孩并不知道,如今的自己会走的这般孤独与遥远。

      她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

      故事的最后,既是结束,亦是开始。
      只是,春去能来,人去能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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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汗~其实这篇的那个苦杏仁很牵强的,当初不知吃了虾米药,一心就认定了介个苦杏仁~~大家表扁偶~~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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